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项君心下不由一惊,随后眼皮一跳,对面的青年,一身华服,凛凛坐着,漫声说着,没什么特别凌厉的气势,无形中却有股怀抱天下的悠然。
燕煦抬起眼深深地望着秦项君,良久,他眨了眨眼,双目开阖间,抹去面上笑意,取而代之,满目庄重:“秦大人你曾经说过,定倾力相助本皇子,这一诺,不知如今可还算数?”
秦项君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胸腔急速跳动,鼓动声清晰可闻。
事已至此,对方若还不放弃,那能行之道,已然不多,唯有……
越是深思,秦项君越感惊惶,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早先立下的决心,在这一刻开始动摇。
成为四皇子的师傅至今,已过三载,最初是因大殿之请,后来是为了自己的抱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秦项君确实越来越看重燕煦,也是发自内心地认为他能够成为一个好皇帝,从而真心助他一臂之力,但在秦项君能给予的帮助里,绝没有谋权篡位,弑兄弑父这一条。
燕煦的心思转得何等之快,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秦项君的底线在哪里?可他还是这样问了。
神情平静,漫不在乎地问了,仿佛那只是个在平常不过的问题而已,就像以往他请教过秦项君的其他问题一样。
为何?
其实从秦项君出现在他马车前的那一刻,燕煦混乱的内心突然闪过一线灵光,那一瞬间他有了主意。
这主意,是妙,也是险。
果不其然,秦项君沉默了。
燕煦也不逼他,只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等着。
车厢内死寂一片,气氛压抑而紧张。
马匹托着车轮隆隆向前,很快便到了四皇子府邸。
帘外,于庆源差人搬来轿凳,在马车外张望了会,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内里的两人对立而坐,气氛焦灼,也便不去打扰,只恭敬立在一旁等候。
燕煦依旧看着秦项君,对方也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秦项君目不斜视,直直地看着前方,神色没有丝毫不妥,与往日同样,沉默,不苟言笑,好像刚才燕煦的那个问题从头到尾就不存在似的。
燕煦见状,率先笑了,出声道:“到了。”
秦项君似是此时才注意到马车停下一般,视线微移,转向轿外,最后定在燕煦脸上,起手示意:“殿下先请。”
燕煦点了点头,正欲起身,却又停了下来,说道:“前些日子,我得了罐好茶,老师不妨留下一同品鉴。”
秦项君摇头:“老臣家中尚有他事待理,就不多留了,有劳殿下相送一程。”
燕煦双目微眯,懂装不懂,这是一种比不懂装懂更可怕,也更令他不喜的人。
“老师若无意多留,那我也不比勉强,但我希望老师您务必要接受本皇子的好意,就坐这车回转吧。”
一句话,燕煦说得通透清楚,秦项君听得却甚是诛心。
你不帮我可以,但不要碍我的事。
说完,燕煦也不给秦项君反驳的机会,直接起手撩开帘幕打算走出。
但撩起幕帘时,燕煦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转回头,微微一笑,一如往常,温和谦良,坦坦荡荡的目光瞬间消去剑拔弩张的氛围,他放轻声线说道:“方才学生不过突然想起前事,故而向老师您请教一番罢了,老师不必放在心上。”
话毕燕煦转身走出。
“一个天下,不同的人眼中,有不同的解读,有人视作霸业,亦有人读作苍生,那于殿下而言呢?”秦项君抬眼,隔着帘幕看着燕煦问道。
燕煦已跨下马车,稳稳站在地面上。
秦项君透过车帘看去,双手负背的青年,昂首看天,俊秀的脸上,表情坚毅,闻言只顿了会,便再起步向大门走去,踏过门前石狮,走进了府内,消失在朱红的大门之后。
然,空气中还残留着他出口的那一句。
“天下便只是天下而已。”
隐约其辞,无疑是最狡诈的话术之一,秦项君的这个问题,燕煦实际上并未给出答案。
秦项君的心再次一沉。
难道人的一生真的都不得不为追求之事所伤、所累、所害?真的无人能逃出这场人生悲剧吗?
再次滚动的车轮,载着秦项君一步步远离四皇子府的大门,其实在离开宫门不久的拐角处他就该下马车了,他的府邸落于皇城西面,与地处东边的四皇子府并不同路。
“殿下,李大人来了,我已差人将他请去前厅。”
燕煦点点头,足下跨出的步履不停,大步向前厅走去。
此刻燕煦脸上的表情已完全变了,进门时那个坚毅大气的青年渐渐露出了他最本质的样子,被现实逼到绝境的男子,眉目间充满锋利的攻击性,他远远地看着李青,目色深沉,整个人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誓将一切摧毁殆尽。
半个时辰后,李青面露豫色,冲冲离开。
室内,燕煦孤身坐在主位上,抬起的视线注视着李青离去的背影,内中敛着股冷漠的贵意,不见悲亦无喜。
我不能忍受失去这一切,如果真要这样,那就放手一搏吧!
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
送走李青的于庆源回转室内,躬身道:“殿下。”
燕煦摆手:“退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于庆源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对于这世上的有一些人来说,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计较得失的工具,就连他自己也是同样,对于这种人而言,劝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都懂,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是。”于庆源最后再担忧地看了燕煦一眼,便转身退出门外,但并没有走远,只在门外候着,禁止他人靠近。
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偏偏他此时此刻的所感受到的痛苦却是如此真实?
燕煦起手捂着心口,一脸不解。
燕煦突然觉得很荒谬,他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可却是那样的难,明明他已不再强求,他退了一步,可为何这一步退出之后,他就掉到了万丈深渊之下了呢?
他什么也没有了。
燕煦的心很乱,他很痛,而这痛苦,它并不如何撕心裂肺,一下一下,绵延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 太!安静了,太!安哪里值得屏蔽了????有毒吧
☆、世潮已成
午后,书房寂寂,窗纸上花枝曳影,偶有珠玉之声响起,是行动的时候衣间玉佩相击时所发出声音。
燕辰手持御笔,在御桌前写字。
他正在给呈上的奏折,下最后的指示。
姚凌云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本书,却并没有看,而是撑着头看燕辰一笔一笔写字。
一刻钟之前,燕辰尚且一边批示一边不时询问姚凌云的意见,但眼下所剩的都非要事,他也不再询问对方的意见,一桩桩一件件皆自行决断。
姚凌云凝目看着燕辰,对方持笔落字,垂下的眼睫掩去目中的专注透彻,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竟莫名地生出些许孤寞深寒之意。
姚凌云不由放下手中书卷起身。
对方面前的砚台,墨水将近,姚凌云起步行至案边,亲自挽袖为他研磨。
四下悄寂,而显得磨墨的声音清晰可闻。
墨水充足,姚凌云停手放下墨条,侧目看了燕辰正在处理的奏折一眼。
是一份请安的折子,从闽南而来的,他没记错的话,这样的奏折每月都会有一封从闽南督府送进皇城。
这闽南总督还真是……让人无言以对啊。
暮色四合,霞光如练,晚风轻轻拂着,透过窗户泻入的风声,低婉的恍如呓语。
待燕辰写下最后一个字,拾袖搁笔时,姚凌云倒了杯茶递给他,含笑的双眸明澈清透,让人见之心下一荡。
“辛苦了。”姚凌云含笑道。
燕辰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知晓对方言下之意,无奈一笑:“也是一份心意。”
姚凌云闻言挑了挑眉:“也只有你才看的这么开。”
看得开吗?
迅若星火的黯然自燕辰的脸上掠过,一阵怅然随之腾起,燕辰起身走向窗边,目视天际,周身的孤寞深寒之意更烈了。
“听说你早间进宫的路上,遇见四弟了?”
姚凌云一怔,点了点头:“嗯。”
御花园内,湖畔相逢。
此时正是竹子枯败的时节。
晴光下,洁白的竹花开得正盛,成片的竹林里,竹叶不似往日翠绿,而是一簇黄拥着一簇绿。
姚凌云俯身行礼:“见过四殿下。”
燕煦半睨了他一眼,良久,才稍稍起手示意对方免礼。
如今他们相谈的氛围,已不像早前那般剑拔弩张,长久的对垒和变调的立场已磨平了燕煦身上的伪装。他们都已获悉对方的立场与追求,也知道有些情绪不过是为了掩饰真正目的手段,而今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那这些手段也没了使用的必要。
姚凌云起身看了看燕煦,而后视线微转,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李青身上,微微颔首示意,再转回头,笑道:“殿下最近很忙碌啊。”
道旁凝聚了一夜的露水从竹梢上落下,在地上溅开一地秋寒。
燕煦微抬下颚看着姚凌云,相仿的物理高度,可燕煦眼中却含有居高临下之意:“大襄乃我燕氏的天下,本皇子做这些是应当的,倒是姚大人你,辛苦了。”
“食君俸禄,该然,四殿下言重了。”姚凌云笑意不改,温声回应。
燕煦闻言,笑开,这一笑,他面上的阴霾尽去,同样温声说道:“姚大人如此尽忠职守,有臣如此,实乃我大襄之幸。”
“都是分内之事,殿下盛赞,寻受之有愧。”姚凌云作揖俯身,诚惶诚恐,顿了顿,再道,“秋寒露重,秋风不息,寻便不多打扰殿下了。”
“哦?”燕煦仿佛没有听到他后半句话一般,眉峰轻挑,漫声道,“既然大人受之有愧,不如辞官?”
林间蓦然起了一阵响动,惊飞无数鸟雀,姚凌云心下叹息了一声,随后抬起头来,直视燕煦。
“寻力量虽小,但也不愿就此放弃。”
朝阳自东边升起,却未能带走寒意,吹拂而过的风,更是为这晚秋再添一分萧索寒冷。
姚凌云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就如这风,虽小,可道道相集,仍能掀滔起浪,而寻只愿做这其中一道就好。”
燕煦闻言双眼微微眯起。
对立的两人各怀心思,一时僵持不下。
良久燕煦转身背站。
秋末时分,东都皇城内的风景一向不错,眼下他们身处御花园内的湖岸边上,微一转身便可看到一旁美景。湖面微波粼粼,泛着细碎的金光,前方亭子两侧金灿的菊花开的正艳。
“明知自己力有所不及,却还偏要勉强,小心到最后……”话至此,燕煦侧回身体,眼帘轻轻垂下来,几片树影浮云般飞过他的脸庞,说话的声音温温的,意外的居然有几分有点乖巧的感觉,“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啊。”
天光湖影,水天一色的景象,明明是最可明心见性之地,但燕煦却在这样的景色中陷入到了情感与执着的纠葛之中。
长锋易折,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尤是。
姚凌云闻言,却是微微笑了起来,出口的声线不见动摇:“最后的结果,最差也不过是条性命而已,若非以性命相托,又怎称得上患难与共?”
甫听这话,燕煦目中戾气骤聚,杀气大盛。
一声性命相托,一句患难与共,彻底击溃了燕煦面上表情,姚凌云所讲的患难对象,燕煦自然知道是谁,狠戾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姚凌云。
“你又凭什么左右别人的性命?”
姚凌云诧异,继而感慨道:“这句话从四殿下的口中说出,寻听着甚觉微妙。”
姚凌云此人,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极好好说话,可一旦他坐下决定,那他的坚持便难能撼动,他属于软硬都不吃的类型,因为不管是软还是硬,都只是一种手段,而以姚凌云的聪慧,很少能有什么手段可以对他起到作用,极少有人能扭转他的心意。便是燕辰也不能,不过好在,大事上,他与燕辰并无分歧,而小事上,他们二人也都乐得迁就对方。
故而燕煦的质问对姚凌云并无作用。
燕煦冷哼一声,也不看人,当即拂袖走人。
“世潮已成,殿下又何妨随着浪高而行,而非要去做这逆潮人呢?”
燕煦闻言停步顿住,却没有转身。
方才听闻姚凌云那四两拨千斤的无谓言语,燕煦便不打算与他在多数废话,这并非因为他没有话讲,如果需要,他能说出一千个一万个嘲讽他的理由,他之所以不再多言,只因他清楚,多说无益。
他不会回头的。
他甚至很少会后悔,事实上,旁人越是如此提醒,他就越是毅然决然地向前跨进,并非赌气,也非报复,只因这些提醒令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过去走过的路,他付出了如此昂贵的代价,才终于走到今日,他怎么能因为未来的不可知而就放弃了?
如此就放弃了,让他怎么对得起自己过去所承受过的一切?
“一个人的人生际遇是会随缘而变的,本皇子行至今日,亦是时势所趋,如果要透过否定从前来建立现在的存在,那么过去与现在,两者皆泯。而我不想失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