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中)
寂静。
烛火明灭,映衬着燕煦的脸格外阴沉,但他又是笑着的。
人有贪欲,便有七苦,求而不得,终将变成根植心中的魔障。
姚凌云缄默,良久一叹:“你何必如此?”
“你不懂吗?拥有一切的你自然不懂,这是报复者的思维,不惜毁灭一切的恨火,既然我得不到,那你也别想安生。”眼里是不可名状的兴奋与狂热,燕煦一脸势在必得看着面色灰败的姚凌云,“还是说你要选择死,来救活我?”
“你……你真是一个疯子,偏激痴迷,执而不化的疯子。”
“原来是我疯子吗?”燕煦嗤笑着重复道,眼神也无意识地带了一丝惨然,但很快便被他敛了下去,再折射而出的,是决绝,坚如磐石,锐如刀锋,那是连姚凌云都不得不为之颤栗的神色,“人活着是为了解决问题,可如今的我如你所说,已无用处,既然活着再不能解决问题,那就用死来将问题解决,这样不上不下的囚禁,没有意义,既然大哥他下不了手,那我亲自动手帮他。”
“你这是在逼他!”
燕煦施施然一笑:“没错,我就是在逼他。”
“你如此作践自己,你可有为你的母亲,为娘娘想过?”
一瞬间,笑意从燕煦苍白灰败的脸颊上敛去,沉下的面色,在夜幕里看着尤为吓人。
清风绕亭,四野悄寂。
过了很久,燕煦抬眸说道:“生若不能尽欢,活着又有何意义,不若脱去这身皮囊,圆了一生求而不得的美梦。”
停顿了一下,燕煦忽然转身看向纱帘之外,他再度勾唇笑了起来,原本如枯井般毫无波澜的眼睛也有了些神采,微动了动嘴唇,人生第一次直呼了帘外之人的名姓。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燕辰,这是世间诸事,哪能事事都顺你心意,天下间所有的好处若全被你一个人占尽了,那也太不公平了。”
外头,燕辰已经到来,燕煦隔着纱帘定定地看着他。
从有心这个计划开始,燕煦就一直在回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变成了一个这样扭曲又残忍的怪物?那些恣意潇洒、纵马欢歌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我们都中毒了,可解药只有我让人给你的那一颗,以酒入药,不出一刻的功夫就能解毒,你看。”说话间,燕煦一指桌面,“我连酒都给你温好,就这一杯,选吧,选一个来救吧辰哥哥。”
顿了顿,燕煦歪着头,掺着痛彻心扉的笑声,苦的让人想要掩耳:“我知道你要救的人是他。”
五黄六月,即便是暴雨过后的晚间,空气中也免不了再染上那种热度,暑气已压住水汽,悄然升腾。
出宫前,宁贵妃曾亲自来寻,字字言言,只求自己能放过四弟一命,自己亦是好言相劝,亲口许诺,不会要他性命。
言犹在耳,然转眼成空,为何自己的退让,竟是换来一再的失去,燕辰怒极无语。
亭内亭外,一时间都没了声响。
月华似绢,轻飘流洩。
半晌燕辰起步进入亭中,他步履坚定,神色冷峻地走入亭中,凝目看着燕煦,眼眸一片沉寂,与望眼欲穿的燕煦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一眼,只看了一眼,燕辰便别开了头。
燕煦眨了眨眼睛,有些受伤道:“大哥你为什么不看我?”
“人一旦开始憎恨就会失去自我,我不忍看到这样的你。”
声音温润如玉,眉眼刚毅坚定,可即便如此,燕煦仍然能感受到燕辰内心的不平静。
“哦,那就不用多说了,你选吧,这是一场与时间的战争,你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否则只会一个也救不了。”
燕辰抿了抿唇,心口陡然弥漫出一股说不上的疼,他痛心道:“阿煦,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燕辰话中的起伏,燕煦闻之特别受用,唇边的弧度又大了一些,他本就是个英俊动人的年轻人,此刻虽勾着嘴角,面目却冷漠至极,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地盯着燕辰,他将自己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他的身上。
内疚吧,自责吧,痛苦吧,这样当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的怀念我。
燕煦静静看着燕辰,等着他的反应,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正在衣下颤抖。
良久,燕辰的表情终于如燕煦所愿般地变了,却不是燕煦希望看到那种的神情,燕辰看着他,平静的目光,穿透世俗所有的身份,穿过所有的离合悲欢,直直望见燕煦本身。
在这样的目光下,燕煦冰封许久的内心,竟没由来地掠过一阵鲜花溅泪飞鸟惊心的绝望。
“大哥,为什么你不爱我?”
燕辰闻言不由合上了眼,这个少年,为了他,手染鲜血,背负杀戮,他本该是个走马光花的如玉公子,到最后却与心之所向背道相驰。
屡破杀戒,累下业障,究竟是谁错了?
悲怨交缠,无爱造祸。
细碎的月光透过纱帘洒落,伴随着知了的嘈杂开始蒸腾出热气。
蓦然燕煦俯下身去,猛烈咳嗽,好半晌才缓了过来。燕煦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有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来,抬起脸上,长发凌乱,剑眉紧蹙,眼眸因剧痛而略有失神,冷汗淋漓滑落,顺着修长脖颈,深入衣领之内,而后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燕辰下意识转头,对坐的姚凌云亦同。
“阿寻。”燕辰疾步上前,扶着姚凌云。
哈,虽早知在他心里自己的分量比不上姚凌云,可乍见这样的画面,燕煦的心下还是难抑悲恸。
“大哥再不动手就太迟了。”一句话,燕煦说的枯涩,仿佛冬天落光叶子的树,凄凉哀绝,嗓子嘶哑的连字句都有些难以辨识。
燕辰拿出怀中的解药,放入酒中。
就在此时,姚凌云猛然抬手抓住了燕辰意欲拿起桌上酒杯的右手。
燕式兄弟齐齐转头,无不惊诧看向他。
其实手抬起的刹那,就连姚凌云自己也同样的震惊。
他刚才一直没有开口,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他在挣扎,他在沉思,他在生死之间来回徘徊。
他是最珍惜生命的人,在他的观念里,人的一生,除却生死无大事,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可这一刻他慌了,他仿佛能看到今日之后,他与燕辰在燕煦的算计下,一步步跨入深渊的绝望中。
他害怕了。
是余生留有遗憾,还是说豁尽一切赌这一局?
他心下茫然,在燕辰与燕煦交谈之时,姚凌云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胸腔中窒息的痛意如炸雷清晰,致使他抓着燕辰的手,力道也越来越大,他仍在挣扎,最后姚凌云慢慢地松开手来,抬起的眼眸直视燕辰,并对他重重摇了摇头。
他不想死,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可他更不想让燕煦得逞,他不愿他们之间留有嫌隙。
燕煦若死在今日,那即便他日后告知燕辰,这一切都是燕煦的算计,但人心,仁心,总是不愿将恶意加诸他人,尤其是被他亲手葬送之人,而徒留自己在原地痛苦挣扎。
他们许诺余生相伴,但如果这一生都要背负着这样的生死,那他们的未来还怎么会有可能好好相伴?
燕煦就是死,也该经三司会审,最后裁决,不该是这样死去!他意欲让这一局无法可解,可自己绝不能遂他心意,即便最后的代价……是失去性命。
不论多么理智,深陷情爱之中仍然是不讲道理的年轻人啊,姚凌云心下自嘲。
漫在风中的沉默,让燕煦的心冒生了莫名的惊惶。
姚凌云他又想坏我大事?
“大哥……”
燕煦的话说完,就被姚凌云打断道:“给他,你带我去找行风!”
燕煦冷嘲:“这是当年慕容皇室用来处理后宫嫔妃的秘门毒药,天下无人能解,便是齐御风也不能。”
“阿辰。”姚凌云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狠狠地抓在燕辰的另一只手上。
燕辰反手紧紧地将其握住。
“阎王三更,中毒后六个时辰内必死无疑,齐御风纵然医术超群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研制出解药,大哥你不用白费心机了。”燕煦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修长的,白皙的,灵活的,他们来回搅动着他胸腔里那摊黏黏糊糊的心,“其实你根本不必犹豫的大哥,不必顾虑母亲和舅舅,我是乱臣贼子之子,不是你的弟弟,而且我还要杀你,你留着我,不过是留下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我是一个不容易满足的人,这没说好犹豫的,辰哥哥。”
燕煦低低的说着,是啊,你没有理由为了我而放弃姚寻。
这么一想,燕煦心下悲凉,嘴角却又浮起一丝微笑,他终是要死在他的面前,他要他清清楚楚地看着,要他一生一世都焚心蚀骨地记着,是他杀死了他。
“阿辰,我宁愿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也不愿你我以后余生留有嫌隙,君臣失合,乃治世大忌。”
燕辰死死地盯着姚凌云,姚凌云亦同,二人的视线在空中较量。
“好。”
不知过了多久,燕辰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比想象中更加平静,不动声色的像一片沉寂的海水。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短暂的半刻间,他是用怎样的方式收拾整理自己的心绪,又是怎样将那些繁杂的个人感情给收敛起来的。
一杯酒,一杯解药被燕辰放到了燕煦面前。
燕辰说:“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话毕,燕辰不在理会燕煦,抱起姚凌云掀开纱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纱帘飘起,有风灌入,桌上的残烛仅仅扑闪一下,便灭去了,于是无垠的黑暗席卷而入,将燕煦层层包裹,然而这黑暗也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
燕辰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再看燕煦一眼。
燕煦坐在暗中,透过薄纱看着月色下远去的身影,始终没有再转头将眼光投向自己,越来越无力的身躯,越来越刺痛的双眼,在极目中,只剩下心中的仅存的一口冰凉。
他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煦蓦得大笑了起来,
他怎能不笑?眼看他就要死了,却突然有了这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机会,让他怎么能不笑?
爆笑之中,燕煦猛然一扫,桌上的解药被他一把扫到了地上,转瞬消散无踪。
燕煦明白,从今以后,他对他而言只是一盏灯下的叹息,一壶香茗的谈资,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了。
燕煦抬步正要走出,只觉一阵凛冽的寒意从指间猛地涌进胸腔,五脏六腑如浸进了冰窖,瞬间便人事不知了。
☆、尾声(下)
四皇子府外,一道身影向着皇宫方向疾驰而过去,转瞬便消失在月色之下。
随后,是快步走出的燕辰,他抱着姚凌云正欲跨上马车,却被一人拦住去路。
自黑暗中缓步走出的人,是慕容淮。
见有人拦路,暗处的玄鹰纷纷现身戒备。
“寻公子。”
慕容淮却浑不在意地叫了一声,平缓的声音响起,入潮水一般,弥漫在街道的夜色之中。
姚凌云侧目看去,见人只叫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不由蹙起眉峰,露出一个略带困惑的神情。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二人中间且有神色戒备的玄鹰护卫,所以慕容淮看不到姚凌云脸上的神色,未得人言,慕容淮眨了眨眼,道:“我出现在此,你不好奇?”
不,姚凌云是惊奇的,只是他已无力表示,毒入肺腑,痛得他就像是生生在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滚过一样,宛如万剑穿身。
他太痛了。
剧痛的同时,姚凌云又猛然咳嗽了起来,咳嗽声,又急又重,每一声咳嗽都像是在耗尽他全部的心力,让人觉得他的胸腔,内腑,血液,心脏,无一处不在燃烧。
燕辰闻之,眉峰一皱,一刻也不愿在此停留,厉声道:“拿下。”
话毕也不愿多留,抱着姚凌云就要往马车上走。
玄鹰得令,但不及动手,慕容淮就开口说道:“那是百年前慕容皇室所研制的,为了惩罚不忠者的剧毒,而我是慕容皇室的正统遗孤,太子殿下确定要对我动手。”
一句话,生生阻下了燕辰的跨出的脚步,燕辰转身,双眼微眯,下令:“活捉,莫伤其性命。”
哈,慕容淮挑了挑眉,看着燕辰,再道:“我有解药。”
说话间,慕容淮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有一颗白的几尽透明的药丸。
“四殿下手里的那颗不是并非真正的解药。”
燕辰闻言见状,猛然上前数步,今夜一直故作沉静镇定面容在这一刹那浮现出一丝裂痕。
慕容淮凝目而视,看他在这瞬息之间所流露出的仓皇与猝不及防,心里缓缓道,原来就算手掌天下,也并不是没有软肋。
最初的激动过后,燕辰冷静了下来,眼前人出现的太过巧合,也太过于配合,反而让燕辰的心中生出了些许反常的警惕。
“为何?”
但即便如此,燕辰的内心依旧焦急,心中绷紧着一根弦,人就不可避免的会露出些焦急的马脚。
“因为我跟他是一同种人,他遣人找我要阎王三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慕容淮说话的时候,周遭有风乍起,吹起的夜风,如骤雨般地打在他的身上,落叶沙沙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