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非的脸颊显出铁青色,他嘴唇哆嗦着,说出的话却很清晰,在雨水里也半点不模糊:“我大哥说得没错,你就是不知廉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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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秦惜扣着紧贴着手臂的短刀,他冷眼看着,卢广义站在他前面,把穷追不舍的人一个一个都打退了。
后背上的剑伤在雨水里疼得像刀子在划,但秦惜保持着很规律的呼吸。
卢广义朝他走过来,在白茫茫的雨幕里皱了皱眉,秦惜微微屏了呼吸,手中的短刀调了个小小的角度。
“前面还会有拦截的人,等你知道了你父亲的秘密,再动手不迟,”卢广义从他身边走过,留给秦惜一个毫无防备的后背。
“……”秦惜慢慢地松下了力道。倒不是因为听进去了话,而是卢广义步履稳健气息如常,他就算非要杀卢广义,也没有胜算。
他们一路往青峰山去,果然又遇到些阻拦的人,秦惜一刀未出,皆是卢广义把人收拾了。到了青峰山脚下,雨势渐小,随即停了。
秦惜跟在卢广义身后,面无血色,嘴唇被雨水淋出一种青色。
卢广义伸出手去。秦惜目光漠然,一动不动。卢广义又收回了胳膊,转身往山上走。
一路无话。
卢广义径直去了书房,他打开暗阁的门,点燃了蜡烛。
两块牌位立在茕茕的两朵烛火后,静默无声。
秦惜无生气的脸一刹那有了变化,他死死地盯着牌位上的名字,而后转头要走。
“不敢面对他们?”卢广义道。
秦惜站在暗阁的门口,声音无波无澜:“没有什么不敢的。”
“这十多年,你连灵位也没有给他们立,”卢广义道,“至少,你该上柱香祭拜下父母。”
“不用了,”秦惜依然没回头,“奚明雅还活着,此时祭拜没有意义。”
卢广义眸色晦暗,他走到秦惜前面,关上了暗阁的门,声音沉沉:“过去跪下。”
秦惜冷冷地看着他。
卢广义包容了秦惜一路,此时终于大怒,他钳着秦惜的胳膊把他扯过去,然后一脚踢得秦惜跪了下去。膝盖撞击地面发出“咚”的一声,秦惜几乎痛得麻木,他撑着地面喘息,又慢慢地把后背挺直了。
“……跪了又怎样,我上几根香,他们能活过来吗,”秦惜压下肺腑间翻涌的血气,忍住了咳嗽,“我说的话,他们能听见吗?……这十多年,我怕自己没有报完仇就死了,所以活得不择手段,早就回不了头了……我没想过悔改,也不觉得对不起谁。”
“以后到了黄泉下,他们不认我,也没有关系。”秦惜说,“一个冷血的怪物,早就不是他们的孩子了……如果那些人说的是真的,”他语气很平静, “作恶多端的人死后没有来世,那很好。”
卢广义扶着桌角,好像站不稳一样。
他仰面长叹,神情似悲哀似苦笑:“……这些年……这些仇恨,都错了啊……”
卢广义拿出封着的剑匣,递给了秦惜:“打开它。”
剑匣材质光滑细腻,秦惜触摸到冰凉的锁扣,而后拨开了。
“若是未期知道,他会给他自己和你带来如此大的灾祸,一定不会做那个决定,”卢广义神色镇定,“害你到如今地步的,其实是你父亲,你原谅他吗?”
剑匣里空空荡荡,入目只有精美的内衬。
“师父留给我时,便是如此。白露为霜,就在这个剑匣里。”
秦惜盯着那空荡荡的剑匣,皱了皱眉。半晌,秦惜脸色大变,闪过一刹那的惊恐。
他忽而失笑,笑得悲凉嘲讽:“所以,白露为霜根本不曾存在过?我父亲母亲,因为这把莫须有的剑丢了性命……那说我盗了剑的盟主令,又是什么新把戏?”
“是沐雪,”卢广义低声,“她不知听了什么风声,说你需要白露为霜,一定会来盗走。她便悄悄地潜进来查看……沐雪误以为是你拿走的,便私自用了我的盟主印……”
秦惜没有耐心听下去,他松手扔了剑匣,重物砸地在狭窄的空间里发出尖锐的响声。
烛火晃了晃,牌位上的字在烛光里有些模糊,秦惜匆匆地看了一眼,扶着膝盖站起来。他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一张口便吐了一滩粘稠的鲜血。
谢临呢,他恍恍惚惚地想。
这许多年,过得何其荒唐又可笑。那个人,总是真实的,不是命运的捉弄吧?
林家。谢临在昏沉睡着,大梦一场,梦里是年少鲜衣怒马的时光。
花海如雪,他站在落花谷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很早很早的时候,曾经见过年幼的秦惜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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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秦未期住在落花谷的花海深处,木屋周围花朵如海,风吹过时就漫天扬起纷纷扬扬的花瓣,像一场大雪。
这样的地方,如何都跟铸剑联系不到一起。
但那天下闻名的第一剑白露为霜,确实是出自秦未期之手,所以年少的谢临慕名而来,想要向他讨教铸剑的秘诀,好让自己也能有早一日造出一把无双的名剑。
秦未期没有谈论太多铸剑的事,但他的剑术吸引了谢临,让谢临不至于失望而归。
落花谷仿佛永远如春,明媚的日光倾斜过一树树花枝,时光静谧醉人。
书房的一声响动惊醒了在树下打盹的谢临,他拿开掉落在脸上的花瓣,好奇地看向秦未期。因为秦未期跟他说过,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也许是书架上的书掉下来了,”秦未期靠在树下,长剑扔在脚边,漫不经心地道。
“不像是书,像有人碰到了桌椅,”谢临反驳说,“我想去看看……”
秦未期坐直了:“我还有个厉害的剑招,你学不学?”
谢临立马又忘了书房的事。
练剑练到一半,秦未期突然想起来厨房里炖着汤,大惊小怪地扔下剑走了。
谢临停下剑招,又想起来书房的声音。大不了是遭了贼,他心想。
门没有关严实,他轻轻地推了下,一条缝便缓缓地变大了。入眼是一架屏风,光线从窗户照进去,打出明亮的一道光影。
没有人。谢临又把门缝推开些,说不清为什么的蹑手蹑脚走了进去。他转过那架屏风,看见了一张有些矮的书桌,上头凌乱地放着笔墨纸砚,有个孩子趴在那里睡着了。
漆黑柔软的头发,雪白的脸颊,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上像是有金色的阳光在跳跃。
谢临愣住了,秦未期明明说过,落花谷里没有第三个人,他又是谁呢?
眼前所见仿佛一个梦境,谢临屏着呼吸退出去,他把剑提在手里站回原地,才察觉心脏跳动快得过分。
秦未期没多久便来了。
谢临开口便问他:“……你有孩子吗?”
“怎么,你想订娃娃亲?”秦未期毫无异色,哈哈大笑着去拧谢临的脸。
谢临有些恼地躲开,又试探地道:“这么说,是有了。”
秦未期却打量了他好几眼,摸着下巴道:“说真的,若我日后有个姑娘,许配给你倒是行的,好歹你模样还可以……”
“要不是姑娘呢,”谢临道。
“你小小年纪,知道的倒不少,若不是姑娘,你竟也有什么念头?”秦未期故意道,他指了指书房,“走,进去休息一会儿。”
谢临没料到他这么坦然,当下又一愣。他默然地跟着秦未期进了书房,再转过屏风后,书桌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自那后他再来时,再不曾听到书房里的动静,要不是很久以后雨中在山崖边又见,谢临真的以为自己是做了个白日梦。
可那时他没法救秦惜,也无处收留他。
不知从何处起的江湖传言说,白露为霜并不在武林盟主沈时清手里,而是在秦未期那里。看上白露为霜的有许许多多人,这其中包括昭王奚明雅。奚明雅派出过很多人来打探秦未期的所在,出于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意气,谢临从中作梗过很多次。
在他看来,就算白露为霜在秦未期那里,那也是理所应当的。谁铸造的,就该是谁的,不管其他人是谁,哪怕是武林盟主,也不应该拿走。
他把这个想法跟他的父亲与姐姐说,却并没有得到认同。
林楹很严厉地责骂了他,把他关在家里,不准他出去一步。
到谢临想方法设法地偷跑出去时,落花谷已经一片狼藉。木屋化为灰烬,花海残破落败。连血水都已经被雨冲洗干净了。
林家的人紧追不舍,谢临一边疯狂地搜寻,一边处处躲藏。他心里却也明白,被追上只是早晚的事。他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直到在山崖边看见孤弱害怕的秦惜。
秦惜在哭,身后是高悬的山崖。
谢临想帮他遮挡头顶的大雨,想把他抱在怀里,想把他藏起来。
但最终他能做的只是把手里的刀递过去。他甚至不知道秦惜会不会用,唯一的希冀是他是秦未期的孩子,不至于丝毫不懂武功。
他把刀留下,把秦惜留在了大雨下的山崖上,然后一个人往着来路,一步步地走了回去。
林家人滔天的怒火是意料之中,但危及性命却是实实在在地在谢临的意料之外。
昭王派的人站在正厅里,言辞锋利:“听说白露为霜在贵府,王爷正要向圣上献礼了,现在你们却说拿不出来……”
这是莫须有的事,谢临却一刹那就明白,原因只能是自己。
他想要说一己承担,还未说出口,林楹便道:“舍弟不懂事,自然是会给各位一个交代的。”
她慢慢地朝谢临走过来,谢临跪在地上,仰头看她。
那一瞬间来不及有什么想法,左手腕上尖锐入骨的剧痛让谢临如坠冰窟。
他一直练的是左手剑,林楹一剑便断了手筋,多年所练的剑术就此废了。
谢临咬牙忍住了痛叫,他并不害怕,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难过。
林楹也跪下来,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无声地流下来,空洞又美丽。她抱住谢临,轻声道:“阿榭,不要怪我,为了父亲与母亲,还有林家。我不能让林家因为你毁了……”
“别恨我,”她喃喃地说着,手中金针慢慢刺进了谢临的后脑。
记忆不是一刹那被封住的,所以林楹不知道,谢临把她想抹去的那段记得清清楚楚。
栖霞岭秋风呼啸,漫山遍野是泼泼洒洒的红叶,如火似血。谢临站在高崖边,一言不发。林楹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大概知道要发生些什么,自己会怎么样,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一句话都没质问过。
“我希望你活下来,”林楹的声音在黑暗里低得很不真实,“我会找你的,直到找到为止。”
然后他被人推了一把,从高崖上坠落下去。耳边风声厉号,谢临才知道坠崖的过程如此漫长,他本不想去想,但那个念头却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提醒他——放弃他的是他的亲人,推他去死的是他的姐姐。
但归根究底是他有错在先。
血肉性命,就当还给他们,要是侥幸能活下来,再不要相见了。
那是他作为“林榭”时最后的想法。
第108章
林楹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不是很清晰,也不算大,却惊醒了谢临。
他翻身下了床榻,脚踩棉花似地走了几步,才察觉到温暖的血液迟迟地流向四肢末梢。谢临跌跌撞撞地打开门,正好与林楹打了个照面。
林楹极为自然地扶住他,吩咐侍女把药端进去,然后轻轻地把谢临推回了门里。
谢临定定地看着她,后撤了一步。
“都下去,”林楹不惊不怪,等屋中只剩下她与谢临,林楹这才关上门,看向谢临,“你想起来了是不是?……恨我吗?”
“不恨,”谢临面色如常,“我有要紧事,先……”
林楹紧贴着门站着:“没有什么要紧事能比回家更重要。外面的那些事,都忘了吧。”
谢临没有兵刃在手,一身内力空荡绵沉提不起来,他明白是林楹动的手脚,却暂时找不到破解之法,不禁心中悲怒交加:“我不是林榭,林姑娘又何必纠缠不休。”
“林姑娘,”林楹却是笑了,“我是你姐姐,阿榭。纵然你恨我怨我,你身上的血也是林家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自你走后,父亲一夜重病,缠绵病榻半年后离世,母亲遁入佛门,再不曾与我相见。我至今未婚……”
谢临心乱如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没有对不起林家,自始至终,我对不起的只有你一个,”林楹说,“现在你回来了,不能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吗?”
“……不需要补救,”谢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过去的事,没有必要再细究。林榭死了,林姑娘该如何过,还如何过……”
话音至此,林楹抬手打了他一耳光。
谢临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他转过脸来,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慢慢地道:“所谓补救,只不过是让你自己觉得好过一点罢了。你需要自我安慰,别人就得陪着你做戏吗?”
“你非要如此绝情,”林楹惨然地笑。
她转身用力打开门,淡淡地道,“我要你留在家里,你就一步也别想走出去。”
秦惜在月夜离开了青峰山,一到山脚,响起了几声细细的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