“不碍事,”孙如意脸色不好,又按上谢临的左手手腕,来来回回地揉按着,“谁说用不了剑了,我都帮你治过几次,再来两三次便好了。”
“我自己试着治过,但无法让它彻底恢复,毕竟,手筋断了,”谢临轻淡地道,“我就只好用些毒啊什么的来求自保,坏名声得很。”
孙如意拿了针来,顺着经脉扎进谢临左手腕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道,“几年前,江湖上有个闻名一时的人,少年成名,使得也是左手剑……可惜啊,年少轻狂慧极必伤,他后来犯下大错惹下众怒,只得以死谢罪……”
谢临没什么兴致听,随意应和了一声:“自作自受。”
药童在外头敲门,接着把秦惜领进来了。秦惜额头碰破的地方擦了药,缠了雪白的纱布。他进来后目光落到谢临的手上,依然冷漠。
孙如意收了针,叮嘱了谢临下一次来诊治的时间,又看也不看秦惜,却对着他说话:“这位自称是我的旧人,我不记得,是哪一位旧人。”
本也就没有什么旧人,秦惜只是为了让那药童不敷衍他罢了。
谢临笑起来:“丹青是听错了吧,他是来找我的。”
“我才没……”小药童睁大了无辜的眼睛,一头雾水。
“行了,”孙如意摆手,“我刚从落花谷回来,采了些花,你去帮我摆好吧。”
叫做丹青的小药童点头去了。
秦惜陡然抬起了眼睛,盯着孙如意的背影,右手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那我们便告辞了,”谢临不经意地擦过秦惜身边,拱手道,“下一次再来叨扰。”
孙如意笑呵呵,拎过来几个药包递给谢临,又拿出一瓶伤药给秦惜:“药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涂了什么疤都不留,年纪轻轻的别把自己弄得这样。”
秦惜接了,低头打量着那药瓶,右手依然紧攥着什么。紧接着他被谢临推了一把,半是强迫地拉出了门外。
“药王的师父,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奚为霜,据说她住在落花谷,药王每过一段时间,便会去拜会她,”谢临踩过石板桥,回身道,“你想杀他,为什么?”
秦惜站定了,脑海里疯狂闪过大红衣裙和漆黑的药碗,以及声嘶力竭地叫喊,嘴里吐出的字却稳如坚冰:“你看错了。”
谢临摇头:“我见识过你的杀意,绝不可能看错。”
秦惜脸上神情微妙,却眉头微微皱了下,遥望向远处。
一骑绝尘,马背上的紫衣女子隔着丈远勒住了缰绳,兴奋地挥了挥手中的鞭子:“谢哥哥!”
这一头谢临已经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条白绫来,不紧不慢地系在脑后蒙住了眼睛,立马变成了一个瞎子。
第15章
谢临自觉装成一个瞎子后,才压低声音道:“她可能带人来了,你真觉得我会把你交给她?”
秦惜不置可否,岿然不动如五岳之首,只是身上孤注一掷的戾气与孤冷阴郁的气息逼得谢临叹了口气。
“要么你装晕,要么你假装挟持我,”谢临说。
秦惜仍不言不语。
其实也来不及了,卢沐雪已至跟前,翻身下马,手里拎着鞭子,先喊了声“谢哥哥”,便警惕地盯着秦惜:“你那时候说他逃走了,现在抓到他了怎么不传信给我?”
“有些账跟他没算完,”谢临笑道,揉了下卢沐雪的发顶,“你要是急……”
“我不着急,”卢沐雪脸上飞了红霞,连忙摆手,“你随便处置,不用交给我费事正好。”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秦惜是个什么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反抗的动物,全凭他们喜好,任人宰割。秦惜半垂着眼,眼皮都没有眨过,漠然又孤戾,恰好地契合了卢沐雪心中对于此类穷凶极恶之徒的想象。
但血液涌动的声音随着骨肉传入了脑海,秦惜能听见心里喧嚣的呐喊与某种兴奋。冰冷的刀刃贴在衣袖里,早就被体温暖过来了,所以刀光不会太亮。卢沐雪站的地方离他有三尺远,他只需要横过刀去,甚至不用挪动身形,刀刃就会割破她的脖子。她应该会瞪大眼睛,倒在地上,然后血才喷出来……
右手突然被攥住了,秦惜猛地抬眼。
“……你不用担心,他身上有生死蛊,害不了人,”谢临的嘴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言语依旧温和。
“真的吗?”卢沐雪问。
秦惜却听了出来,谢临在警告他。
可秦惜现在不怕疼了,若是谢临最后要让那蛊虫啃噬掉他的内脏,秦惜恐怕也能面不改色地看着。
“没有,”秦惜微微转头,那笑容真挚到近乎恶毒,“他骗你的。不信,你让他给你证明啊。”
谢临捏着他手腕的地方有些麻,不用看也知道是一片失血的青白色。
谢临叹了口气,无奈地对卢沐雪道:“他有些神智不正常,我……”
“我都懂!”哪知卢沐雪昏了脑子,抢白道,“谢哥哥还有急事,快回去吧,改日我去找你。”
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紫衣猎猎,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谢临松开秦惜的手,又因为那片青紫有些看不过去,皱眉道:“见谁都想杀?你有什么破天大恨?”
秦惜没理他,那身戾气缓缓收敛起来似的,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可谢临知道,那只是暂时的,暂时地包裹在一碰即化的外表下,随时会喷薄而出。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怎么长大的……”
尘土飞扬,卢沐雪在一条小道的岔口勒住缰绳,紧抿着嘴唇,冷冷地对等着她的人道:“谢哥哥护着他。”
那个年轻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清秀的脸上是不谙世事的惊愕:“那可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卢沐雪乍觉失言,笑了笑,“上官师兄,谢哥哥嫉恶如仇,自然不会包庇他,他们有些事情要了,所以谢哥哥不让我带走他。”她看见这年轻人露出恍然的神情,才吐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不妨事,不是打听到了楼外楼那个跟他关系密切的孩子吗?我就不信……”
藏锋山庄栽着许多高大的树木,笼起清凉的绿荫,又不会遮挡住阳光。曲径通幽,花木疏落,说不出的大气清雅。
秦惜刚刚得知谢临居然让他单独住在一处,如何都觉得不可信。前头谢临一顿,秦惜跟着停了。
谢临递给他一把剑:“会用吗?以后用它。”
“……”秦惜向谢临展示了看傻子的神情。
一个杀手携带的武器,自然是怎么轻便怎么来,倘若拿着这样一把剑,也许会在某次逃跑中卡在什么窄缝里,也许会在拔剑的过程中被对方先下手为强,着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临熟视无睹,手心向下地抓着剑鞘中央,与秦惜递剑,闲淡的语气俨然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剑是磊落与侠义,藏在袖子里的刀算什么。”
“我本来就是,坏人,”秦惜一笑,却伸手接住了。
他阴冷地扫了一眼剑,居然一时没看出来剑鞘的材质……竟然不是劣质品么。
谢临接着又取出一个锦囊,金色滚边,绣着云纹。
“这是一袋葵花子,等它们开出花来,我就放你离开。”
谢临一定是个疯子。
这个想法随着沉甸甸的锦囊一起落下来,秦惜基本已经毫不怀疑了。他讥诮地攥住那一袋种子,觉得此人可能是在密谋什么阴谋,比如让他活不到葵花开的时候诸如此类。
“你见过花开吗?”谢临轻声道,“柔软的花瓣会簇拥出温柔的馨香,让你欢喜兴奋,恨不得把花摘下来,却又不舍得……”
秦惜挑了一侧眉,耐心地听着谢临倏忽成为了传道的某个教众,要与他讲什么精深的人生真谛,奉劝他放下屠刀立地养花。
“因为,”谢临顿了顿,“葵花子味道不错,不摘花才能吃到。”
“……”有病已经不足以形容谢临。秦惜只能在肚子里无声地问候了他的祖宗。
第16章
明月高楼,笛音从随着夜风倾泻而下,忽高忽低,如同一场尘世的颠沛流离,袅袅不绝。
谢临推开窗子,循着笛音望去,高大的花树掩映着半边房檐,屋顶上立着一个单薄的人影,因为距离的缘故只能模糊看见衣角和头发在微微地飘动。
有落下的花瓣被吹到空中,又打着旋儿擦过那个人影,低低地撞到了窗沿上,谢临伸手,那片花瓣悠悠地停在了他手心。
他捏着这枚花瓣放在窗台上,而后纵身跃了出去,踩上屋顶第一片瓦时,笛音停了。秦惜转身便要走。
“喂……”谢临笑道,“不至于这么讨厌我吧?”
“你……”秦惜剩下三个字还没出口,谢临已经瞬间停在他背后。谢临又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手抚过他的后颈,慢条斯理地鉴赏一样滑过去,一只手捏住了秦惜的下巴,“我想多了?”
这姿势过分暧昧了,加上耳边轻轻的气息,几乎要让人以为是在调`情。
身后的体温驱散了深夜的凉意,秦惜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下,但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微仰着脸,声音也如同夜风一样凉:“你随便。”
秦惜紧咬着牙以至于侧颊绷得很紧。眼睛里像慢慢沸腾的水,从冰冷静止到酝满雾气波动起来。总有人不知他人痛处,要拿着蘸了蜜的刀子来撩拨。
“你还没有明白么,我这般执着地留你在身边,只是想了解你,”谢临语气十分真诚,“那次欺负了你……”
“你想做就做。”秦惜打断了他。
谢临没了动静,松开手,退了一步。
秦惜僵硬着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心里一块石头系着的线断了似的。早知道他说话随意成性,当不得真。
耳畔忽有风声,秦惜迅疾转头,一个身影自月下飘然而至,长袖随风而舞,之后轻轻落下。那人停在了屋顶上,一袭紫衣,原来是卢沐雪。
有风有月,对面站着的两个挨得极近,如何都不像是在算账的样子。秦惜无所谓,谢临倒是连忙撤开了几步,而后迎向了卢沐雪。
卢沐雪眼睛里只有谢临,仿佛根本没看见方才那一幕,甜甜地道:“哎呀,我又擅自闯了谢哥哥的地方,不会罚我吧?”
“有事情,哪里值得半夜亲自跑过来?”谢临笑吟吟地道。
“喔,听说了一个可以治眼睛的方子,我一时心急,就赶过来了……”卢沐雪不好意思地道。
谢临借着侧身的余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秦惜早就没影了,心里倏忽沉了一下。
斜月渐沉。
秦惜抱臂靠在门后,微闭着双目养神,看上去已经睡着了。下一瞬,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随后敲门声轻轻响了一声。
卢沐雪站在门外,手指绕着一缕长发,嫣然笑了:“你倒是不傻,知道我要来找你。”
“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谢临不在的时候出现在这里,”秦惜淡淡地道。
卢沐雪一双柳叶眉顷刻倒竖,眼睛里有簇火一般,狠狠地道:“就凭你,也能伤得了我!你敢碰我一根汗毛,谢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秦惜把手里的剑随手扔到了地上,随意地道:“你可以试试,是我的刀快,还是谢临来得快。”
卢沐雪见他如此嚣张,怒不可遏,右臂一挽,鞭子携着风声便甩了过来:“那个叫小楼的孩子……”
秦惜一凛,劈手攥住了鞭梢,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卢沐雪使劲往外扯鞭子,却扯不动半分,她心下有畏惧,面上却强硬,冷笑道:“在十里亭,等着你去救呢!”
当然不会是救一个小孩那么简单,她准备了一出好戏,只等着秦惜。若是他去了,即便谢临知道,事后也毫无再包庇他的可能。
“谢哥哥最恨背叛他的人,你要是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卢沐雪笑靥如花,轻轻松松地抽回了鞭子,充满恶意地道,“要不,你就别去了吧。”
秦惜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转身便跳上了墙头,消失在了西沉的月影中。
卢沐雪不知为何吐了口气,她收起长鞭,又注意到了地上的剑。她蹙着眉,脸上不可思议的神情一闪而过,喃喃地道:“赤霄,竟然……”
长剑抽出来半截,通体赤红,光泽内敛华美,让人一时移不开眼睛。
原来秦惜从来没抽出来过,所以并不知道这剑有什么特别之处。
卢沐雪银牙咬碎,攥着剑柄的手发着抖。蓦然,她脸上闪过狠色,抬手划过了自己的胳膊,血瞬间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上。
第17章
十里亭。晨光熹微。
马蹄声哒哒地响起,大概有十几个人,三言两语地交谈着,从密林的小道中出来,上了大路。随后此起彼伏地勒马声响起,一行人盯着空地上,齐齐停下了。
交换了几个眼神后,一个小孩突然从马上跳下来大喊:“小惜!你快走……”
卢青梅眼疾手快,俯身把小孩拎上马,捂住了他的嘴。
那小孩是小楼,在马背上使劲挣扎着,嘴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小脸憋得通红。卢青梅冲一旁的男子一扬下巴:“上官非,小姐都交代你了吧。”
上官非面色有些犹豫,几个人却已经驱马上前,把秦惜围在了中间。
“要是想救他,就自己来换!”卢青梅扬起了下巴,却仍在那几个人身后,没敢上前。
秦惜一直看着小楼,此时那孩子被挡在了后头,他便上前了几步,周围几个人却惊慌失措,甚至往后退开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