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却快乐,恐惧却渴求,矛盾的心情纠缠着。
窗外的湿泥在渴求着雨水,商柔在渴求着牧晚馥。
不曾思索过,过於强烈的依恋,最後只会淹没自己。
牧晚馥没有回答,只是亲吻着商柔的脸颊,然後向门外的南宫雪温和地道:「他就是有点头晕而已,待会朕带他出来。」
就在牧晚馥有条不紊地跟南宫雪对答时,全身赤裸的商柔如同灵蛇般蜷缩在牧晚馥的怀抱中,不断地迎合着牧晚馥,用力地呻吟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希望南宫雪发现真相,他不想伤害南宫雪,可是心底深处却残酷地希望南宫雪知道她敬爱的夫君正在她的偏殿宠幸着另一个人。
雨水淅沥,冲散了商柔的求欢。暴雨成灾,却恰如商柔的渴望,永远都在渴望着更多,却发现始终得不到满足,他的内心终究是如同浮萍般孤苦无依,甚至连牧晚馥的亲吻和迁就都无法使商柔安心。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更不知道这朵只能在黑暗中绽放的花,最後会呈现出何等的姿态。
在合和公主挺着大肚子亲自过来之前,商柔总算松开牧晚馥,他穿好衣服,低头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灰暗的偏殿里一片寂静,连外面的雨声都无法冲破这难耐的沉默。
牧晚馥安静地整理着软榻,打开窗户驱散久久未散的情/欲气味,雨丝无情地淋湿他们,却无法使商柔冷静下来。
内心那股苦涩痛苦,再是滂沱大雨也无法减轻半分。
商柔拉着牧晚馥的衣袖,他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低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做的。」
不应该如此任性地要求牧晚馥在他妻子的偏殿里宠爱自己,自己太不知抬举了。
牧晚馥仔细地看着商柔,为他把头发整理好,并没有回答,只是柔声道:「你要再在这里坐一阵子吗?我可以出去跟合和说一声。」
商柔摇头,牧晚馥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偏殿外走去,商柔突然从後紧紧地抱着他,他全身都在发抖。
「怎麽了?」牧晚馥背对着商柔,声音低柔,却没有转身。商柔很仔细,仔细得近乎卑微地去留意牧晚馥得语气—并没有不耐烦。
商柔想索取更多的承诺,更多独一无二的宠爱,但他知道自己快要越过底线了,他不知道牧晚馥忍耐的极限在哪里,可是他知道没有人胆敢触及那条底线。
他也不敢。
所以商柔只能松开双手。
纸包不住火,更别说牧晚馥似乎无意隐瞒此事,所以宫里开始出现许多流言蜚语——关於驸马像个饥渴的荡妇般勾/引着陛下。这些传言已经使商柔没法无视,有一次他走进衙门里,听见同僚在那里低声讨论着陛下和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合和公主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牧晚馥最近忙着处理政事,好几天没有跟商柔见面,商柔听说闻萧伶将军大胜敌军,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许成儒难得来探访商柔。他跟商柔在偏厅里见面。许成儒一看见商柔就一拳砸在他的脸上,恶狠狠地说道:「商柔!你还算是个人吗?」
「成儒?」商柔倒在地上,不解地看着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陛下早晚会下手的!你偏偏要接近他!」许成儒扯着商柔的衣领,衣襟稍微散开,露出底下的红痕累累。
商柔的掌心冒出冷汗。
「整个京城都流传着陛下和驸马的风流韵事——七月初七铜雀宫,夜半无人私语时——连名家的诗句都被改来嘲笑你和陛下的偷情!」
商柔的肩膀发抖,他没想到此事那麽快就会传遍京城,可是合和公主为什麽没有一点表示?
「合和公主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一直默默地忍受而已。」许成儒怒道:「商柔,你给我断了你跟陛下之间的事!」
商柔双目空洞望向前方,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天终究会降临,只是他一直都在逃避着,希望自己若是假装都不知道,那就可以装作那件情事尚未被发现。
十八
现在许成儒把一切伪装的平静都打碎,商柔突然感到一股无知的恐惧在笼罩着自己,好像有什麽事情正默默地在发生,可是自己却连这件事情的边缘都不知道在哪里。
许成儒喘着粗气,他从地上把商柔抓起来然後丢到一旁,没想到他一个文弱书生的力气竟然那麽大。
「商柔,我告诉你一件事。」许成儒抓着商柔的肩膀,一字字地说道:「若是你是在外面看上哪个歌姬小倌,公主殿下一定不会如此难过——她是在担心你。商柔,陛下远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危险,他是一个好皇帝,但绝对不是一个能够长相厮守之人。你明白吗?」
许多人跟商柔说过类似的话,他们都在说牧晚馥很危险,都在说牧晚馥有多冷酷无情,可是他认识的牧晚馥却是温柔优雅的。商柔知道,牧晚馥曾经做过许多让人不齿之事,但这等於牧晚馥是坏人吗?
每个人,都有逼不得已的时候,对吧?
直到许久许久之後,商柔突然记起许成儒的话。
只可惜,那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再三思量,辗转反侧。
然而当商柔看见合和公主大腹便便,又一次因为身体不适而哭泣时,他就决定要跟牧晚馥就此结束。
那是他的妻子,合和公主腹中的是他的孩子,而他跟牧晚馥是不可能有未来的。
秋风萧索,落叶被锁在书房的门扉之外。香炉悄悄升起白烟,一室氲氤着若有若无的檀香。
「不如??我们断了吧。」商柔强逼自己直视牧晚馥的脸容,这是对於他的尊重。他顿了顿,说道:「我想好好照顾合和公主。」
坐在案头後批改奏摺的牧晚馥明显不太惊讶,也没有生气,一双琥珀色的美眸只是定定地看着商柔,然後偏头望向一旁的花瓶。
「朕明白的。」牧晚馥望向商柔,他纤细的手指握着朱笔。他看起来有点憔悴,眼下是淡淡的青黑,看起来更是娇弱无助,但此刻商柔此刻想起的却是被他背叛的妻子。许成儒那一拳总算把商柔心里的某些东西给唤醒了。
可是,当商柔真正地面对牧晚馥,看见他那依然冷静理智的模样时,他才明白到,对方或许从来不曾在意。他自有三宫六院,姬妾无数,自幼就以倾城美貌名动天下,仰慕之人无数,与自己的偷欢大约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雾水姻缘。
自己的狼狈痛苦,对方的温和冷淡,显得自己如此可笑。
或许从来只有自己付出了真心,毕竟由一开始主动献身的都是自己,而对方只是被动地接受而已。
「对不起。」商柔脱口说道——他失笑,眼前这个君临天下的帝皇,需要自己的一句对不起吗?
牧晚馥抿紧唇角,他浅浅地笑着道:「朕听说合和的身体不好,你得去好好照顾她。」
商柔哆嗦似地点点头,他转身往外面走去。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很想转身把牧晚馥紧紧地抱着。他甚至想跟牧晚馥私奔,皇帝也好,驸马也好,全都不要了。找一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人,没有人认识他们。
他期待着牧晚馥的挽留,只要牧晚馥愿意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微笑的鼓励,商柔就会毫不犹豫地回身向他奔去。可是他却恐惧着,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头就是万劫不复。他无法抵抗牧晚馥的眼睛,正如飞蛾无法抗拒火焰。那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的宿命。
後方始终是一片安静。
商柔经过太医院时,想起合和公主最近的确常常头晕呕吐,但自己以前忙着跟牧晚馥幽会,竟是没有顾及她的身体。他想起合和公主温柔的脸庞,心里愈发觉得自己是个混帐,便转而前往太医院。
远离牧晚馥,他的吸引力似乎也在一点点地降低。商柔告诉自己,终有一天,他可以完全摆脱牧晚馥的。
「驸马爷要找什麽?」一个脸容陌生的太医上前问。
「公主殿下的身体不适,我想问有什麽药可以让她感觉好一点。」商柔问。
太医拿出合和公主的医案,抬头笑道:「最近太医院新进了一批药,或许有助於公主殿下的不适。」
当商柔察觉到不妥时,合和公主已经病入膏肓了——
就在合和公主怀孕七个月时,她突然发起高热,高烧不退後的半个月,她连同腹中刚刚成形的女婴死在严冬里。
合和公主临死前的一夜,商柔就坐在她的床边。
深秋的寒风拍打着窗扉,落叶在荒芜的花园里凄然起舞。
商柔的眼睛很红,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起眼睛,只是守候在妻子的床边。合和公主的生命如同枯败的落叶般飞快失去生机,商柔握着她的手,希望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力全都给她。
「商柔,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夜已深沉,商柔柔声道:「妳累了,有什麽话明天再说吧。」
「你今夜就陪着我说说话吧。」合和公主少有地撒娇,她的脸容已经浮肿,隐隐浮现死灰色。
商柔唯有点点头,紧紧地抱着合和公主的肩膀。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佛,他愿意以自己的一生换取合和公主的长命百岁。那是他的妻子,同时是他亏欠最多的人。
「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我丶陛下和母后的秘密。」合和公主轻轻地合上眼睛,思绪渐渐飘远。
商柔心里想的却都是牧晚馥,他本来已经隐约猜到这姐弟俩的关系不寻常,但他对着牧晚馥时总是开不了口,彷佛他们之间的关系会随着某种真相而土崩瓦解。
合和公主流泪说道:「当时陛下五岁时,我刚刚八岁,我们的父王已经不在,只剩下母妃一人,在宫里颇受排挤,幸得伯父常常帮助我们,大家也就不敢对我们放肆。」
「然而母妃聪慧,早已经看透伯父的心思。不止是她,父王某个旧时的部下也知道伯父对陛下的心思不单纯。有一天,伯父以作为太子伴读为由请陛下长留宫中,母妃和那部下知道伯父准备对陛下下手……」
合和公主哽咽着说道:「那部下立即安排人手把陛下带离京城,然而……然而伯父在前一天召我进宫,威胁我如果陛下不进宫,我跟母妃都会下场悲惨,我便回家告知母妃。母妃怜我年幼,又是她的亲生女儿……所以……所以……」
她泣不成声地说道:「当晚,母妃把陛下迷晕,亲自把他……送到……伯父的寝殿里……」
商柔心中一片冰凉,他想起牧晚馥那双在独处时总会显得空虚的眼睛。
「多年以来,若非陛下在先帝面前得宠来保护我们,恐怕我们孤儿寡母早就遭殃。纳王尤其骄纵任性,他看不起陛下以色事人,总是当众让陛下难堪,又在外面闯了许多祸,最後都是靠陛下以身体在先帝面前作为斡旋的筹码??不止是纳王,我和母后都曾经对陛下出言不逊??」
合和公主抓着商柔的手,泪流满面地说道:「陛下过得很苦??以後我不在了,请你好好照顾陛下。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有什麽东西都会跟我分一半,是个非常乖的孩子。我还有个弟弟,所以偶尔难免无视了他的需要,可是他从来都不发脾气……」
她抬头看着商柔,哭道:「我这做姐姐的对不起陛下,以後……我怕他孤独一人坐在龙椅上,最後会变成像他伯父那般的疯子……」
合和公主死在深秋,尸身不宜久放,在厢房里停放三天之後便要入棺。
商柔亲眼看着发妻入棺,他的脸色惨白,几乎是形销骨立,他已经好几天粒米不进,甚至无法入睡。他一合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妻子的一颦一笑。
他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所以他甚至失去当一个父亲的权利。
就在一身白衣的合和公主准备入棺的瞬间,商柔突然说道:「让我??再跟合和告别。」
众人会意,便从厢房里告退。
沉重的梨木棺材就在一旁,合和公主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整齐地盘起来,灵动的眼眸已经永远地合起来。
商柔握着合和公主冰冷的手,他低头看着妻子的脸容,却看见妻子的颈项空荡荡的。
他记得自己之前把那个金锁送给合和公主,她一直也佩戴在颈上,直到临死的瞬间依然没有拿走。
难道是负责为合和公主梳妆入殓的宫女拿走了?商柔皱起眉来,合和公主的手腕还戴着成亲时太后亲自为她戴上的玉镯,那玉镯也是价值不菲,为什麽偏偏要拿走金锁?
商柔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在走出房间後向公主府的总管交代一下金锁的事,便没有再理会了,毕竟现在还有许多比金锁更重要的事使他烦恼。
合和公主的丧礼在宫中举行,庄严的太华殿里铺满白布,商柔跪在棺木前,几乎哭得昏厥。
一旁的和尚还在诵经超度合和公主,来来回回的达官贵人都在悼念合和公主。商柔的耳朵却彷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只是红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副棺木,彷佛下一刻合和公主就会从棺中醒来。
一身白衣的太后从殿外走进来,合和公主一死,她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白了大半。
商柔甚至听不到身後太监高声唤着太后驾到,直到太后布满皱纹的手抚上商柔的肩膀,他才抬起头来,双手紧紧地握着太后的衣摆哭道:「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