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问路。」牧晚馥笑着回答。
「我们都是外乡人,不懂得京城的路。」商柔有点僵硬地说道。
说着,商柔就强硬地拉着牧晚馥的手离开,牧晚馥也没有抵抗,只是笑着让他拉走自己,还回眸向那群看傻了眼的姑娘微微一笑。
二人走远了,牧晚馥还没有开口,商柔便低声道:「我刚才是不是很无礼?」
只看见牧晚馥思索片刻,商柔心里愈发徬徨不安,然後牧晚馥才凝重地点点头。
商柔在走廊上停下脚步,紧张地说道:「我是不是该回头道歉?」
牧晚馥噗哧一笑,他握着商柔的手说道:「不需要道歉。」
「啊?」商柔不解。
「今天才知道,原来你还真的是个醋醰子。」牧晚馥勾了勾商柔的下巴,忍不住笑着说道。
商柔这才发现自己生气的原因。他把头埋在牧晚馥的肩膀上,低声道:「她们不会发现了吗?」
「本朝养男妾也不是什麽少见的事情,你别太担心。」牧晚馥在商柔耳畔轻声说话,那温热的呼吸几乎使商柔全身发热,商柔抬头看着他,眼神水淋淋的,他不禁轻微的喘息。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麽牧晚馥一点的亲密就可以撩动自己的情`欲?
「许了什麽愿?」牧晚馥的手指轻点着商柔的唇瓣。
「愿望说了就不会成真的。」商柔稍稍远离牧晚馥,冰凉的雨丝打湿了背部,使他从如同春雨般细密的情`欲中醒来。他抬起头来,揑了揑牧晚馥的掌心,说道:「你刚才不进去?」
「平日在宫里已经拜祭过不少次了。」牧晚馥略一蹙眉。
商柔低头想了想,没有说话。
「嗯?」牧晚馥用手帕擦着商柔的湿发。
「总觉得你是不信命的人。」
商柔只觉得,一个胆敢逆天改命,以杀戮和拳头来平定江山的人,绝对不会依靠神明。
「哦?」牧晚馥弯起眼角笑着说道:「我只是不进去而已,你就想到那麽多东西?」
「你凭自己的力量打破自己的命运……」商柔若有所思地说道:「实在很难想像你愿意跪在任何神像面前。」
「我当然得跪,要不然宫里岂不是要大乱了。」牧晚馥修长的手指刮着商柔的脸颊,轻笑道:「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商柔双眉紧皱,明显还在想那怪力乱神之事。牧晚馥叹了口气说道:「我喜欢这地方清幽,但却不想进去,只是因为不想碰到熟人而已。」
商柔不解地问道:「熟人?」
二人沿着安静的走廊牵手往前走,雨丝在後院纷飞着,打湿了初生的荷花。
「宫里偶尔会到大悲寺里拜祭,住持认得我,刚才他就站在大殿里,所以我没进去。」牧晚馥若有所思,他突然拉着商柔往後院走去。
走过鹅卵石走道,二人来到一棵高大的苹果树下。雨点敲打着树叶,发出清脆的声音。湿透的衣裳黏在商柔的身上,冷得他不禁打哆嗦。牧晚馥回头握着他的手,一股暖意从掌心传来,很快就传遍全身各处。商柔这才想起他的陛下是会武功的。
「对不起,使你受凉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站一阵子。」牧晚馥歉然说道。
「没关系。」商柔打了个喷嚏,却还是靠着牧晚馥。
「这棵苹果树是我小时候亲手植下的。」
「小时候……」商柔一怔,他知道这已经触及牧晚馥的禁区了。
「是我的……伯父带我过来的。」牧晚馥弯身在树干上找了一阵子,就找到一个奇怪的符号,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个符号,说道:「那是我少年时刻下来的。」
商柔好奇地说道:「别人不也是刻名字的吗?」
不过他记得牧晚馥的名字笔划复杂,或许这就是为什麽他刻了别的东西吧。
牧晚馥沉默了许久,他说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商柔突然记起宫里传闻,曾经提过先帝以晚馥之名为由,强逼牧晚馥服下那个会使他身带异香的奇药,便也沉默不语。
「商柔,你认不出这个符号吗?」牧晚馥问道。
商柔皱眉,他觉得这个符号有点熟悉,但却认不出在哪里见过。
「有一段时间,全天下的旗帜都是这符号。」牧晚馥浅浅一笑。商柔记起来了,那是叛军旗帜上的符号。
牧晚馥的手指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商柔抱着牧晚馥的肩膀道:「都已经过去了。」
牧晚馥刚想回答,一样东西却从天而降似地敲中了商柔的後脑。他立即抬起头看着牧晚馥,牧晚馥笑道:「我不会那麽用力打你。」
说着,牧晚馥弯身捡起那颗敲中商柔的苹果。他拿衣袖擦净苹果,抬头看着结满果实的苹果树,说道:「这苹果,为什麽从天而降呢?」
「因为它成熟了啊。」
「我的意思是,为什麽苹果是往下坠,而不是往上飘呢?」
「因为……因为……」
「我们为什麽会站在地面而不是在半空飘浮呢?」
「因为我们不是羽毛。」
「因为我们有重量,所以我们会紧紧地被吸在地面上……这是不是代表地面其实有什麽引力呢……」牧晚馥还在思索,商柔已经默默地把苹果塞到他的嘴里。
牧晚馥失笑,他吃了一口苹果,点头道:「挺甜的。」
商柔沿着牧晚馥吃过的地方再吃了一口,也点头道:「味道不错。」
二人一人一口地把苹果吃完了。
商柔抬起头来,刚刚在想是否要采摘几个苹果时,突然听见身後有人叫道:「陛下!」
牧晚馥略略蹙眉望向走廊,但还是有礼地双手合什道:「住持早安。」
商柔转身,果然看见一个老和尚正站在走廊上,他刚才也站在大殿里,怪不得牧晚馥不愿意进去。
大悲寺住持法号无欢,他成为大悲寺的住持己经有三十多年,可说是见证着先帝登基直至他被新帝推翻,然後新帝推行惠民的新政策,博得天下民心所向。
无欢见陛下和他身边的友人全身都湿漉漉的彷佛刚从水里被提出来,连忙命沙弥预备两套乾净衣服给他们更换。
商柔在厢房换过衣服,换上木屐,沿着走廊来到偏殿的禅房里,木屐敲在走廊纤尘未染的木板上,传来充满节奏的咯咯声,划开了沙沙作响的雨幕。
半掩的趟门里,只看见牧晚馥一身白衣胜雪,正坐在禅房的地上跟无欢下棋。牧晚馥一指轻点着下巴,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似乎完全沉迷在棋局里,然而商柔一来到趟门前,牧晚馥就抬起头来,看见商柔略显苍白的脸色,颦眉道:「是我太任性,使你都快要着凉了。」
「没关系。」商柔仔细想了想,说道:「一蓑烟雨任平生,对吧?」
牧晚馥的唇角不禁翘起来。
无欢站起来,转身向商柔宣了佛号,说道:「商公子。」
「大师。」商柔双手合什,他见这二人正在下棋,便说道:「我出去坐坐吧。」
无欢说道:「商公子留下来吧。」
牧晚馥向商柔伸出手来,商柔在无欢面前毕竟有点拘束,只是坐在离牧晚馥较远的地方。牧晚馥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跟无欢下棋。
商柔看着牧晚馥沉思下棋的模样,这身白衣实在很适合他,几乎可以说是为他而制造出来的。一般人穿白衣总是有点臃肿造作,这身白衣却愈发显得牧晚馥冰肤胜雪,肩膀线条柔软,腰若约素,简单的腰带上系着一面白玉。那流水般柔软的棕发以白色的发带绑起来,露出一截天鹅似的雪白颈项。
看了一阵子,商柔也实在有点疲累,头不禁一下下地往下点着,很快就打起瞌睡来。
「陛下今天光临大悲寺,幸好大悲寺还留有几套陛下昔日的衣服。」无欢看着牧晚馥认真思索棋局的模样,一双鸦翼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琥珀色的澄澈双瞳倒映着棋局,鲜艳的红唇掀动着,似乎并没有阻止无欢说话的打算。
无欢欣慰地说道:「贫僧还以为……陛下还会拘泥於往事,不愿意穿上这些先帝为您挑选的衣服。」
「朕不是大师,无法从七情六欲中解脱。」牧晚馥手执黑子下了一着,抬头向无欢浅浅一笑。饶是无欢已经剃度多年,仍然不禁被这浅淡婉若的笑意稍稍迷住了。
「朕只是知道那些事终究已成过眼云烟……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些衣服说到底只是些俗物而已,朕没必要迁怒於它们。」
「陛下大彻大悟,贫僧欣喜不已。」无欢看了商柔一眼,他虽然有意远离牧晚馥,但在睡着之後却不由自主靠在对方的身上。牧晚馥也没有推开他,反而稍稍坐近商柔的方向,让他可以靠得很舒服。
「这位商公子……」
「大师是方外之人,对於凡间俗事还感兴趣吗?」牧晚馥的黑子已经吃了一记无欢的白子,头也没有抬起来,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贫僧着相了。」无欢念着佛号说道。
棋盘渐渐亮起来,牧晚馥抬头看着门外,只看见雨势停歇,太阳已经破云而出了。
最後,输的竟然是牧晚馥。
「陛下的棋艺是从贫僧那里学来的,自陛下十六岁起就已经青出於蓝,没想到今天竟然又输给贫僧了。」
已经醒来的商柔歉然道:「一定是我睡着了,还靠在晚馥身上,使他分神了。」
无欢听到这称呼,不禁看了牧晚馥一眼,牧晚馥只是安静地收拾棋子,连眼眸也没有抬起来。
「当年陛下`身陷荣都,坐困愁城之际,城外军队以哀歌劝降,陛下经过十天的奋战之後破城而出,之後势如破竹一路杀至京城。」无欢看了牧晚馥一眼,说道:「当年十天十夜的哀歌都不足以打动陛下的铁石心肠,今天却竟然分神了。」
「大师,您又犯了嗔戒。」牧晚馥微微一笑。
商柔看着这两人在打机锋,疑惑的眼神在两者之间转来转去。
此时,牧晚馥指着外面道:「你看,太阳出来了。」
商柔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到外面。他站起来跑到趟门的一边,雨後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在他的脸上,他脸上的伤疤已经浅淡得几乎看不见,但衣领下的肌肤依然隐约可见铜钱大的伤疤。无欢却只是看着牧晚馥,他的眼神变得有点深沉,但很快就回复正常了。
牧晚馥和商柔与寺中群僧一同用膳,有些高僧认得出牧晚馥的身份,但陛下既然微服出巡,他们当然也不敢说些什麽。
商柔出去盛饭时,无欢把他唤到一旁。
「大师有什麽吩咐?」
「贫僧虽然不知道公子是什麽身份,但陛下带着您同行,那就表示您们交情匪浅。」
商柔连忙说道:「我只是陛下的侍从而已。」
无欢一看商柔就知道他不是太监,而且牧晚馥对待他也相当温柔,又以彼此名字相称,关系明显非比寻常,却也没有说破,只是说道:「陛下既然对公子另眼相加,有些话……贫僧只说与公子听,还望公子会记在心里。」
「是的。」商柔立即点头。
「贫僧与陛下相识多年,陛下从小到大都是郁郁寡欢,今天贫僧看见陛下戾气全消,甚至还愿意跟贫僧谈起旧事,实在是商公子的功劳。」无欢垂眉说道:「陛下`身为天子,自有身不由己之处,若哪一天伤了商公子的心,还望商公子能够体谅陛下高处不胜寒之苦。」
「会的……我会一直陪伴着他的。」商柔坚定地点头。
午後,大雨初晴,商柔看见後院的清泉一侧泛起彩虹,不禁蹲下来仔细观看。
泉水淙淙,清澈见底,水面上的竹筒载满清水之後就会往下倾斜,流水从竹筒里倾泻而出,弄皱了一池春水。
牧晚馥见商柔看得入神,也跟着蹲在他的身边。堂堂皇帝却像个小孩子般看着彩虹,看起来实在有点好笑。
「彩虹很漂亮,但为什麽总是在雨後出现呢?」
「因为漂亮,所以才不能常常看见。」牧晚馥偏头,泉水倒映在他的眼瞳里,竟然是闪烁得使商柔回不过神来,那双鲜艳欲滴的红唇更是诱人采撷。
商柔不由自主倾身上前想要封着这双朱唇,牧晚馥却一指点着他的嘴唇,轻笑道:「我们还在外面呢。」
商柔看着牧晚馥笑得眉眼弯弯,不禁看呆了。
「怎麽了?」牧晚馥忍不住笑道:「平日不是常常看见我吗?」
「就是……你在皇宫里很少笑得这麽高兴,大部份时间都是皱着眉头的。」
牧晚馥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商柔四处张望,看不见任何人,便偷偷地在牧晚馥的唇上亲了一下。
二人在大悲寺里待到差不多日落才下山,牧晚馥把商柔送到公主府外的街角。商柔站在小巷里,依依不舍地看着牧晚馥。
牧晚馥的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身後是蜿蜒的羊肠小巷,已然是月上柳梢头的时份。
「明天还可以再见呢。」牧晚馥亲了亲商柔的额头。
商柔只埋首在牧晚馥怀中,沉默不语。
今天太幸福了,幸福得使商柔有罪恶感,幸福得使他害怕,如果以後他们分开了,这段日子将会成为最大的折磨。
为什麽总是在患得患失?是不是手中所执的事物过於美好,总是容易让人害怕失去?
「乖,回家吧。」牧晚馥嘴里在催促,然而却是语带笑意,双手也没有松开怀中的商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