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上)
“公子有你的信。”
右相府中,姚凌云接过信件打开,一时怔住。
沉吟良久,他道:“准备一下,我要出府。”
“是。”
当姚凌云跨出相府大门时,连天水雾扑面而至,雨竟在不知不觉间下了起来。
缘起于几片乌云,一声雷鸣之后,幕色自天际撕开,天边泛起白光,茫茫雨丝,霎时铺满了视线。
暴雨忽至,猝不及防。
雨下得很大。
一滴一滴,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罪恶不平都一一洗尽一般。
看着这漫天的雨,姚凌云突然起了徒步的打算,他遣散坐轿,接过下人递上的油纸伞,起手撑开后,便独身走入雨幕之中。
不大不小的伞,刚刚好只有遮下一个人的位置,雨势很大,以致姚凌云的身畔尽是割不开的雨幕。蓦然风起,斜飞的雨雾当即扑面,沾湿了姚凌云的衣衫眼睫,这样的一把伞其实根本什么也挡不住,可他却浑不在意,依旧在雨中踽踽前行着。
走过长街,拐过几个弯,姚凌云来到一座府邸面前。
站定,仰头看去。
朱红色的大门半掩着,门前牌匾恢弘依旧,两只大红纱灯高高悬挂在门额上,大门两侧的石狮避邪纳祥威武庄严,牌匾上御笔亲题的“四皇子府”几个字更昭示着其主人曾经的无比荣宠。
雨突然有渐渐转小的趋势。
姚凌云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站在门前的于庆源身上。
于庆源俯身一礼,道:“大人里边请。”
姚凌云闻言,短暂的踌躇过后,起步向前,随人进入府邸。
外表上看着死气沉沉的四皇子府,进入后更是一片凄冷,姚凌云一路走来,连个巡夜的下人都没有见到不一个,只剩下廊上挂着的不多的灯笼,在夜风凄雨里摇摇晃晃。
潇潇雨中有一亭。
许是为了挡雨,亭子的四周笼有纱帘,内里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来。
姚凌云在于庆源的示意下,缓步向亭子走去。
蓦然风起,掀开纱帘的一角,清冽酒香混檀香穿透稀疏雨幕,飘进姚凌云的鼻腔之内。
亭中的少年着一身雪缎,莹白的指尖自衣袖中伸出,竟比那衣上颜色还要莹润三分,他的手中正捏往一双木筷,悠悠地往面前的小火炉里增添木炭。
青梅泥炉,紫檀香薰,煮酒听雨,风雅之意顿生。
微风吹拂不止,掀起帷幕飘飘荡荡,燕煦抬眸,借着四周黯淡的灯光,堪堪对上姚凌云的视线。
随即他笑了起来,蒸腾而起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颜容,便连那望来的眸光都似乎多了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满目柔光消去夜雨凄凉,出口的声音更是温润如玉:“居然真敢来啊,你就不怕我在四周安排了人手,准备暗杀你?”
姚凌云大步向前,撩开纱帘进入,收起雨伞搁在一边,在燕煦的对面坐下,笃定道:“你不会。”
“哦?”燕煦把玩着手中竹筷,挑了挑眉,干净而秀气的脸给人一种无害的感觉。
对方虽然表现的很淡定,但姚凌云知道,燕煦的内心并不平静。
果然,一会儿的时间,见姚凌云没有说话,燕煦又开口问道:“愿闻其详。”
姚凌云也没打算再试探对方,直接说道:“那些被你笼络的宁王势力,终究是异己,你必然无法全然信任他们,所以我相信你不会放任这些人随你至此。”
燕煦眨了眨眼,双目开合间,眼睫随之上下抖动,脸上的神色不起丝毫变化,漫不经心道:“继续。”
摊牌这种事,一方若是不急,那另一方就急不得,也不得急。
姚凌云缓缓放下语速,慢慢说道:“因利相合的关系,彼此之间都会有所防备,再者宁王的玄鹰现今全在我的手下,话已至此,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分析了。”
燕煦长长呼一口气,喟叹道:“姚寻啊姚寻,这世间明明已经有我了,可为何还要有你?”
“殿下你我完全不同,不能用来对比。”顿了顿,姚凌云再道,“阿辰他一直相信你只是一时迷途,他愿意等你回头。”
燕煦原本漫不经心的脸上有微澜漾起:“来路不堪回首,回头,便等于抛下过往所有的执着,那是对自己一生所为的否定。”
姚凌云:“即便这条路再走下去,你将一无所有?”
燕煦不答反问:“古往今来,诗文著作不知凡几,格言名句更是多如牦牛,你可知我最不喜欢的是哪一句?”
姚凌云不解其意,却仍是问道:“哪一句?”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燕煦嘴角的笑纹加深,言语间也莫名带起一股疯狂之意,“我若是那鱼儿,便是一死,也不要相忘。”
姚凌云不由摇头:“何苦执着啊。”
“人这一生,若没了这一份固执,何其失味。”
“你的布局,所赌的不过是他对你的不忍。”
“对,我所凭仗的就是他对我的不忍,若非他的容忍,我怎么能事成?”燕煦话里带笑,透着嘲讽,带着不屑,侃侃而谈,“最后若不是父皇出手,我早就成功了,你在他身边有什么用?你根本无能影响他,也无法改变他,天下第一才子,呵,笑话!”
有风吹过,纱帘翻卷。
一阵沉寂后,姚凌云开口道:“暗影,在陛下决定册封太子之时便交到了阿辰的手里。”
低低一叹,姚凌云出口的语调尤为轻柔,就像三月的春风,甚至带着点淡淡的水意,落入燕煦的耳中,却生生的让他嘴角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
雨停了。
沙沙声响停滞,四周一片寂静。
姚凌云也没有在说话,并非不忍打破寂静,而是因为燕煦的眼神。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伤心的眼神,绝望到只是看着也会觉得心被刺穿。
半晌,燕煦说:“所以方肖的叛变,你们早就知情?”
姚凌云摇头:“并不知情,只是做好了相应的防备,二殿下的事情之后,我便与他作下约定,不许再排没有退路的局。”
“原来是这样啊,哈。”燕煦呛然一笑。
“正如你所说的,整合叛党,一网打尽。”
“那百花楼?”
“早有准备,爆炸之前,莲姨以观看烟火为由,将楼中之人请到外面,慕容淮纵有经天纬地之能,要在我们对他早有防备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安排人手炸毁一座百花楼,也是不可能之事。”
“你们明明早已知情,却顺势而为,所以这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
“养虎毕竟为患,我们之所以不惧豺狼下口,是因为尚有猎手在暗。”姚凌云凝视着燕煦,说道,“经此一役,朝中心怀不轨者尽数拔出。”
简短的回答伴落下,亭台外,一片枯叶同时随风飘落,于地上的水坑中激荡起一圈圈细微水痕。
明月出。
圆月当空,照耀人间,多少恩仇在月色下,低吟着一阕哀辞。
燕煦肃杀的影,融在了月光之下。
沉疴不在,腐肉去除,以后的大襄朝堂会有一番全新的光景。
“哈,原来啊。”一声低喟伴随着讽笑响起,可燕煦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燕煦已无话可说,但并非因为词穷,而仅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姚凌云,不是燕辰。
他对姚凌云,本就无话可说。
姚凌云凝目看着燕煦,对方精致的眉眼在灯光月光的照耀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美感。
感受到他的目光,燕煦侧眼斜觑,长而翘的眼尾也敛了下来,不再咄咄逼人地挑着,怒容逐渐消去,他伸出苍白如冰的手,提起面前的酒壶,摇了一摇,再放下,任其继续烧灼。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好想从来没有请你喝过酒。”
姚凌云垂目看了看红泥小火炉上烧着的酒水,没有话说。
燕煦一笑,道:“怎么?你怕我下毒?”
这世上有一种人,所说每一句话都有其深意,燕煦就是这种人。
这世上还有另一种人,别人行停坐卧,他都能从中看出文章,碰巧姚凌云就是这样的人。
姚凌云不想再与他纠缠,直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特地差人请过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请我喝酒?”
“当然不是。”燕煦翻脸像翻书,“请你过来,自然是为了将你碎尸万段。”
“事道如今,你为什么就不能把过去放下,好好重新过日子,你如此执迷不悟,只会寒了他心,将他一步步推离。”
“你知道吗?。”燕煦慢慢道,他甚至能自己听见自己声音里,那道不尽的苦涩之意,“其实我并不是他的弟弟,我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
姚凌云闻言错愕,过往讯息在他的脑里迅速组织,燕辰数次的欲言又止,他无数次让自己不要追问的真相。
原来,他所隐瞒的,是这事。
“我不是他的小弟,他不用再顾及我了,不,他一直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燕煦涩然一笑,再道,“他根本不在乎我,他愿意给燕昱机会,却对我将计就计。”
说到最后,燕煦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但那当中蕴含着的情感比之杜鹃啼血也毫不相让,姚凌云不由为之震动。
“不是这样的殿下,他也会受伤,也会难过,你不能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来,就以为他云淡风轻。”
燕煦茫然看向姚凌云。
姚凌云目色坚定,神色冷峻,同燕煦的茫然,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于他所钟爱的人,他一直都怀持着真挚而长久的感情,他只是鲜少表达,你不能因为他的不动声色,就认定他没有受到伤害。”
燕煦的目光开始放散,他的灵魂像是随着姚凌云的话语脱离了现实一般,眼前的一切都短暂的消失了,他被猝不及防的拽进时光的乱流里面,无可抗拒的随着回忆回溯而上,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些事。
明明是少时的事情,竟清晰得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鲜活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燕辰抱着他,将寒风和热焰尽数挡在他那是并不健硕的身躯之外,轻轻的对他笑了,那么明亮,那么温暖,让他即使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也感受到无比的温暖。
自那时侯起,他的心中多了一份见不得光的愿望。
薰香尽了,香炉上不再有白雾冒出。
清雅的香气,不出半刻的功夫便随着微风消散殆尽。
此时燕煦再次抬手,提起酒壶,晃了晃,不过这次他没有在放下,而是起手倒酒。
一壶酒经火温煮蒸腾后,只剩下这么一杯,刚刚八分满的一杯酒。
酒水悉数落入杯中,燕煦放下手中酒壶,缓缓地勾起嘴角,苍白的脸随之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含笑温和的脸,一开一合的嘴,轻吐雷霆之言。
“你的话令虽我感动,但你的毒已入肺腹。”
在燕煦说话之前,姚凌云便已察觉不适,
不曾防备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而至,令他摇摇欲坠,没能抑住的□□声,趁着这个缝隙,从他的唇齿之间泻出。
见人神态,听人声音,燕煦唇边的弧度变得更大了,眼波却更加柔和。
“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姚凌云诧异,这一路他分外小心,究竟是何时中的毒。
“你……在什么时候?”
燕煦的视线落在一旁的香薰之上。
见姚凌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燕煦微微偏了偏脑袋,他的半边脸映衬着昏黄的烛光,而越发显得丰泽柔软,他咬字很轻,像是在与对方闲聊。“现在呢,你怕了吗?”
“你我同在一处,毒若下在香薰之上,我中毒了,你不可能没事,我不认为你会给我下存有解药的毒物。”
“寻公子不愧是寻公子。”燕煦抚掌赞叹,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确实也中毒了,“解药是有的,但天下只此一份,至于在谁的手里,我想聪慧如你,定然已经猜到了,不要怕,我也差人去请他了,比你晚半个小时,他很快就回来了。”
姚凌云闻言震惊:“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燕煦突然厉声道,眼中带着饮血的光芒与莫名心绪,似要将姚凌云片片撕碎。
虽是思绪澎湃,但思路确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姚凌云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疯了!”
“凭什么我要被圈在这一方天地,而你们什么事也没有,在外面的世界,相亲相爱,坐拥天下?然后忘记我的存在?姚凌云你告诉我,凭什么!”
燕煦冷冷看着面前之人,蓦地笑了,笑的恣意,笑的讽刺,薄薄的唇深深地勾起。
“我不可能让你们好过的,我不可能让他忘了我。”
姚凌云见状,一股寒气霎时从脚底漫起,如藤蔓一般缠绕周身。
“他不会。”
“对你们来说,当然不会,他会想起我,在某一个时候,在某个瞬间想起自己有我这么一个弟弟,然后他会伤感,会怀念,然后呢?没有了,从此以后我不过是他记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与忘记有何区别?”
喘息清浅紊乱,越来越激动的心绪,导致了越来越虚弱的声线,可内中却蕴藏着一股坚定,燕煦的视线深深看入姚凌云的双眼,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信念。
“你们朝夕相对,生死与共那又如何,我会让自己在他的记忆中扎根,成为他都忘不了的那个人,午夜梦回,时常追忆,无法忽视。我要他永远背负我的死亡,这份痛,我要他狠狠记住,融入骨髓,终身不能忘却,我要他记得我,我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我,我要你们一辈子介怀,我终会变成一根芒刺横亘在你们的感情中间,无法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