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麽办?总得去看看他啊。」陆萱碰了碰许成儒的肩膀,许成儒沉声道:「上次我们去玉华宫里,陛下已经非常不高兴。」
许成儒把陆萱拉到角落,他认真地向陆萱道:「尤其是你,最近陛下是对陆家愈来愈不客气了,你堂兄作为京兆伊不是刚刚被陛下以行为不检为由罢免了吗?」
「那是闻萧伶找我堂兄麻烦,才被陛下找到理由罢免他的。」
「你想一下,闻萧伶虽然是条疯狗,但他不是见人就咬的,他只听那个人的命令。」许成儒的脑袋往瀚海殿的方向歪了歪。
陆萱脸色一沉,又笑着说道:「成儒你倒是关心我。」
「现在你要离开京城还来得及。」
陆萱摇头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我既为陆家长子,就会承受陆家的一切。」
许成儒冷冷地说道:「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做蠢事。」
陆萱苦笑道:「狗急也会跳墙??」
「陆萱,那些事情,你想也不要想!」许成儒厉声道。
陆萱没有答应,只是背负双手,看着满天繁星,说道:「陛下有多记仇,你也是明白的,陆家不能坐以待毙。」
「光是你这句话,陛下已经可以治你死罪!」
「但陛下不会知道的。」陆萱拉着许成儒的手臂撒娇道:「因为你不会告诉他的。」
「我不说是因为我希望你可以回头。」
陆萱低头笑了笑,又没有回答许成儒的话。他挽着许成儒的手臂道:「说回商柔,今夜是什麽日子?我们的陛下还会记得起商柔吗?说真的,只剩他一人孤零零的也挺可怜的,我要给他送些温暖。」
「可怜?这也是自讨苦吃,就算失去了公主殿下,他都不应该自暴自弃。」许成儒大怒道。
「自暴自弃?你的意思是追逐陛下?」
「你明白我的意思。」许成儒气得连连跺脚。
「追逐所爱,这不是自暴自弃。」陆萱叹了口气。
许成儒冷笑道:「你所谓的爱,就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当一个等待君王召幸的宠妃吗?」
陆萱沉默不语。
「他好歹也是个男人,现在跟妇人女子一般住在後宫里,成何体统!对得起他的父母和姐姐吗?他的姐姐临死之前要我好好照顾他,我从来不求他大富大贵,但至少要像个男子汉顶天立地!你看他现在成什麽样子了!成了皇帝的玩物!成了京城的笑柄!」许成儒说了一大堆,几乎喘不过气来,陆萱笑着拍拍他的背部道:「辛苦许大人了。」
许成儒的话把站在一旁的凌绿吓了一跳,他也知道许成儒是出名的正直敢言,没想到还有这胆子在瀚海殿前骂人了。
「我不觉得商柔应该情系於陛下,我只是羡慕他至少是跟随自己的心意??他喜欢陛下,所以他觉得付出一切去换取一份施舍般的宠爱是值得的。谁能够决定什麽是值得我们追求之物呢?」陆萱若有所思地说道。
「商柔是太愚蠢,才会稀罕这些对待猫狗似的廉价宠爱,陆萱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萱抿唇道:「或许吧,不是有句语叫『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吗?」
他顿了顿,摸着下巴道:「许成儒你有什麽话要跟他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早就跟他说过,喜欢陛下就是死路一条。」许成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然後往瀚海殿走去,最後还是转身说道:「这几天天气寒冷,叫他多穿几件衣服。」
「是的,口是心非的许尚书大人!」陆萱哈哈大笑。
凌绿久久也没有回来。商柔一人躺在床上,所有蜡烛已经熄灭。他一人凝视着床帐,只觉得这房间大得很空虚,他突然很想念村子,村子里的屋子虽然小,但什麽时候都是温馨的。
他又想起跟合和公主住在一起的时光。如果他一直跟合和公主在一起,那将会是如同蜡烛般微弱却持久的感情,然而跟牧晚馥在一起却是如同流星般短暂却光芒万丈。他当时并没有察觉,然而当他察觉时,他已经作出选择。
过份的激情只会带来如坠谷底的空虚。与其如此,倒不如平平淡淡的……
不是,商柔跟自己说,他还是感谢着那份激情。
不能後悔。
一定不能後悔。
一旦後悔,以往的付出就付诸流水了,自己将会彻底崩溃。如果连自己留下来的理由都已经被否定,那自己的存在还有什麽价值?
商柔合上眼睛,他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在意。
「商柔。」陆萱跑到床边,摇晃着商柔的身体。商柔迷迷糊糊地睁大眼睛,隐约分辨出陆萱的身影,便说道:「陆萱?」
「商柔你是睡糊涂了,凌绿说是你要找我过来的。」
商柔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这几天他一直有点低烧,总是闷闷不乐。
「怎麽病了?」陆萱扶着商柔,回头向凌绿皱眉道:「你是怎麽照顾你的公子的?」
「公子这几天都在彻夜雕刻那把梳子,小的哪里敢乱说。」凌绿连忙分辨。
「商柔,你要我写陛下的名字,对吧?」陆萱低声问道。
「嗯。」商柔总算有点精神,陆萱没好气地说道:「陛下果然是灵药嘛。」
商柔无奈地笑了笑,陆萱又向凌绿吩咐道:「准备纸笔。」
凌绿连忙跑去准备纸笔,商柔披上衣服,说道:「辛苦你跑一趟了。」
「不辛苦,许成儒那臭小子跟我说,要你多穿几件衣服。」
「成儒是不打算原谅我了。」
「他要是不原谅你就不会替你照顾婉儿。」陆萱双手抱胸坐在贵妃榻上。
商柔站起来,他轻咳几声,问道:「大家最近还好吗?婉儿??她还开心吗?」
「大家都很好,婉儿当初为你哭肿了眼睛,现在总算重新振作,天天都在学习琴棋书画,要当个小才女,最不好的是你。」陆萱抬起脚,拿脚尖戳了戳商柔的小腿,叹道:「怎麽瘦成这样了?陛下不给你吃东西吗?」
「就是吃不下东西而已。」
商柔拿着茶具来到陆萱的身边,打算给陆萱斟一杯茶,但他身形不稳,一不小心便倒在陆萱身上,连带茶壶里的茶也泼到对方身上。幸好茶水早就凉了,总算没有烫伤陆萱。
「商柔,你怎麽病成这样了?」陆萱伸手把商柔抱在怀中,低头看见他的脸颊微红,一双眼睛迷蒙无神,顺度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忍不住说道:「你还真快要成怨妇了。」
商柔不答,只是站起来说道:「你的衣服脏了,我叫凌绿给你拿一套他的衣服的吧。」
陆萱在屏风後换衣服时,凌绿也把纸笔准备好了。陆萱在屏风後抱怨道:「凌绿你为什麽那麽矮小?」
凌绿没好气地道:「真抱歉,小的没有长得像陆大人那般玉树临风。」
过了半晌,陆萱才死气沉沉地走出来,凌绿便到屏风後收拾陆萱换下来的衣服。他长得高挑挺拔,凌绿的衣服对他而言有点太小了,而且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丝毫不像太监,看起来未免不伦不类。
商柔看见陆萱抬起袖子时那不耐烦的模样,不禁笑道:「现在倒是成陆公公了。」
陆萱想着也觉得好笑,他见商柔总算破涕为笑,便装着太监的模样向商柔行礼道:「公子有什麽吩咐?」
「快点给我写东西。」商柔把毛笔递给陆萱,陆萱接过毛笔,不自觉抬头仔细端详着商柔。
「怎麽了?」
陆萱摇头道:「陛下治国了得,连调教姬妾也有一手,你现在倒是愈来愈漂亮了。」
商柔一怔,他低头不语,明显是受到冒犯。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的。」陆萱立即道歉。
「没??没关系。」商柔低声道,连被太后当街掌掴也捱过了,陆萱的无心之言只是小事而已。
陆萱放下毛笔,他双手抓着商柔的双颊然後往外扯着,总算扯出一个笑脸,商柔挣扎着道:「陆萱!」
「给爷笑一个。」陆萱摸摸商柔的脑袋,他说道:「若是受了委屈,想办法叫凌绿通知我,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明月虽美,却也不是可以一人独占的,所以当个赏月人远远观赏即可,不需要如彩云般追月不休。」
商柔一言不发,他还记得自己初初入宫时就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接受各式各样的对待,後穴被特制的药水灌过好几次才可以确保乾净,多馀的毛发也需要清理妥当,现在他天天还得按照宫规给自己洒香薰,甚至是修眉画妆—
只是,那是世间唯一的明月,就算再是冷淡无情,终究也是自己的归宿。
陆萱随手就在宣纸上写出牧晚馥的名字。他说道:「陛下的名字可不能随便乱写,你刻完之後就把这张纸烧掉吧。」
「嗯。」商柔应了一声,便静静地看着那张宣纸。他的手指轻抚着「馥」字,说道:「这个字的意思是……香气?」
「陛下的名讳意指晚间的香气,据说他是在冬天的晚上出生的。」陆萱顺口解释,他见商柔痴痴地看着那张纸,又想起闻萧伶当天的言语,不禁叹道:「傻孩子,为何如此执着呢?」
陆萱摸黑离开。
无论牧晚馥对於商柔是什麽看法,陆萱也很明白自己是不该在玉华宫出没的,所以刻意侚偻着挑在屋檐下行走,没想到迎面而来的两行宫女太监,中间是御辇,上面是明黄色伞,一看就知道是什麽人。
陆萱心里暗叫不妙,便尽量贴在墙上。他看见牧晚馥正一手托腮,静静地坐在御辇上,一双美眸半闭未闭的,彷佛什麽都没有看见。
当御辇经过陆萱时,陆萱感到牧晚馥的美眸一抬,一双冷淡的眼眸在自己的脸上转了一圈——牧晚馥的武功不比陆萱差,在黑夜中视物依然如常。陆萱知道他一定认出自己了。
来到玉华宫的宫门前,赵公公低声问道:「陛下要进去看望芳菲公子吗?」
牧晚馥幽深的眼神停驻在玉华宫里,只看见里面的灯光已经熄灭,便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道:「去柳婕妤那里吧。」
玉华宫的灯火的确熄灭了,但这是因为商柔和凌绿正准备到留云宫守候牧晚馥。
当商柔和凌绿来到玉华宫前时,风雪已经掩盖了御辇的痕迹。
商柔身上披着白狐大氅,手里握着刚刚刻好的梳子,梳子的把手小心地雕上「馥」字。商柔很喜欢这个字,因为他很喜欢牧晚馥身上的香味。
他也很喜欢牧晚馥的长发,他记得有一次二人在铜雀宫幽会时,牧晚馥要先起来去早朝,偏偏自己却压在他柔软的长发上睡着了。
牧晚馥揑着商柔的鼻子,商柔被憋得睁开眼睛。牧晚馥一手托头在床上看着自己,一双琥珀色的明眸染上晨曦的光辉,明亮得可以把商柔的心底都照耀得一清二楚。
「古有汉哀帝为董贤断袖,今天商柔你想我为你断发吗?」牧晚馥嫣然微笑,商柔哪里听说过断袖之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牧晚馥轻轻扯动自己的头发,商柔立即会意,连忙抬起手臂,丝绸似的长发如同流水般滑过自己的手臂的肌肤,商柔的内心莫名其妙地有点失落。牧晚馥傻雅地把长发扫到背後,轻笑道:「下次你再压着我的头发,我就剪掉我的头发给你当枕头。」
「不行!当然不行!」商柔立即说道。
「为什麽不行?」牧晚馥轻绕着发丝,撒娇似地说道。
「这麽漂亮的头发……剪了,很可惜。」商柔伸出手来,五指插进牧晚馥的棕发里,然後舍不得似地梳到发端。
牧晚馥的眼睛闪动,却没有再说话。他亲了亲商柔的额头,便翻身下床穿起衣服。
心里想着当时在自己身边温柔地撒娇的牧晚馥,愈发衬托出拍打在自己脸上的寒风是如此刺骨。商柔穿过大雪乱舞的走道,只看见黑夜下的走道点起几盏孤灯,在风雪中显得如此孤寂。
终於来到留云宫的宫门前。凌绿向守在宫门前的太监问道:「陛下在吗?」
太监说道:「陛下不在。」
「陛下今夜会回来吗?」
「不知道。」太监摇头。
「他或许快要从瀚海殿回宫了。」商柔拉了拉凌绿的衣袖。
凌绿皱眉,今夜是陛下的生辰,他说不定会去哪个妃嫔的宫中,但既然太监说得不肯定,商柔估计也不愿意离开。
此时,商柔轻咳几声,凌绿便低声说道:「公子,我们明天再来吧。」
「不行,快要到子时了。若是过了子时,今天也就过去了,这礼物送出来都没什麽意思。」商柔微笑着,自从他病了之後,比以前消瘦得多,看起来愈发柔顺。
「要不,小的在这里等着陛下,您先回去休息?陆大人也说了,您的身体不适,不适合待在外面。」凌绿唯有说道。
「再等等吧。」商柔笑着。
凌绿心想,他家的公子真的是着魔了。
商柔和凌绿站在留云宫宫门一侧的朱墙下静静地等候着,雪渐渐停了,终於,连风都停了,周遭却依然寒冷得可怕。
明月高高在挂在半空中,平静而柔和的月光洒落在走道的遍地银霜。这月色和白雪一样,远看是极温柔的,只有真正地感受,才会明白明月从来不会散发出热力,而柔和的霜雪只会带来刺骨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