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出生的时候,相国寺的活佛替你算过,你这一生是闲散王爷的命,涉及朝纲只会粉身碎骨。”
燕煦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摇头道:“凡事信天,逆来顺受,这就是你的道,不是我的。”
“娘是为了你好。”
“够了,你真的为我好过吗?”燕煦反问,开始的不能理解,到后来的不想争辩,直至如今的渐渐麻木,燕煦已完全不想理会宁苏青到底为什么要阻止他,“不以自己的‘有所求’去量人,不将自己的希望加诸于人,这才是真正的为我好,而你从来就不曾为我好过!”
“煦儿!”宁苏青也站了起来,握上燕煦的右手,眼睛微微泛着红痕,劝解道,“你就听娘一句劝,收手吧。”
“娘,您累了,请回吧。”燕煦笑得温柔,可这温柔却昭示着他不会动摇的铁石心肠,他毫不留恋地挣开宁苏青的手,说道,“我差人送您回宫。”
宁苏青痛心疾首:“煦儿不要再走错路了。”
“走错路的人是娘亲你,夜半三更,后宫妃子不该走出宫门,母妃您掌管后宫又岂会不知?”
“娘亲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将走在歧途上的你带回。”
燕煦笑了,他平时就很爱笑,尤其是在宁贵妃面前的他,一向乖巧,天真,虽偶尔任性,但大体上是个脾气好又乐观的好孩子,眉眼总是带点稚嫩的神情,一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先顶着的,从容又快活的模样,那么的光彩熠熠。
而不是如今宁贵所眼见这般,直接、笃定、高高在上,不留情面。
“凡心所向,自当前往,若生如逆旅,那我也始终不渝。”
错了,所有的一切都错了。
宁苏青跌坐回位,沉默良久,她的神色慢慢变了,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开口道:“你幼年时,我的宫里有一盆绿桃花,一直不见开花,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丢了它,或者重新栽一株?”
敛下的长睫掩住她的眼眸,宁苏青话音里怀念的味道很浓。
燕煦闻言不解,可还是说道:“您说那是故人赠送之物。”
“是啊,故人赠送之物,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细密的雨幕外是昏黑的世界,夜风呼啸着吹过,林木随之摇晃,影影绰绰。
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大襄还没有建都。
三十多年前,沈氏一脉还没有退回蜀中。
三十多年前,她也只是个普通江湖人士。
旧历760年,宁苏青刚过及笄之年,一手快剑已使得像模像样。
霜降之日,她辞别父母,外出游历。
而后三年,她到过很多地方,眼里容过万水千山。
泰山的日出,大漠的日落,天险华山,天堑黄河,无一不有。
游历途中,她与一位青年相识相知,二人携手同行,仗剑江湖,于塞北除魔,赴大漠伏凶,相伴红尘,行侠仗义。
而后他们路经潼关一带,彼时潼关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波及到临近的数十个州县,乱石遍地,屋舍坍塌,寒风卷残叶,鸡犬相争鸣。宁苏青二人一路走来,随处可见饿殍冻骨,场景颇为骇人。
而人性在这样的天地灾害中更是经不起丁点的考验。
宁苏青本就是个心肠软的如花少女,她见不得烧杀抢掠,见不得幼童啼哭,她的医术虽不见得有多高明,但看看普通的跌打损伤、头疼脑热还是可以的。
而她的同伴沈廉则帮助清理乱石,重建家园。
侠之大者,不仅仅只是诛邪扶正,尚有扶危济困,救死扶伤。
从凤凰岭到玉石峡,他们一路奔走,餐风露宿,救助灾民。
沈廉不在宁苏青身侧时,她虽也遇到过穷凶恶痞,但她到底是江湖中人,身负武力,对付一般的宵小恶霸不在话下。
这一路她遇了很多,也看了很多,人性的恶,于灾难中倍数放大,可她从未动摇,因为她的目标已定,因为她有志同道合的同伴,所以她知行如一,不见犹豫,没有彷徨,唯有全力以赴。
由于他二人的一路救助,沿途灾民无不感激涕零。
可最后她还是着了道。
那是一个名叫杨头弯的小村庄。
他们二人到达时,村内一片狼藉,伤的伤,死的死。
沈廉搬石救人,宁苏青悬壶问诊,与以往到过的其他村庄一样,他们二人伙同当地百姓,一齐为他们重建家园。
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就在此时,余震来袭,凭借感知可知此次余震的中心在十里开外的潼关县。
那个地方他们到过。
宁苏青还记得那里有一家徐记面馆,他们家的牛肉面特别的地道好吃。
可眼下杨头弯的事情尚未告一段落,伤者仍需医治。
宁苏青与沈廉合计一番后,二人决定分头行事,并约定于五天后在潼关县回合。
☆、潼关往事
这一天,是宁苏青最后一日待在这个名叫杨头弯的小村庄里,她本该在十日前就离开此地,可由于出了些意外,留住了她离去的脚步。
这几日她持续问诊赠药,昼夜不息,熬得眼眶通红,最后总算是治愈了这个小村庄里最后一个伤患。
当她告知当地村民自己明日就会启程离开时,当地百姓无不痛心挽留,但其他地方仍有伤员需要救治,宁苏青以此为由谢绝了众人之请。
暮日西下,明月未出,天边的星辰却已半明半暗地现身天幕。
小院坐落村尾,院中的茅草屋看着有些年头了,虽缺乏修缮,但从中飘出的阵阵药香,却为这再寻常不过的茅草小屋增添了些许古意。
院子里,晒满了各色药材,落日的余晖,打在院内唯一一张石桌上,微微反射着银光。
此时的宁苏青正在为一人上药。
她一圈又一圈地解开面前男子身上的绷带,清理伤口,重新抹上草药,在用崭新的绷带一道一道地为其绑好。
“燕大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换药了,伤口已经在长,会有些痒,你切记不要去抓它,接下来几日务必要特别注意,千万不要碰水,忌酒忌辣,很快就能痊愈的。”
“这次真是多谢你了,苏妹子。”燕湛,后来的大襄皇帝,也就是宁苏青口中的燕大哥,拉上衣襟,朗声笑道,“你真的不再多留几日吗?”
宁苏青闻言笑了一下,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残药,再转身去整理一旁晾晒的药材,缓缓地开口说着:“小妹与人有约在先,原本早在十日前我就已准备离开此地,只是当时正好看到燕大哥你重伤晕在路旁,伤势颇为棘手,才又多留了一阵,眼下燕大哥你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与同伴汇合了。”
潼关地震爆发,燕湛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调遣官兵疏散民众,并亲率物资前往重灾区救济赈灾。
天灾突至,人祸频生,不少难民趁机作乱,使得本就焦灼混乱的情况越加混乱不堪。而燕湛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遭人暗算,他本有余力脱出,怎奈余震突来,天灾之下,万物同等,便是强如燕湛也无能抵抗,他重伤昏迷,幸而被宁苏青所救。
燕湛听其所言,在心中思量了须臾。
他始终还是觉得,让人一小姑娘独自在外,未免不妥了些,不由建议道:“妹子不如再多留两天,我体质不差,伤好得也比旁人要快一些,再过几日,我与你一同前往。”略顿了顿,燕湛微偏了偏头,眼中带笑,语气诚挚地递出一个台阶,“江湖路远,别后难逢,你救我一命,总得让我报答一番啊。”
“燕大哥不必客气。”宁苏青轻柔一笑,出口的声音清越悠扬,不疾不徐,“人与人的萍水相逢,最好的结果是过眼即忘。”
虽知对方好意,可宁苏青仍是拒绝,拒绝的干脆利落。
燕湛一叹,直接阐明道:“可放你一人上路,我终觉不妥。”
“燕大哥多虑了,我武功不差,对付一般的宵小,尚不在话下,况且这世上,总还是好人居多的。”
宁苏青还是摇头,她轻轻笑着,浅浅的梨涡随着笑纹带起,她的眉眼温和纤细,但她的眼眸深处却满满全是难以摧折的坚持,明明如水,却可穿石。
燕湛凝目看着对方,夕阳下,柔软明丽的少女,轻轻地拨弄着晒过的药材,脸上不见风云,不见山雨,不见喜怒,就只是安静地做着手头之事。
燕湛心下又是一叹,知晓对方心意已定,便也不在多言。
对方说的没错,只是不知为何,这两日他心中莫名的总有一种不安浮现。
可能是许久没有受伤,一时伤重所以不适应吧。
燕湛心下如是作想。
宁苏青默默整理着晒干的药材,将其一一归类。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燕湛抬起的视线,投注在院子外边的那棵树上,梢间枝内,缭绕着淡淡的青烟,人间烟火的气息扑鼻而来,是村民们开始做晚饭了。
灾劫过后,他的心绪犹未宁静。
墙角的瓦砾泥石中稀稀落落地冒出几棵无名的杂草。它们应该是有名字的,只是眼下,它们被泥土掩埋住了,这枝叶稀疏的样子直教人认不出来。
“苏姐姐,苏姐姐,娘亲让我来请你去我们家吃饭。”
兀然,清脆的童音响起,打破了二人间的沉寂。
“诶,小叶子,今日怎么是你过来?”看着走进的女童,宁苏青半蹲下身,抬起的手轻轻地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姐姐这边还有些药材要趁着明日离开前分类整理妥善,就不过去了,麻烦小叶子去跟你娘说一声哦。”
“可娘说,姐姐帮了我们村这么大的忙,明天就要走了,我们是一定要请姐姐你吃饭的,裴大伯还有林婶婶他们都送来好多吃的呢。”
“这……”宁苏青面露为难。
“苏妹子行侠仗义,不求回报,但这好歹是村民们的一份心意,你就去吧,剩下的这些我来整理。”燕湛一笑,起身揽下了剩余的工作,“你放心,我虽有伤在身,但你也说了。已无大碍。”
宁苏青略一斟酌,道:“那就麻烦燕大哥了。”
燕湛点头:“不碍事儿。”
宁苏青转身,牵上小姑娘,笑道:“那小叶子我们走吧。”
夜幕一点一点降临,能见度一点一点变差。
燕湛的行动不甚利索,但还是在日落月升之前将院子里的药材整理完毕。
宁苏青一直未曾归来,今日甚至连来给送饭的人也没有一个。
燕湛不由按上自己的肚子上,叹息。
还是忍忍吧。
又过了半刻时间。
日轮西下,星月取代晚霞,闪闪现身天幕,有一人脚步有些浮,跌跌撞撞跑来。
燕湛定睛一看。
竟是方才离去的小叶子。
“小叶子怎么了?”燕湛快步上前,扶着对方,问道。
“大哥哥,苏姐姐……苏姐姐。”小叶子面带泪痕,一双眼里布满了惊恐,她颤抖地指着自己家门的方向,语带哭腔说道,“你快去救救苏姐姐吧,爹娘和裴大伯他们,还有那群总来抢我们粮食的坏人,他们……他们欺负苏姐姐。”
燕湛心里紧绷着的弦,断了。
“苏姐姐没事儿的,大哥哥马上去带她回来,小叶子你呆这别乱走。”
燕湛匆匆留下这样一句嘱咐,当即纵身飞出。
然燕湛重伤在身,急驰而去的脚步虚浮无力,略显跌撞,所经之处,落叶飞旋,树影摇曳间,卷起一地纷乱。
始料未及。
燕湛设想过宁苏青孤身一人离开会遇到危险,他也想过她的心地太软会遭人算计,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现在这一种。
将恩人送给仇人,以换取自身利益。
燕湛他怎么也不曾料到人心竟会可怕如斯。
短短一段路,燕湛却觉得无比遥远,千万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网罗交织,绞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宁苏青虽纯善无害,但到底是江湖中人,对付一般的劫匪草寇不在话下。致使窥窃他的土匪头子无计可施,便勾结杨家湾的人设计对付她。
而梁家湾的人,无论他们是出于何故,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将宁苏青卖了,他们将她出卖给了常来打劫自己的土匪以换取安宁。
可如此得来的安稳,又能持续多久?
他们并非不知,只是人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就算明知道力有不逮,仍会因利欲熏心而奋不顾身。
燕湛赶到地方时,屋外竟空无一人。
低吼,咒骂,喘息,夹杂着淫邪笑声,参差不齐的从唯一亮着灯火的屋子里流出。
燕湛怒极大吼,一时内力暴起,一合木门顿时灰飞烟灭。
燕湛破门而入,却见宁苏青以扫把为剑,与七八个大汉相互对峙。
此时的宁苏青虽衣衫褴褛,情态毕露,但到底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燕湛当即松了口气。
“苏妹子!”
宁苏青闻声侧目,大喜道:“燕大哥!”围在宁苏青身侧土匪不想会有人来到,一瞬诧异,不及反应间,燕湛已纵身上前,将宁苏青护在身后。
“苏妹子你没事吧?”
“没事。”宁苏青粗喘着气。
“怎么回事?”燕湛戒备地盯着面前的土匪,向宁苏青问道。
“无妨,不过是些许催情媚药。”宁苏青答道。
“岂有此理!”燕湛一怒,威压之势陡然而起,引得一众土匪心胆齐颤,纷纷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