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交谈一向语锋相对,互不相让,尤其是燕煦对待姚凌云,可这一个回合他们不是,没有争论,没有赌气,而仅是对世界的看法不同。
话已至此,本不该再多言,可一想到燕辰,姚凌云忍不住再道:“四殿下,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那是双方最后的一道防线,一旦超过了,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每个人都有他必行的道路,将别人的选择当作自己的责任,这是我最……”燕煦突然停下话头,静且默,空气中隐隐传来桂花的香气,燕煦突然伸手,看不见的秋风,从他五指的缝间滑落,“这便是我最喜欢他的一点。”
“你……”
姚凌云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因为对方回身了,面上眼底无悲无喜,那一瞬间姚凌云觉得有莫名的萧瑟从燕煦的眼中扑面而来,他说不下去了。
甫听燕辰提及燕煦对他的情感时。
姚凌云是诧异的,可再一细想从头,一些他曾经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地方突然便有了答案。
难怪对方如此不待见自己。
原来他对他不仅是尊重,还有爱慕。
燕煦看着他,哂笑:“怎么,你觉得我可怜,还是觉得我疯狂?”
“殿下需要可怜吗?”
燕煦没有回答,只抬了抬下巴,眼底是放肆的睥睨:“我认为疯狂,才是对于他最起码的尊重,你要小心了,因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话毕,燕煦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想起二人当时的交谈,以及燕煦离开时的冷笑,那真算不上一次愉快的交谈,实际上,他和燕煦的多数相处都称不上愉快,他们两人的谈话总是伴随着挖苦和嘲讽,近来更甚,四殿下锋芒毕露,往日脸上所带着的乖巧面具被他彻底丢弃,锐利言语所化作的刀光剑影直扫姚凌云。
姚凌云无奈一笑,道:“不过赶巧一遇,都被你知晓了,那看来宫中的防备已成?”
燕辰点头。
姚凌云转头看着屋外明媚的阳光叹息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想了想,姚凌云转回头,看着燕辰再道,“虽说戒备需人马调度,但最近宫中的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一旁桌上炉子里的熏香不断地燃着,袅袅青烟,仿佛给室内隔了层纱衣。
见人沉默不答,再回想今日燕煦所说的话语,姚凌云又是一叹:“但你的苦心未必有用。”
燕辰同样一叹,道:“尽人事吧。”
燕辰仍在尽各种努力,他想要用一种比厮杀更柔和的手段让燕煦知难而退。
姚凌云点点头:“只要你不像上次那样瞒着我都好说。”
燕辰:“我明白。”
燕辰仍在期望燕煦可以回头。
当然他早已过了仅凭一腔情绪去判断是非曲直的年龄,他也深知身上的责任越大,一举一动就更加要谨慎周全。
眼下的决定也燕辰综合了所有情况,权衡利弊以后,才做出来的。
现下局势他们优势占尽,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多一些宽容,多给对方一个回头机会,亦无不可。
那,毕竟是他的家人啊。
姚凌云也明白这各种深意,所以他没有劝阻燕辰,只要对方不想上次那样将他瞒在鼓里,一切都好说。
太在意一件事的时候,难免会被这事牵着走。
见人如此神态,姚凌云转了转眼,转移话题道:“最近民间关于我们两的故事越来越多了,我大略算了一下已经出了好几十个版本。”
燕辰自然知道对方的意图,从善如流,做出感兴趣的样子,笑问道:“有几个版本是你编的?”
姚凌云眨了眨眼:“你猜?”
燕辰侧头思索了一下,斟酌说道:“大概十来个吧。”
姚凌云当即抚掌赞叹:“殿下不愧是殿下,一猜一个准。”
“你啊。”燕辰失笑看着姚凌云,无奈摇头,然一抹郑重的钦佩之意却从他的眼梢间不着痕迹地泄露了出来,“百花楼这一步棋,洞烛机先,姚相着实落的惊艳。”
“父亲生前一直告诫情报的重要性的。”姚凌云颔首赞同其言,“一个王朝要长久治安的走下去,最重要的便是知晓天下子民的思想,在适时附以善意地引导,疏堵相结,能使大襄的统治更加牢固。”顿了顿,姚凌云抬目凝视燕辰,再说道,“但这之前,皇室内部矛盾需先行处理,才有机会面对这之外的风风雨雨。”
燕辰与之对视,却没有马上回话,其眼神藏锐,心思不明:“这宫闱总是不得平静啊。”说话间,燕辰垂下的眼睫,掩去了眸中的冷淡透彻,勾了勾嘴唇,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对姚凌云伸出右手,“这天下亦然,往后人生只怕皆有暴雨相伴。”
姚凌云勾起笑容,凝目盯着燕辰无甚波澜的面容,将自己的手送到对方手中,说道:“无妨,我会陪你一起走过这一路风暴。”
双手相握,十手纠缠。
“最初父皇说你是我的伴读,我想护着着你,与你一同共赏风月,以己所长为民谋利,可不料最后却让你与我一起背负这狂风暴雨和身后史书评载。”
姚凌云一挑眉:“怎么,你后悔了,你打算反悔?”
燕辰摇头:“不,不过感慨一番。”
姚凌云:“感慨完毕,不知殿下有何指教呢?”
燕辰:“风雨中行路是很好的人生品味,未来也要劳烦寻卿多多指教了。”
姚凌云牵着唇角笑了一下,身前名,身后事,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便是感慨也没必要有,我有野望,你忘了陛下曾经对我评价了吗?”
西落的暮阳穿过窗户勾勒着姚凌云的脸庞,光与影在他面上交错着构成一幅暧昧而又简单的景致,燕辰望之,心下蓦然一松。
“少年不到束发之龄,胸中却已自成韬壑,是我不对,我不该低估了你的心气。”
姚凌云抓着燕辰的手晃荡了下,哼哼说道:“知道就好,打算怎么补偿我?”
“好好好,你要什么补偿就什么补偿,你说了算。”
姚凌云满意点头,末了收起面上玩笑之意,郑重道:“虽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意,但是也不是凡事皆不如意,这样的人才值得我们一路探寻。”
燕辰:“你说的不错。”
☆、第 62 章
“宁王的势力你并没有完全掌控,在此时信任他们,无异与虎谋皮。”慕容淮手执黑棋,边说边落下一枚棋子。
燕煦手里捏着颗白子端正坐着,闻言,缓缓抬起注视着棋盘的眼睛,移到对坐的慕容淮身上。
慕容淮所说的这些,燕煦又岂会不知?
只是他不想再等了,他能忍,但他不想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又为何要头顶着把刀惶惶度日?
燕煦轻笑了下,落下一枚棋子,漫声说道:“慕容公子岂不知初生之犊不畏虎也。”
慕容淮垂眸一看,燕煦所落下的这一子,随情随性到了极致,全无棋技可言。
既然双方的心思都不在这棋盘上面,那也没有再下下去的必要,慕容淮索性丢开手上的棋子,凝视燕煦,说道:“这么说来,各中风险,殿下已有衡量?”
燕煦点头:“自然,只是眼下情势紧逼,已由不得你我多做谋算,欲有所得,那自然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慕容淮皱眉,不甚赞同道:“可这风险也未免太大了一些,踏上悬崖,全无余地可言,只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燕煦起身步至窗边,背负着双手,遥望远处皇城的方向,沉默片刻后,他说:“想要得到的权利越大,所要付出的风险本就越大。”
慕容淮的视线追随在燕煦身上,眉峰渐渐皱起,近来燕煦身上那股以往被他敛藏在骨子里的阴鸷冷沉,越来越直白明显了。
他已不在克制自己的野望。
慕容淮搭在棋案上的右手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动,沉吟须臾,他依旧不赞同道:“可眼下局势,便是承担这巨大的风险,也未必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胜算不足三成,淮以为殿下不妨先韬光隐晦,以待来日。”
燕煦沉默,视线依旧注视着皇城方向。
他一向精于算计,惯来不做这种没有胜算的事情。可眼下,不仅情势彻底超出他的预期,他的心绪也是同样,从得知真相开始,他的心思便如同那崩塌的雪山一般,铺天盖地的白彻彻底底地淹没了他,令他无暇思考更多。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有所行动。
因为等,是一种很消极的念头,时间也许能带来好的消息,可对他而言掌握真正的主动,远比乐观的被动要来得更加有效。
而且,自己真的毫无胜算吗?
燕煦敛目收回遥望的视线,脑海中不由回想起他在几日前的一场相遇。
与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清晨的京郊鸟语相间,草木葳蕤,偶有清风拂面而至,带动朝露,沾衣欲湿。
这一天,外出踏青的燕煦偶遇了一个人。
这世间所有的巧合,都是条件具足的必然。
这是一场经他刻意营造偶遇。
风,无声地在二人身侧盘旋,吹起燕煦的黑发,也带着那人身后红色的披风舞动起来。
长久的静默之后,燕煦开口了。
“该来的终究避不过,你与我都是同样,到了最后你仍然要有取舍,当年你做下了决定,而今你仍要做下决定。”
对面的人沉默不语,良久,他深深地看了燕煦一眼,而后跨步踏离。
燕煦站在原地,随人离开,他转过身去,看着对方一步一步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而后,燕煦笑了,眼角眉梢全是笑纹。
因为在他与那人擦身相错的时候,他嗅到了从他身上飘散而出的对于权力的渴求,那渴望敛在对方的眼眸深处,但燕煦看到了。
身居如今高位,却依旧想要得到更大的权利,哈,果真是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啊。
这一瞬间,燕煦知道,自己还不算输。
果然运道来时,便是连天也要显身相助,而对于自己的运气,燕煦一向有信心,若非如此,又怎会在此时让他发现这样一个可以握在手中秘密呢?
“可若承担不了风险,那就唯有承受失败一途,而我,不喜欢承受失败。”过了很久,燕煦转过身去看慕容淮,漆黑的眼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狂热,“与虎谋皮,若能谋得技巧,别说事半功倍,便是那虎血也能找机会给一点一滴抽干了。”
低低的声音从慕容淮的耳边滑过,恍如一道闪电在天际骤然划开,带来短暂的光明。
只是这光明,伤人伤己。
慕容淮沉默,缄默,许久他才开口出声,言语中透着妥协:“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慕容淮妥协了,因为他知道,多说无益。
他将燕煦看的很透,对于燕煦这样的人来说,劝解不过是流于表面的东西,没有意义。
“三日后又是百花楼一年一度的百花大赏了吧。”燕煦抬手一指对面,歪着脑袋注视着慕容淮,然后唇角慢慢抬起来,有风吹过,那笑被微风捎来的几缕坠到前边来的发丝给挡了几分,竟显得莫名地柔和好看,燕煦温声说道,“我要你在那一日,为我炸了这百花楼。”
百花楼。
这座扎根东都的百花楼,实在挡他的路挡的太久了,明明不过是座青楼,却试图左右民间动向,制衡朝野变化,在其位而不谋其事,留之何用?
对方清澈明朗的声线压得很低,带一点挠人心神的磁性随吐息敲进慕容淮的鼓膜内。
燕煦说,为我。
慕容淮闻言,霎时愣住,胸口如遭雷击一般,对方今日一直紧绷着张脸,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人气,这会儿他笑了起来,唇角上挑,整个人就像是山顶的白雪融化了一样,冰融雪消,万物回春。慕容淮好似听到了自己胸腔内的鼓动声,那些被他埋藏心间,笼罩雾纱的感情骤然见到了光,然一瞬,那些情绪又被他又小心翼翼地推了回去。
对方不过是在利用他。
这可真是明目张胆的利用啊。
慕容淮苦涩一笑,随即敛下心中他意,状似讨价还价道:“在烟火大会这一日引起事端,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到底还是为他妥协了。
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
同样临于深渊之上。
燕煦既已选择纵身跃下,那自己又何妨随他一同去看看那深渊之下究竟是何种景象?也许他能在深渊中培养出一朵花来也不一定。
燕煦眨了眨,甚是天真浪漫:“你们家族岂非早已在被诛之列,令兄的通缉令城墙那边应该还有,你要去看看吗?”
“诶,那并非淮的家族,关于此事,还是殿下您替淮摆脱的嫌疑啊。”
慕容淮耸了耸肩,随口就来,三分浮于表面的嘲讽,七分潜在底下的感喟。
燕煦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嫌疑这种东西,嫁祸起来总是比洗清要简单的多。”
慕容淮思考了会,叹息:“那看来淮已别无他选了。”
燕煦点头:“毕竟你的把柄都在我的手上。”
一句话,化消了方才二人之间的暧昧。
你帮我,只因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而非其他。
燕煦凝目看着慕容淮,日光坠在他眼里,亮的仿若漫天星河,可他本人却毫不自知。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微顿了下,慕容淮收起脸上的笑意,慎重道,“欲行大事,有些障碍不得不除,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