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人死百事休,你不过是想要报仇,又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燕湛反问:“难道我不该报仇?”
“沈大哥!”
然未等沈崇接话,人群后,突然响起一阵呼唤。
众人寻声看去,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通道,宁苏青苍白着脸缓缓走出。
她为何会在这,自己明明……?
沈崇瞪大眼,双目一眨不眨地盯住宁苏青,看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看着她眼中那深切刻骨的疼痛,他甚至有些害怕起来,可他又移不开目光,只能这样愣愣地看着她。
“沈大哥,我好害怕,可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宁苏青穿过人群,纵身一跃,恍如一只轻燕,施施然扑进了沈崇怀里,
“青妹你……你别怕我在这,沈大哥在这里。”听她说害怕,沈崇下意识出声安慰。
可就在沈崇安慰宁苏青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胸口的有一阵刺痛。
沈崇漠然推开宁苏青,垂目,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胸口汩汩涌出的鲜红,一把匕首,狠狠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沈崇抬头,满眼满脸的不敢置信,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大吼一声,好像此时他才真正反应过来了一般。
“为什么……?”
宁苏青心下大恸,心脏似乎被活生生地撕开了一个口子,痛得她撕心裂肺,几欲想死,宁苏青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不住地摇头。
“为什么啊?青妹……”
沈崇质问着,可人却惨笑着向前,一步一血印,越过宁苏青向燕湛的方向走去,他死死地盯着燕湛,走出数步,他又站住了,而后慢慢的,扑倒在地。
西边,金灿的太阳已经落下,只剩半个圆弧仅存,血色的黄昏淌于天际,数年来汲汲营营、呕心沥血的皇权之路竟然在这样满目猩红的黄昏里落下了休止符。
沈崇不甘,他不甘心,所以即便是倒地,他的双目也依旧没有合上,其间充斥着令人悚然的悲忿。
门外突来一道闪电,霎时雷声大作,本稀稀疏疏的雨突然变大,毫不留情的敲打着窗户房门。
雷电交加,风雨不止。
与燕煦此刻的内心截然相悖。
燕煦机敏、聪慧,人生在他眼中就好比一盘棋,走一步,看三步,他善于谋算,能很轻松地在混乱的局势中辨别关键,可便是算准了一切,他也算不到这最开始的因由。
原来他……根本不是父皇的孩子。
这一刻,燕煦只觉得分外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所表现出的是何模样,但从宁贵妃一脸不忍的神情中可窥一二。
一定很难看。
从他爱上燕辰开始,他就背负着很多的秘密,能见光的不能见光的,所以也相应地学会了很多种掩饰的方法,来用于应付各色各样的人和各色各样的场合。
他不该,也不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眼下,燕煦无暇顾及,他好像已经被现实逼到了悬崖的边缘,此时此刻,他正走在一根丝弦之上,脚下即是万丈深渊,任何平日里无足轻重的动作都能轻易地将他摧垮。
蓦然,燕煦后退一步,脚下的丝弦绷断。
他的人生,原来就只是一场梦,一场彻头彻尾的春秋大梦,他因这场梦而过早的学会了伪装和欺骗。
可到头来,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挚爱,没有一个是他的。
烛芯爆裂,发出“啪”一声响,烛光忽暗复又明。
“真是荒唐啊。”沉默的燕煦随着抖动的光线笑了,先是轻笑,而后变成不可抑止的大笑。
笑声渐趋疯狂,最后甚至破了音,疯狂的笑声仿佛失了音准的二胡,凄厉刺耳,嘶哑难听。
宁贵妃猛得站起身,向燕煦迈了两步,又犹豫地停住,她痛苦地看着燕煦,心如刀割,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煦儿,孩子。”每唤这个名字一次,她的心就痛上一倍。
以往时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那么矜持乖巧,她明明想护他一世安康,可最后撕毁他平静生活的竟是她自己。
当一直坚持的信念不复存在时,又有谁能做得到无法无动于衷呢?
燕煦的笑声渐渐停下来,一滴泪从他的面颊滑落,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能感觉到宁贵妃看着他的目光,惊讶,迷惑而带怜悯。
可这些他都不需要。
☆、承先启后
午前。
泼天日光倾泻而下,宜安殿侧的凉亭内,光影斑驳,白石所造就的圆桌圆凳,阴凉干燥,启帝坐于其间,静看四周景色。
日光漫无边际,树影花影,风声水声,有条不紊地吹拂流动着,树梢上的山茶被风吹动,其上一片花瓣啪哒掉落,砸在白石台阶上,溅起一小片尘土,晕开一地斑驳。
燕辰静静立于亭中,等候启帝发话。
风,吹着他的衣摆飘荡。
“昨夜贵妃来寻。”良久,启帝收回观景的目光看向燕辰,如是说道。
燕辰闻言一怔,却没有回话,只敛目等着启帝的下文。
“她希望朕能尽早为你定下名分。”
燕辰猛地抬目,沉吟一瞬,问道:“那父皇的意思是……?”
启帝不答反问:“你可知朕为何迟迟不下诏册封你为太子?”
燕辰道:“是儿臣资历尚浅,能力不足。”
启帝摇头:“自你监国以来,以文治天下,对世事宽仁,有民主雅量,能容忍臣子与自己争辩,虚心纳谏,此乃仁君之相,而今大襄朝内,各世家部族相处融洽,文化氛围轻松,民间气氛活跃,已开始显露盛世之象。”
停顿了一瞬,启帝再看燕辰的神色变了,凛冽的双目与之交汇时,所展露出的是不动身形的威压气势。
“几百年前的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欣欣向荣之景,那被称为最好的时代,可盛极之后衰败,你当熟知。”
狼烟四起,名不聊生。
中原往后几百年的战乱因此而起,燕辰自然知晓,亦明白启帝此时提及此事的深意。
燕辰起手作揖,沉稳道:“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定以史为鉴,不让这天下再重蹈覆辙。”
启帝低低的“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不用多礼:“月关为朕,取威严长久之意,身在高位,需怀仁心,但亦需持雷霆手段。”
燕辰放下双手,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启帝抬眼凝视燕辰,细小的尘埃飞扬在阳光里,将燕辰整个笼罩其中,亭外草木茂盛,有一株枝叶,穿亭而入,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启帝心下颇有些怅然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再说道:“你虽为长子,但生在皇家,纵使你聪慧持重,有经天纬地之能,可要其他皇脉由衷臣服,亦是不易。你生性宽厚,名分若过早定下,过于顺遂的人生,只会抹杀你性格中本就罕有的杀伐之气,而导致百年前的旧事重演,头悬利剑,坐如针毡,时刻处在不定之中,能令人更加懂得如何运用手段。”
这个自小便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一路行来,秉节持重,甚少令他有所失望,而今看着对方立在一旁,背后映着明媚天光,启帝不觉感慨非常。
近来,他突然变得很嗜睡,时常陷入梦中久久难醒,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在提前适应那永睡不醒的长眠。
是该放下了。
这么想着,一直以来,那些悬而未落的忧虑疑惑,终于被启帝彻底放下,而后结结实实地压到了燕辰身上。
“朝局如棋局,而你是落子之人,只需心持一杆秤,了解棋盘上每一个位置的利弊损益,在棋子越界时设法将其导回正途,若无法,那便弃之再落。”
“杀鸡儆猴,大多时候,都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如果你不杀鸡,就会越来越多的猴子们在你跟前蹿跳,老二手底下的那些人,能留就留,不能留就一并除了吧。”
“不要害怕犯错,人无完人,错了没事,只要及时修正便可,有阿寻在侧,他能最大程度地引导你,当然你也要适时地提点他,但需切记,同样的错误,一生只能犯下一次。”
启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燕辰立在一旁,静静聆听,末了,说道:“儿臣明白。”
“你真的明白了?”启帝一问。
他出口的声调起伏平缓,状似随意一问,但燕辰却顿感身上的压迫剧增。
沉吟良久,燕辰垂首抬目看着启帝,道:“二弟之事,父皇也认为儿臣做错了?”
“也,看来阿寻已提点过你,那朕便不再多言。”说话间,启帝倾身站起,负手前跨几步,与燕辰错身而过后,站定,眯眼注视着高升的太阳说道,“但这后续,你处理的很好,透过纯真的眼睛去看待世情,能让人产生全新的领悟,让子钦出面点醒昱儿确实是上上之策,经此一遭,昱儿若放得下,那他便能归你所掌,日后南方有他,你也不必忧心,这变相的恩赐,确立了上对下的关系。”
话至此,启帝顿了顿。
沉默了一会儿,启帝回身再度凝视燕辰,道:“这条路虽避免了手足相残,但却背起了舆论压力,与日后的史书评载,不只是你,姚寻更甚,你们二人已下定决心?”
启帝的言外之意,燕辰自是知晓。
唯有确保在他百年之后,燕子钦顺利登基为帝,二弟才会真心辅佐,全心臣服。
那自己便不能,也不该留有子嗣。
燕辰毫不迟疑,目色坚定,后退半步,撩袍跪地:“还请父皇成全。”
近来皇城内突然兴起了无数关于他与姚寻间的风言风语,那些本在台面下的猜测经背后有心人的煽动,尽数变成急风骤雨,越过城墙传入皇城之内,他想不知都难。
但自己与姚寻,早许诺余生相伴。
故而他们并没有特别去追究这幕后之人。
这一层薄薄的窗纸,迟早总要捅破。
燕辰唯一在乎的,就是启帝会如何看待。
对于此事,启帝不甚在意一摆手:“朕既言将家国重担交付于你,那我便不会再管,如何抉择由你们自己判断。”
燕辰颔首记下。
斟酌片刻,启帝再道:“人生难免起起落落,只要懂得自我调适,也没有什么过不了的难关,但你要切记,为君之道,当以民为先。”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燕湛闭目感受着阳光的温暖,良久,他摆了摆手:“起身,退下吧。”
燕辰:“儿臣告退。”
次日早朝,傅安携带启帝诏书来到,面对着满朝文武宣布正式册封燕辰为太子,并于两月后的黄道吉日举行册封大典。
☆、山雨欲来
昨日晚间下过一场雨,青石铺就的街道尚未干透,马车的铁轮由上驶过,碾出两道痕迹不浅的车辙。
装饰华贵的马车里,燕煦与秦项君相对坐于其间。
车轮滚动时所发出的辘辘声音,衬得车内异常安静。
但,太|安静了。
秦项君想,这样让人心头沉郁的安静,极不适合四殿下。
秦项君不由抬目去看燕煦,对立而坐的青年,继承了他母亲的容貌,长得甚是俊秀,却又无丝毫阴柔之感。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子有着一双很明亮的眸子,仿佛星子一般,笑起来的时候格外乖巧好看,但此刻,这双眼正半敛着,面无表情,整个人遥远的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浓雾。
这个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四皇子,令秦项君倍感陌生。
燕煦敛目端坐。
他在想,在沉思。
燕煦当然知道秦项君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在秦项君面前一直扮演着虚心、上进、好学的正面形象,他本不该在他眼前露出这样的神情,可眼下,燕煦却偏偏这样做了。
始料未及的消息突至。
燕煦措手不及的同时,内心似乎也因此而裂开了一个小口子,一腔温血汨汨而出,刺痛着他千疮百孔的心脉,却又不能为他的心脏带来丁点温暖。
他果然不是亲生的啊,燕煦自嘲。
以往启帝所给予他的宠爱,在这一刻彻底崩解。
他连丁点的机会也不愿意给自己,只因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想到此处,燕煦脸色一黑,胸间内正激荡而起的,是名为愤怒的情绪。
“殿下。”眼见燕煦面上的神色越发难看,秦项君不由出言唤道。
燕煦猛然回神。
一时间氛围有些僵持,但所幸燕煦足够机警,也一向善于活跃气氛,只见他眨了眨眼,神色回复平常,微牵了牵嘴角,音色和煦地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不知老师这么急着来见,是有何要事?”
秦项君看着燕煦,眼下对方已恢复常态,面上情绪与往常无异,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自己的幻觉。
车轮碾过地面,平稳前行。
半晌,秦项君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是老臣无能,无法帮助殿下达成心愿,而今一切底定,臣还请殿下莫要因此而误了自己的前程。”
燕煦十分不解,反问道:“老师此言何意?”
“殿下是天纵之才,眼光独到,治世手腕卓越,这才两年过去,老臣在殿下面前便已愧对老师之称了,但如今大局已定,大殿下继任太子,老臣虽感遗憾,却也不得不接受,还请殿下也莫要介怀。”顿了顿,秦项君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再道,“大殿下从谏如流,老臣相信殿下您未来的政治抱负定会平坦无碍。”
燕煦闻言,悠然一笑,歪了歪头,颇有些天真烂漫道:“不说册封大典尚未举行,便是举行了,世事无常……老师这话,说的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