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恩怨辜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句意难平罢了。
燕子钦不明白燕昱脸上表情是什么意思,小小的他只感觉到了一股,在他这个年龄还说不上来的感觉,也不知为何他对面前这个人有着一股天然的亲近感。
燕子钦顺从本心,上前一步,抬手拉了拉燕昱的衣角,仰着头,说道:“你别怕,大伯他说过的,犯错了没关系,只要及时改正,以后都不要再犯就可以了。”
童言童言,落入燕昱耳中,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那些冗杂的念头当即如潮水褪去,不明真相前的愤懑,成事失败后的恐慌,明了一切后的枉然霎时被全部浇灭,一直绷紧着的神经也突然变得又舒服又暖和。
到底是他着相了。
燕昱笑了起来,半蹲下来,揉了揉燕子钦的脑袋,温温软软说道:“你说的对。”
得人夸奖,燕子钦骄傲的昂起脸:“那是,本皇孙最聪明了。”
燕昱见状失笑,连连点头附和。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抛下侍卫一个人跑这边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可让老奴好找。”傅安人未至声先止,然走近一看燕昱,霎时愣在当场,他看了看燕昱,又看了看燕子钦,好半晌才躬身行礼,“殿下。”
“公公不必多礼。”燕昱起身,又垂目深深看了燕子钦一眼,对傅安一颔首,道,“以后也要劳烦公公了。”
话毕,燕昱转身离开。
“喂。”见人离开,燕子钦突然在背后叫道,“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燕昱足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因此停下。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燕昱内心这样回道。
原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自己为母亲而正名,却不料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原来他,一直都是别的手中的棋子,受人利用而不知,哈。
真是讽刺啊。
那段过去与自己所想的截然相反,那些久远的真相上淌着血,发了霉,早已锈迹斑斑,而隐藏其中的种种无可奈何,不是天意作祟,是人为导致。
舍尽半生,抛却一切,汲汲营营织一张局,却还是抵不过世事残酷,到头来被困住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燕昱很清楚的知道,启帝说的并没有错,他是对皇位有意,但凌驾在这之上,是意欲让父亲刮目相看的执念。
不甘的意志,成就了燕昱夺嫡的信念,而今身心动摇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风吹,云动,月被云挡在了身后,半晌,月再现踪。
云与月似追逐嬉戏一般,忽而隐忽而现,光线昏昏暗暗,朦昧不明。数年来汲汲营营、呕心沥血的皇权之路真要在这样夜色里落下休止符吗?
他的一生都困在一个名为“皇权”的囹圄之中,挣不脱,逃不离,宛如围城受困,不得不踩下一脚的鲜血淋漓,以换得扬眉吐气的机会。
那些年,支撑他的,有不甘,有怨恨,亦有野望,可最后他却发现,他无需不甘,因为他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母亲的期盼,他一直关注着自己;他也不必怨恨,他母妃的死,凄惨、壮烈,他的父亲与他一样耿耿于怀,念念难忘。
至于野望。
不为母亲,那他自己呢,撇开不甘,放下怨怼,这皇位对他而言,是何意义?
他为此,甚至放弃了毕生所爱。
无数青山隔沧海,为何同往却不同归。
陷入沉思的燕昱,踽踽独行,心中一片茫然的他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站着的燕辰与姚凌云一般,抬步缓缓穿过。
看着从身旁走过的燕昱,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未置一词的燕辰,姚凌云心下叹息,开口问道:“在殿下的心中,所谓的父亲是何种样貌的?”
“嗯?”燕昱闻言顿步,侧目看响姚凌云。
姚凌云说:“能力与责任,相辅相成,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责任,但前提是,合适与否。”
燕昱嗤笑:“这就能掩饰他的厚此薄彼?”
“陛下对几位殿下的态度虽不尽相同,但所给予的关爱是相同的,他器重大殿下,疼爱四殿下,对二殿下你,虽然召见不多,但亦是珍视有加。”
“珍视有加?他告诉你的?”燕昱反口一问,不屑再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激烈的言辞,伤人伤己。
可对于燕昱的态度,姚凌云却毫不介意,他只问道:“这几年来,殿下一次也没有见过子钦,所以你毫不珍视他?”
如此类比,另燕昱一时无言反驳。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殿下对您也是一样的。”顿了顿,姚凌云再说道,“而且所谓的召见不多也只是殿下你的自认为而已,陛下召见几位皇子的次数相差无几,可殿下却认为自己与陛下见面的次数不多,这究竟是为什么?殿下您还不明白吗?”
因为心有定见,所以这些年来,除了必要的请安外,其他时间他甚少单独拜见启帝,对方也不曾因此而责怪过他,自己原先也一直以为,对方的不责怪不过问是因为愧对母妃。
月色破云而出,凄冷的光映着燕昱有些恍然的面上。
此时的燕昱略略垂着眼,月光穿过密密的睫毛,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姚凌云一字一字再道:“是殿下您先入为主。”
燕昱闻言抬眸直直地看向姚凌云。
“所以寻认为,父亲的模样究竟如何,这取决于为人子自己的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模样,这不是为人父所能选择的。”姚凌云慢慢说着,“殿下当然可以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但这其中的缘由,寻希望殿下深思。”
燕昱注视着姚凌云,脸色如纸一般苍白,神情冷漠的惊人,一双眼,明亮,淬利的仿佛月光倒映在冰冷的刀刃之上,看得人内心一阵发寒。
姚凌云见之,不由收了话音。
一个总是能够冷静的人一旦丧失了冷静,他会变得如何?
该说的能说的,他都说了,其余的不是他所能置喙的。
“二弟。”一直没有说话的燕辰,突然出口唤了一声。
燕昱寻声侧目看去。
“离开皇城吧。”燕辰近乎叹息说道,“去江南,别再回来了。”
燕昱一愣,随即他笑了,缓缓地笑出了声:“我若不走,你会杀我?”
“你若不走。”燕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沙哑,眼微合,在双目的一睁一闭间,燕辰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惫,卡在他喉间的那口气终于还是吐了出来,这口气叹得极短,短得几乎让人听不见,“那我便无法留下阿钦了。”
夜中月,月下风,吹拂着一树繁花,长廊外头,火红的石榴花噗通一声落进了池塘里面,燕昱猛然抬头,燕辰笔直地站在那里,光影错落,异常寂寥。
燕昱的眼冷得像冰,出口声音却比他的眼神更加的冷。
“你在威胁我?”
燕辰转首,与他对视:“人活着,无法面面俱到,所以必须要有取舍,得此失彼的取舍,而取舍之后,便不该有悔。”
二人视线焦灼间,蓦地,燕昱笑了,如嘲似讽,但这一次他嘲的是他自己。
“父皇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有勇之人。”
在燕辰略带疑惑的目光中,燕昱慢慢恢复了往常的平和从容。
“我会离开,你不用惊讶,我本就有此打算,虽起因并不如我所想,但我已尽己所能了,这场夺嫡之争是我输了,人事已尽,无力回天,输便是输了。”
燕昱停顿了会,维持着面上依旧如平常一般的从容笑容,只是眼神有了些微不同。
“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但是大哥我一直都敬佩和尊敬着你,无论是观察力、自律力,还是长远谋略方面,你无一不在我之上,我在微妙嫉妒着你的同时,又无法不为你感到骄傲。”
燕昱长吸一口气,抬步跨出。
“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们了。”
然才走出数步,他又突然顿步停下。
“若是将来他对皇位无意,你们……”燕昱迟疑地说着,慢慢地收了声音,最后他苦笑着摇头,“罢了。”
春华秋实,枯荣交替,天地自有正序,万事发展也自有他既定的轨迹,强行干涉不过是重蹈今日覆侧,我无能扭转过去,但我能选择不去干涉他的未来。
他若想要,我竭尽所能,他若不要,我为他挡风遮雨。
燕昱离去,燕辰目送。
良久,燕昱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长廊尽头光阴错落,满园都是风,燕辰却始终未曾收回视线,姚凌云见状,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拍。
燕煦侧首,看着姚凌云,摇了摇头:“我没事。”
见对方依旧皱着眉心,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燕辰笑了笑,起手覆上对方的,说道:“我很了解,若没有一点帝王心术便无法治理国家。”
姚凌云点了点头:“机心算计有之无妨,重点在与如何使用,用于何处,况且这一次你早看出了二殿下心有退意,只是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头,林姑娘葬在江南,我想二殿下也会希望回到那里。”
“知我者。”燕辰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有些低沉,但却能给人一种柔和的,仿佛沐浴在春风中的感觉,霎时,周遭略显颓然的气氛也变得温馨起来。
他和他彼此成就,他们是一体的,所有人在讨论他们其中一个的时候,也总会不由自主地提及另一个。
☆、一处亭台两愁情
“计划顺利进行,可淮观之,殿下似乎并不欢喜?”
细雨无声。
雨水堆叠,滴滴聚集,最后从檐角上坠落,在一片静谧中,晕开扣动心弦的滴答声。
这是慕容淮第一次造访当朝四皇子的府邸。
眼下他与这府邸的主人正坐于院中的玲珑亭内。
煮茶品茗。
亭子的四周悬挂着一盏盏雅致的八角檀香木灯,里面未燃烛火,只囊了几只飞舞的流萤。
只只流萤不甘寂寞的在灯内窜动着,四处碰壁,不得出路,所散发出的幽微光亮,与亭子内燃起的灯火交相辉映。
燕煦闻言,抬眸看了慕容淮一眼。
刚刚沏好的茶翻腾着白雾,飘于二人之间,映入燕煦眼帘里的人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燕煦不胜其扰地抬手挥了一挥,口上不甚在意问道:“哦?何以见得?”
“说不上来,只觉得围绕在你周遭的氛围不对。”慕容怀思索了一会,微微笑了一下,温润得好似其间骤然轻拂而过的风一般,“淮虽难以言表,但眼见之,感观之,若有偏差,还请殿下指正。”
没有人会高兴自己的情绪被他人看透,尤其是如燕煦这样的聪明之人,他的内心确实忧思难解,可他自信自己掩饰的很好,但眼前这个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
这么想着,燕煦双眼微眯,视线紧锁慕容淮,些许冷意悄然而起。
“殿下若是不介意,淮会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慕容淮似是看不出燕煦眼底的冷漠一般,眉头轻展,漫声言道。
光线暗淡,夜色悄寂。
燕煦随着慕容淮的话语,陷入了沉思。
说?
能说些什么?又该说什么?
他心中所堆积的那些少年心事早已随时间沉淀,眼下浮现的这些,不过是心湖翻卷时,所涟漪而出的波纹罢了,并非什么要事,也无关大业,自然不必出口说与他人知晓。
其实就算真得要说,燕煦也早就不知究竟该如何说起了,那些太过遥远的回忆,久到连他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
他心在隐痛,但那是不为人知,也不欲为人知晓的痛。
燕煦凝目看着慕容淮,良久,他扯着嘴角,缓缓地笑了,如春日繁花一般,明媚得很,悄然而起的冷意霎时间荡然无存。
燕煦抬手拿起石桌上堪堪八分满的茶杯,捏在手中,微微后靠,轻倚软座,眉目含笑,举止间勋贵之意尽显。
“一方是固壁清野,一方则夹缝求存,本就是不公平的战局,早已注定了悲哀的结果,再加上你我的谋算,一切岂非皆在计划之中?”疑问出口,但燕煦并不需要对方的回答,微微一顿后,润如细雨的声线再次响了起来,“一切既然都在计划之中,那本皇子又何来欢喜?”
慕容淮眨了眨眼:“计划顺利进行难道不该欢喜?”
燕煦摇头,眉梢微动,好整以暇道:“计划定下的时候,本皇子就有它会顺利发展的信心。”说话间,燕煦面上的笑意忽而又添了一分,微侧着脑袋,问道,“慕容公子竟没有这个信心?”
瞬息之间,语上机锋,攻守异势。
慕容淮没有马上回话,静默了一会儿,满庭细雨簌簌,风里竹叶瑟瑟,慕容淮看着小小的自己倒映在燕煦纯黑的眼眸里面,像是命运清晰的倒影,无可避免。
许久,慕容淮耸了耸肩,说道:“殿下好自信,亦好气魄,淮还以为殿下是在烦恼计划的后续问题,而感不快。”
“哦?”燕煦放下手中只喝了一口的茶水,前靠,抬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公子此言,是已替本皇子想到办法了?”
慕容不置可否,只笑了下,仍旧是那散漫慵懒的语调,内里却多了几分投石试探之意:“大殿下该选妃了。”
燕煦乍闻此言,脑海里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周遭的声音突然一齐变得模糊,唯能听到哗哗的血液激流之声,他撑在脸面上的手指亦下意识地缩一下。半晌,燕煦放下手,坐正,凝目看着慕容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