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帝慢慢地说着,语气也很平静。
“当年朕一统南方期间,曾得拂柳和烛启两个山庄的多次帮助,更与你的母亲结识,后来朕纳了兰若为妃,拂柳山庄一脉也便跟着一同,正式踏入大襄朝堂,而烛启山庄却是无心政治,拒不接受封赏。”
“旧历774年,绮妃有孕,被送至江南修养安胎,彼时拂柳山庄的暗哨查得西南王意欲炸毁行宫的企图。”
话至此,启帝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窗外,庭院内,风吹叶落满地,枝上的树叶明明不久前才刚刚抽芽成长,如今便已悠悠落地了,由生到死,眨眼一瞬,时间过得真是快啊,燕湛看着飘落的树叶感慨万千。
停顿了好长一会,足足有一息的时间,启帝才收回视线,再度注视燕昱,说道:“他们瞒不上报,更顺水推舟,暗中帮助西南王,助其炸毁临时行宫。”
燕昱安静地听着,那双惯常平静而带着笑意的眼睛,如今目呲欲裂,沾染上一层惊惧的意味,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可他已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掩饰。
只要所有的兄长都死了,那他就是长子。
原来那件震惊天下的惨案的源头,竟然是他。
一切是为了他,为了皇权。
燕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来,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亦是漆黑一片,唯有心口上覆着一层□□的疼痛。
“可事情并不如他们所料,辰儿活了下来,之后你出生了,不负其所望,是个男孩,这更是加重了他们的念想,为了替你扫除障碍,他们开始算计辰儿,下毒、暗杀,无所不用其极,然因西南余孽未清之故,右相孟轩在辰儿的四周排下了层层护卫,才没令他们的计划得逞。”
又是一顿,而后启帝长叹了一声。
“可此事却让你母亲知道了。”
这话,启帝说得特别轻柔,轻得生怕吹走一片风,柔得惶恐挥散一朵云。
“那一日,兰若趁我拨营离开之后,也跟着悄悄地离开了驻守基地,她带着数十暗卫去见了当时的拂柳山庄庄主,与之对峙,在证实了事情的真相后,整个拂柳山庄,上下百余口人,在她令下,被全数屠杀殆尽,无一活口。”
“我赶到时,她就站在大火面前,引颈自戮。”
燕湛永远记得那一日,他匆匆赶至,唯见火光冲天,一半的天幕都被烈火染成了红色,而对方就在这摇曳的火光面前对他明媚一笑,最后引颈就戮。
“临死前她让我瞒下此事,并将你送去烛启山庄,为防万一,她甚至要求烛启山庄当时的庄主,也就是她的外公立誓,烛启山庄的男丁在大襄王朝统治期间,永世不得踏入东都一步,若有违者,天人共戮之。”
在这一字一句的述说中,燕湛似是踏上了回溯的旅途,起伏的心绪翻搅着不愿回首的记忆,带着他重新回到那一夜的大火之中。
室内突兀地陷入到一片死寂里。
燕昱低眉垂目,像在沉思。
良久,燕湛缓过神来,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笔直地看向燕昱,断然道:“这是你母亲的期望,朕既然应了她,便断断没有毁诺之理,即便愧对与你。”
启帝一诺,重逾山海,言必行,行必果,此志,天下闻名。
多年来,燕昱为父皇的疏离而愤怒,他为自己的不受重视而耿耿于怀,他甚至一度怀疑他的父亲根本不爱他的母亲,所以他忽视自己。他也曾想过,他的父亲之所以会这样对他,是因为他愧对母亲,因为愧疚所以他不敢正视自己。
可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能接受,所以他殚精竭力,步步为营,他多年筹谋执着,只为证明自己的优秀,只为向启帝证明他是错的,可他从没想过,原来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母亲的期望。
燕昱牵了牵嘴角,他想要笑,但最终还是按捺了下去。
他笑不出来。
“可到头来你却以此为追求。”
一时间启帝的目光也有些恍然了起来,似是无奈,可无奈中又透着骄傲,最后他看着燕昱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话头,他一面笑一面咳一面说:“虽是无奈,可我却也欣慰,你到底是我的儿子。”
话毕,启帝垂下头来,堪堪止住咳嗽后,再抬起头道:“纵然我们南北相隔,你仍旧是我的儿子,就算今生今世不相见,你也依旧我的儿子,这点无法改变,联结你我身上的血缘是无法磨灭的,所以既然你有此追求,那朕也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即便是辜负了你母亲最后的希望,他日黄泉之下,我会亲自想她请罪。”启帝说的骄傲,微顿之后,他又消沉了下来,“可是昱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
启帝的话,令燕昱的眼眶发烫,心脏也跟着滚烫,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对方玩弄在鼓掌之中一般,一会心花怒放,转眼万念俱灰。
他说他为他骄傲,可他也说,他对他感到失望。
“朕对你很失望,因为你根本不是为了大襄,为了黎民而争夺此位,你的心中并无抱负。”
见人面露不忿,启帝再道:“你工于心计,却少了一份宏图天下统领群雄的气概,你欲夺皇位,不过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一时意气,只为了他人口中你母亲的希望,你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种虚伪的慰藉。”
启帝看着他,神色冷峻:“这天下,这皇位的传承,不该只为了满足个人内心的不忿。”
燕昱一眨眼,略微抬起眼帘,方才的挣扎尽数化作嘲弄,故做无谓地笑笑道:“事到如今,何必多言,说到底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将皇位传给我,大哥才是你心中最完美的继承人。”
启帝闻言,竟点了点头:“不错,你大哥确实是朕心目中最佳的皇位继承人,因为他很出色,他比你,比老四都要出色。”
燕昱也没料到启帝竟会如此直白的将心中所想讲出,一时间仿遭雷击般地愣住了。
“最初你利用江南一脉塑造自己的名望,朕以为你能表现的更好,可是最后你所选的竟是一条受制于人的道路。”启帝看着燕昱,叹息道,“你选择抛妻弃子,只是为了将自己逼入受制于人的境地?”
燕昱面色一僵,但很快便被倔强所取代,他出口为自己辩护:“事成之后,我自有办法摆脱他们。”
启帝摇头,双目清朗,比那跳动烛火还要明亮几许:“踏上悬崖,要寻退路谈何容易?若非你受制于人,这一次煦儿之举焉能左右你的抉择,还是说你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清这次你为何会败?”
“是因为四弟。”燕昱置于膝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颓然松开,说道,“四弟他早就知晓我与樱珠之间有所联系,他刻意先去一趟宜安殿,而后故作神秘,与宁贵妃闭门交谈,此举是做给樱珠看的,他在引导她,他刻意在言语上刺激母妃,令她陷入挣扎,以此制造出父皇您可能病危的不实消息,樱珠不明内中真意,前去宜安殿查探,也便直接踏入了四弟的算计。”
“然后呢?”
说话间,燕昱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沉稳与傲气,从容不迫道:“宜安殿表面虽无变化,但里面传出的药味却更浓重了,这想必也是四弟做的手脚。”
启帝点头:“煦儿给朕带了几贴药茶,气味虽重,但饮之清苦回甘,又不解药性,朕甚是喜欢。”
“哈。”燕昱自嘲一笑,“太医院没任何表示,如此情景,反而像是有心人在刻意隐瞒,这更加坚定了樱珠内心的猜想,实际上也确实是故意的,却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刻意误导,误导我在错误的时机,做出错误的决定,四弟这招确实妙哉,竟只用了一手,便将我从奇货可居之地,拉入左右为难之境。”
在宗正寺时,燕昱便想通了所有缘由,他已花了足够多的时间去品尝这个事实所带来的个中滋味,如今再提,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
“人,一旦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就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来处理由此产生的后果,紧接着便是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叠加,造成的危害亦如同那滚动的雪球一样,不断扩大,若非受制于人,你又何须如此莽撞。” 顿了顿,启帝掷地有声说道,“我燕式子弟,岂能受制于人。”
燕昱:“没料到四弟隐于暗处,阴谋算计,的确是我的失误。”
启帝:“绝对的阴谋,唯有以绝对的势力压制,方能使对方屈服,这一点阿辰就做的很好。”
“你到底还是偏心大哥的,我不如他?呵,除了妇人之仁我究竟哪点不如他?”
“辰儿他是真的很仁慈没错,可他并非没有能力。”启帝的声线不变,不疾不徐,然他的那双眼睛,却完全不似他的面庞,不见衰老,异常锐利,“也正是因为他有实力,所以才更能显出这份仁慈的难能可贵,生杀予夺何其简单,绝对的仁厚所需要付出的勇气,是现在的你所难以想象的。”
燕昱坐着,面庞冷漠到了极致,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茶杯,侧脸线条利落,嘴唇缺乏血色,使他看上去有种冷淡而矜傲的意味。
“你不服?”启帝问道。
燕昱没有回答,他别过了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漠恍如一尊雕塑。
启帝一叹,再道:“仁慈与优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优柔寡断不可取,但仁慈却是很好的一种秉性。”
“人心不狠,江山又岂能安稳?”
“世人总说成大事者必须要狠,要果决,不能有太多的爱,但朕却不这样认为。”启帝深深地注视着燕昱,说,“若没有伟大的爱,又如何成就伟大的事?”
燕昱一时无言。
“你现在不懂也无妨,有一些疑问本就没有解决之道,就像有一些误解若不深究,便只是永久不可追的遗憾。”启帝慢条斯理的说着,声音冷静沉着,“但你是我的儿子,我燕湛的儿子可以无能,却不能无知,想不明白那就回去慢慢地想,想到能想明白为止。”
燕昱抬目,没头没脑地问道:“我是你的儿子?”
启帝颔首回答:“你自然是我的儿子。”
燕昱:“这么多年的执着怨恨,就因为这几个字,如今你要我就这么放下?”
启帝:“你放不下?”
燕昱:“行宫惨案,拂柳全族,这么多条人命,都是因我而死。”
“那些人命由我背负。”暖黄烛光照耀着启帝的面庞,燕昱看着竟生出了些许温暖的感觉来,启帝再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他这话说得很简单,却也很有力。
讶异,不解,伴随而来的是痛彻心扉的顿悟,这深刻又平淡的一句话,磨平了燕昱过去二十来年的一切怨怼。
启帝起身,走至燕昱身侧,抬手重重地在他肩上压了一压。
“仇恨不能开出果实,兰若她当年之所以让我隐瞒此事,送走你,就是想让你脱离这些过去,脱离束缚,好好生活,我如今告诉你这些,也只是要让你知道你一直是朕所在意的孩子,而不是为了让你陷入到前人的过去之中,遗忘自己。”
☆、父与子
“小皇孙,你在哪?你慢点,你等等老奴。”
走出暖阁,月光扑面,凄冷的冷光映照着悄寂的庭院,燕昱木然行于其间,缓步至一个岔道时,远远地,听到了这样一句呼喊。
小皇孙……
是他。
他的孩子。
燕昱不由自主的在原地站住,他的孩子此时正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也许只要他拐过前面这个弯就能看到,可不知为何他却迈不开脚来。
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滋味悄然爬上燕昱的心间。
他的孩子从出生至今,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一面未见。但他知道他的一切,他知道大哥与姚凌云将他视为己出,知道他时常出入宜安殿,父皇对其也是疼爱有加。
要不要见上一面?只要看一眼就好。
燕昱内心挣扎着,可不待他做出选择,便与从拐弯处踉跄跑来的孩童狭路相逢。
对方不及刹车就这么直直地撞到了燕昱身上。
燕昱下意识俯身,抬手扶住了幼童。
此时明月攀升,朦胧月色,浅浅晕下,柔光打在夜间静逸的院子里,平白的多了一分有别于白日的清洌。
那孩子微微仰头看着燕昱,眨了眨眼,奶声奶气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燕昱垂目,定定地看着这个眼前这个堪堪才会走的小娃娃,没有回话。
见人不说话,燕子钦不由再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知不知道,挡住我的路可是要挨板子的。”
清澈的童声敲击着燕昱的心房,燕昱俯身将人扶正,轻声道:“那你要打我吗?”
燕子钦顺势站好,歪着脑袋陷入了思索,好半晌,他才大度地摆摆手:“念在你是初犯,本皇孙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以后可要注意了,下次再犯,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燕昱失笑道:“那,我就多谢小皇孙宽恕了。”
燕子钦满意点头,转动的目光落到了燕昱身后跟着的几个玄甲护卫身上,他看看护卫,再看看燕昱,又眨了眨眼,疑问道:“你还犯了别的事?”
“是啊。”
两个字出口,低沉的声音里带着近乎叹息般的惘然,燕昱垂目看着面前孩童,又似乎是透过他,看向那个早不存在的人。
百岁光阴如梦蝶,如今回首往事皆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