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姬云羲真的要走上这条路,他是无法代劳的,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让他自己去面对。
方秋棠连忙又端茶又递水的讨好了一阵子,宋玄才开了尊口:“就算他真的有那个本事,也只能说明他的确是不需要我在边儿上的,我留在这,是给他帮忙还是添乱,咱们谁都说不准。”
这不是方秋棠好奇的真正答案,可他也清楚,有些事宋玄未必乐意摊开了说,只好悻悻地说:“那你要走的消息,打算跟他说吗?”
宋玄摇了摇头。
他没法子说出口。
姬云羲对他的感情太过炽烈,让他只能用这种法子去回避摆脱。
而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逃避的究竟是太过于痴迷的姬云羲,还是自己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摇。
“我还有事要交代他,”宋玄说。“等我写封信,我走了,你就转交给他。”
方秋棠缩了缩脖子:“这小子非发疯掐死我不可。”
“那你就多带两个壮汉去,”宋玄笑着说。“保护好你的小命。”
方秋棠说:“要不你还是给我找个别的任务吧?我找人送你出城?”
“这不劳您方老板大驾,”宋玄摇了摇头。“我得另找个人。”
他如果猜的不错,姬云羲在摘星阁必定是埋了眼线的,怎么会让他轻易说走就走。
到时见了面争执不休,怕又是一场麻烦。
只是方秋棠却道:
“这盛京人生地不熟的,你还能找谁?”
宋玄撑着下巴一脸认真:“圣上。”
第91章 刑讯
宋玄的离京之计筹备了足有几日,趁着姬回召见他的时候说了,姬回也只说让他考虑几日。
宋玄倒也并不在意,仍是跟方秋棠日日厮混在一起,趁着还没有离京,将盛京吃喝玩乐的地方都逛了个遍。
这日,原本应该在长明所读书的姬云羲,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京郊的某处宅院。
他轻车简从的一路过来,祝阳将大门推开,一路引着姬云羲走进书房,钻进书架后头的密道里头去。
那下头黑黝黝的一片,只有“嘀嗒”“嘀嗒”的水声,和人痛苦到极致,扭曲如野兽般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让人揪心不已。
连祝阳听了都忍不住萌生退意。
姬云羲却恍若未闻,一路踩着这声音走到深处。
终于瞧见了那牢房里头,刑架上似乎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头颅样的东西低低地耷拉着,毛发乱蓬蓬的,上头还有凝固了的血块。
他的身上没有施加刑具的痕迹,皮肤却在不停地向外渗出细细的血珠,不知是哪里的疼痛。
在一旁坐了一个正在读书的人,光头,圆眼,少年模样,穿着一身赤红色的僧袍,上头深深浅浅的印子,不知是水还是血,只有脸上干干净净地,带着浅浅地笑,一颗一颗地数着佛珠,嘴唇翕动,似乎是在念经。
要是宋玄在,一准儿能认出来,这就是他们在望川城遇到的那个哑巴小和尚觉远。
祝阳忍不住摇了摇头,他现在瞧见觉远的模样就忍不住发寒。
“怎么样了?”姬云羲问。
觉远从桌上拾起一张布条来、递给他,上头用朱砂写着什么。
祝阳瞥了一眼,依稀瞧见的是什么“借尸还魂、妖星降世”的字眼,不用猜都知道,矛头直指宋玄和姬云羲两个。
姬云羲瞧见了,没有丝毫的惊讶:“这是打算藏在哪里的?“
觉远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虎”字,显然他是刚学写字不久,写出来的字迹也是奇丑无比,只依稀能让人瞧出意思来。
“难怪我二哥着急忙慌地运一头白虎回来,原来不止是为了跟一条狗抢风头。”姬云羲淡淡地瞧着。
“你敢扣留天师……”刑架上的人声音嘶哑。“姬云羲……你这是自寻死路……”
这时候刑架上的人正在着抬起头来,虽然表情狰狞、满脸血污,却仍是能瞧出来,这人就是风闻子。
他在摘星阁里头两天没了踪影,人人都以为他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感冒头,却不想竟然被弄到了这样一个荒郊野外来了。
姬云羲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眼眸中露出一丝嘲讽:“大天师怕是昏了头了,你再让他清醒清醒,若是没什么别的消息,就收拾了罢。”
觉远垂了垂眸,不知思考了什么,露出一个高兴地笑容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风闻子似乎早就对死不畏惧了,可看到觉远一步步走来,竟是恐惧到浑身颤抖,连牙齿都发出“咯咯”的声音。
“等等!……等等!”风闻子惊声高呼:“我……我还有话要说。”
觉远的脚步停了下来,姬云羲恹恹地盯着桌子,似乎并不愿意听他说什么。
风闻子却不得不为自己搏一次,他挣动着身上的绳子锁链,仿佛要跪下,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宋玄做不成大天师的,三殿下,我求求你,你留下我,你留下我,我为你做事,我知道很多太子……”
“宋玄做不成天师?”姬云羲却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眯起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玄早就打算走了,”风闻子想到这事就要悔到牙根里去了,他现在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就是当时想给宋玄一个下马威,杀一条狗立立威风的结果吗?
却不想反被那宋玄摆了一道,地位一落千丈不说,竟还被无声无息地掳到这样一个地方,沦落到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了。
结果宋玄竟对他的地位压根就没有威胁,甚至打算收拾包袱离京了。
风闻子真是有苦难言,打碎了牙也只能和着血泪往下吞。
只是这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后悔苦楚了,能不接着被这小和尚折磨才是真的:“是我前两天偷听方秋棠私下跟太子殿下说的,他劝太子没必要针对宋玄,说宋玄只是个游历道人,过几天就要离京,不影响大局。只是太子殿下并没有听信他的话,转头就要我写下这虎腹藏书……”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
因为他清晰的意识到,姬云羲的情绪似乎已经改变了。
姬云羲捏紧了手中的字条,头缓缓地垂了下去,脸上不知是哭是笑,只发出了低低地气声,听起来竟有几分诡异。
“好的很,”姬云羲低低地说。“宋玄,你真是好样的。”
他只觉得自己从头冷到了脚,都仿佛是被浇了一盆冰水,揪在了一起,寒得发痛。
他牵了牵嘴角,却扭曲了表情,只剩下了空茫茫的眼神,不知该落在哪里。
“走。”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祝阳和觉远对个中内情尚算了解,并不敢多话,只交换了一个眼神,祝阳便匆匆跟着他去了。
转瞬间,只剩下一室的冰冷。
觉远盯着风闻子,微微歪了歪头,圆圆的眼睛小鹿一样,却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药瓶,露出了一丝微笑来。
“别……别 ……”风闻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牢房里只剩下了风闻子的悲鸣。
第92章 已决
宋玄并不清楚姬云羲那头的情况,他正要去见姬回——并不是在宫里,而是在宫外的一家酒楼。
那酒楼正对着青鸾台,下头扶鸾姐妹俩正在为百姓占卜,两人一身青鸾袍,神色庄重,如宋玄第一次见到他们一般。
姬回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正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宋玄进来的时候,他喝得急了,被酒水呛了一回,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连衣襟处都被沾湿了。
宋玄进来时正要行礼,姬回摆了摆手,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倦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若是连宋先生都这般模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宋玄敛了敛衣袖,坐在一边,淡淡地笑。
“我第一次看见先生,就是在这儿看见的。”姬回慢悠悠地喝了一杯。
宋玄以为他在说自己,可瞧见姬回空茫茫的眼神,却又觉得,姬回或许是在说别人。
他或许并不适合玄色的衣裳,这颜色将他衬的愈发的苍白,甚至是死气沉沉,让人在他身上瞧不出一丝生人的气息来。
“宋先生还是要走吗?”姬回问。
宋玄点了点头:“在京中留连已久,某准备告辞了。”
姬回愣了愣,这话终于分了他片刻的心神,让他的目光聚焦在了宋玄的身上:“先生不喜欢这里?”
宋玄不答,只笑着回避:“这些日子以来,也给您添麻烦了。”
姬回没有用朕,不要他行礼,宋玄就隐约有种感觉,姬回今天可能也并不希望自己称呼他为圣上。
果然,姬回没有说话,只“唔”了一声。
宋玄也很有耐心,只看着姬回喝酒。
在宫里的时候经常这样,姬回似乎并没有什么取乐的方式,偶尔叫宋玄来,也只是这样,看看风景读读书,三杯两盏薄酒,偶尔闲聊两句,也只是浅尝辄止。
只是今天姬回喝得有些多。
“先生打算去哪?”姬回问。“有什么打算吗?”
“四海为家,哪里称得上什么打算?”宋玄笑着说。
“四海为家……好事,是好事。”姬回听了,眉宇竟露出两分喜色来,笑着说:“听着就比我痛快。”
宋玄哭笑不得:“民间自有民间的烦恼,只不过是听着痛快,也快活不到哪里去的。”
“是了,这是你们说的……众生皆苦,是也不是?”姬回嘿嘿地笑。“既然这世间不过是个笼牢,那逃到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宋玄竟被问得愣了一愣。
姬回见他被问住了,似乎更高兴了:“宋先生,你跟我说说,这深宫大院,和你的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分别?”
宋玄想了许久,最终只能说:“天涯海角,臣不过是身累,这深宫大院,却是心疲。”
姬回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是在逃。”
“您就当是如此吧。”宋玄说。
说得兴起,姬回给宋玄倒了一杯酒:“你若是走了,老三怎么办?”
宋玄不是第一次听到姬回用这种微妙的陌生感提到自己的儿子了,可每次听到了,都会让他感觉有些许的不适。
“在下不过是个外人,在与不在,于三殿下而言并无区别。”
“当真如此?”姬回用促狭的目光瞧着他。“若真是这样,你何必求我帮忙?难道不是怕老三不肯让你走。”
姬回比想象中还要敏锐,这让宋玄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你今晚收拾收拾东西,我让扶鸾她们送你走。”姬回说。
“扶鸾?”宋玄愣了愣。
姬回没有回答,只瞧着酒楼下的青鸾台勾了勾唇角,隐约露出一丝笑意来。
宋玄这才意识到,只怕扶鸾姐妹俩本就不是什么江湖骗子,而是姬回安插在摘星阁里头的人。
姬回显然已经喝得有些过头了,给两人的酒杯都满上,恍恍惚惚地说:“就当给你践行了。”
宋玄接过酒水,轻声说:“祝圣上福寿安康。”
“福寿安康?”姬回嗤笑一声:“怎么连宋先生都学会胡说八道了?“
宋玄盯着他的双眼:“将丹药停了吧。”
姬回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定定地瞧着宋玄,仿佛要辨认出他究竟是谁,半晌才哼笑一声,与他碰杯:“来吧,福寿安康。”
喝了酒,姬回又拉起自己的衣袖,要宋玄给他看手相:“你都要走了,却连个像样的谶言都没有留给我,难道摘星阁是让你白住了?”
宋玄却笑了起来:“您真的想让我批命不成?我早就知道您有心事,可当真是想与一个江湖骗子分享吗?”
姬回悻悻地放下了手臂:“你这个人,在这上头就是无趣得很。”
宋玄笑眯眯地瞧着他。
“你若是在宫中多呆一阵子,我们或许会成为不错的朋友。”姬回笑着说。
“现在不是吗?”宋玄问。
“不是。”姬回眯着眼睛,醉醺醺地说。“你这个人虚的很,轻易做不得朋友,就是现在嘴上说了,也做不得数的。”
宋玄摇了摇头:“这可不算什么好话。”
姬回慢悠悠地说:“既然这样,我跟你打个赌。”
“什么赌?”
“赌你迟早要回来,还要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儿。”姬回慢悠悠地说。“若是我赢了,你我就算是朋友,若是我输了,那我就当没有这回事。”
宋玄哑然失笑:“能跟你攀上交情,可是我赚了。”
姬回醉眼朦胧:“你只说赌不赌罢。”
“当然赌,”宋玄哭笑不得,却也哄着姬回。“我为什么不赌?”
姬回这才满意。
直到两人喝空了一桌子的酒,宋玄拦了姬回足有五六回,才将姬回劝了下来。
彼时已经月上中天,扶鸾姐妹两个也在外头候着了。
宋玄站起身来,步伐有些不稳,却郑而重之地向姬回说道:“多谢。”
“谢什么,反正我是一定会赢得。宋玄啊宋玄,你迟早会回来的。”姬回一下一下地戳着他。“你心栓在这盛京,逃到哪里,都是苦的。”
宋玄笑着应了:“等我回来,再与你喝酒。”
等到宋玄离开了酒楼,就只剩下了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姬回恍恍惚惚地走了两步,一个不稳,不知碰落了什么,乒乒乓乓地响成一片。
有宫人走进来搀扶:“圣上,该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