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上头那几个吃醉了酒、大腹便便,搂着姑娘嘻嘻哈哈的生意人,看起来对他的招待似乎还算满意。
天知道,最让他痛苦的不是这一肚子的酒水,也不是上头鲜花牛粪的视觉污染,而是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必须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确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抹了蜜一样的甜。
他从怀里摸出两颗解酒丹来——这那还是宋玄那个江湖骗子给他配的,也不晓得吃了以后会不会一蹬腿直接西去了。
但是方秋棠向来都相信自己的命,是很硬的。
隔了一刻钟,方秋棠觉得自己眼前的重影渐渐合成了一个,便又晃悠着想要上去接着谈生意。
“别打了——别打了——”
他听到有少年在求饶的声音。
管闲事向来是宋玄的专利,而不是他的,方秋棠只想早点上去,谈成那笔不算大的生意。
“大哥们,别打了——我不会再跑了——求你们了——”
真的,他对这种随处可见的阴私一点兴趣也没有。
尽管那孩子叫的很可怜。
但方秋棠认为,现在不得不上去继续接受精神和酒精双重凌辱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怜。
“我错了……我……”
……怎么没动静了?
是喊累了?还是被堵住嘴巴了?
方秋棠已经踏进青楼的一只脚,又抽了回来。
他状似不经意地往回走了几步,一个矮小的身影就撞进了他的怀里,那冲劲儿直接将他顶翻在地。
果然就不该多管闲事的。
躺在地上的方秋棠忍不住心疼了自己一刻钟:大概被牛犊顶了一下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趴在自己身上的孩子还想跑,就看见后面几个彪形大汉已经追了上来,一边一个拧着那孩子的胳膊:“还想跑?啊?”
那孩子的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好像下一刻就要奔涌而出:“不跑了不跑了,我错了。”
仿佛上一刻那个跑的飞快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光速的认怂让方秋棠感到惊讶,而飞快的变脸速度更是证明了,这孩子根本就就是戏精本精。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孩子两眼。
下一刻,方秋棠开始嫌弃自己,为什么要看那孩子?为什么要露出感慨的眼神?
这孩子直接抱着自己的大腿哭了起来啊!
“这位公子,我天生孤儿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被卖青楼,人生总结四个大字就是好惨好惨,求求您帮我一把,否则我就要去做兔子卖屁股了——”
哭到这里,他还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求求你了,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你报答你永生永世奉你为主你说东我绝不往西、您指狗我绝不杀鸡——”
那孩子就像是拖布缠在拖布杆上一样,缠在他的脚上。方秋棠一边听着他哭,一边想要抽身离开。
后头两个妓院的龟公正拽着他的两只脚往后拖,不知是不是方秋棠的错觉,他感觉这孩子都要被拉成长条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蹲下身来,跟这个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孩子说:“我不是你想象的贵公子,我衣服是租来的,玉佩是造假的,现在荷包里比我的脸还干净,今天买了你,明天我就要做鸭子卖屁股去了,你懂吗?”
那孩子见他开口,原本眼睛亮了一下,可听到他说的话,目光却渐渐暗淡下去了。
孩子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由着两个龟公将他拖走。
明明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孩,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人偶。
鬼使神差地,方秋棠听见自己开口说:“等等。”
那两个龟公看向他,仿佛戒备着他要施展出什么盖世神功,将这个孩子救走。
方秋棠说:“要不你们替我给你们老板带个信儿?这孩子变脸厉害着呢,我觉得你们把他放到戏班子里,发展一定比当个鸭子有前途多了。说不定还能成个一代名角——”
那两个龟公送给了他四个白眼。
齐刷刷的。
那孩子再次像是破布麻袋一样被拖走了。
“再等等。”
那两个龟公已经不耐烦了:“有事没事?没事滚一边去!”
“这孩子的卖身契……多少钱?”方秋棠又补充了一句。“我就问问。”
“二百两。”龟公说。
“这么贵!”方秋棠皱起了眉。“你们这不坑人吗?”
“你看这孩子又瘦又小,脸色蜡黄,一看就活不久。而且他鼻子太挺,眼睛还斜,连嘴巴都是歪的,明显是个克主的面相……你们还想要二百两,不如去抢!”
龟公不耐烦地说:“你又不买!你啰嗦什么?“
方秋棠咳嗽了一声,犹豫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愿意降价处理,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地上那个尸体似的孩子听了这话,猛地眼睛一亮。他十分配合方秋棠的胡扯,连忙拽着两个龟公的手:“我觉得这位公子说的有道理,像我这样又瘦又丑又懒又想逃跑的,的确值不了多少银子。”
“况且我娘有花柳病,我说不定就有跟她一样的病症,活不了多久就一命呜呼了不说,还会传染客人影响你们楼的声誉,到时候你们不就赔了嘛?”
这两个龟公面面相觑。
她们不是没见过赎买娈童的。
就是没见过赎买娈童还要讨价还价,连带着当事人一起往死里贬低自己的。
方秋棠心里更是透亮。
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以后,恐怕自己兜里的银票就保不住的了。
最后他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买了这样一个又瘦又丑又懒又活不多久的戏精孩子。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着血。
那花了他一百五十两的熊孩子还在他旁边一蹦一跳。
他说:“公子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了!”
方秋棠冷笑:大概也是最傻的吧?
他又说:“公子公子,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啊?”
“谈生意。”
“那你谈去啊?不用担心我的,我不会跑的!”
“……钱都拿来买你了。”
“……哦。”孩子弱弱地缩了缩头。
方秋棠的生意本就是刚起步,这一百五十两还是前几天跟宋玄做局对半分的,现在兜里本钱都没了,生意自然也告吹了。
他可没有兴趣做冤大头,跑回去给楼上那群死胖子买单。
“那……公子,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亏本生意。”
“什么?”
方秋棠瞪着他:“你的名字,叫亏本生意。”
孩子不高兴了:“哪有四个字的名字啊?”
方秋棠信口搪塞:“有啊,别人问你,你就说你是东瀛人,他们都是四个字的名字。”
孩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好不好,我要跟公子的姓!公子姓什么?”
“我姓方,”方秋棠嫌弃地“啧”了一声。“不行,你不能姓方,我看见这个姓的人就烦。你原本姓什么?”
孩子叹了口气:“我没姓……我娘不知道我爹是谁,所以我就有一个名字,叫季。”
仲叔伯季。
方秋棠问:“你前头有三个哥哥?”
“不是,是我娘落胎落了三次。”
霍,这孩子跟没成型的受精卵是一个辈分的。
“那你就姓季,叫……季硝。”方秋棠想起了自己家里还没完工的新型火药。
“吹箫的那个箫嘛?”孩子一脸‘你心真脏’的表情。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是硝石的硝。”
“硝石是什么?”
“做火药的,等回去给你看。”
“火药又是什么?”
方秋棠停住脚步:“花了我一百五十两银子的人,最好安静一点,懂吗?”
孩子,不,季硝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
“懂了。”季硝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说。”
“公子,谢谢你。”
方秋棠撇了撇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下卷·国师卷 第1章 惊醒
姬回在一个冬日死去了。
人们将帝王死去叫做山陵崩,以形容其逝去的影响巨大。可姬回的死,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却却着实有些平淡。
众臣对他的离去早就有了准备,废太子姬云弈自缢的那年,姬回就已经是一个被丹药掏空了身体的空壳,却仍固执地不肯停用丹药。
终于在某日的早上,姬回再也没有醒来。
大臣们按部就班地处理好了一切,万民号哭,天下缟素,寺观钟声长鸣,群臣长跪不起,心里却清楚,这为时七年的暗流汹涌,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最终的能够坐上那个椅子的人只有一个。
是七年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那个人。
姬云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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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四方城在鹅毛大雪中迎来了一位旧友。
那是一个穿着石青色道袍,披着牙白斗篷的男子,他的脸隐匿在兜帽之下,左手抱着拂尘,右手提着一坛冷酒,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到了花下楼的后头。
皇帝驾崩,举国服丧,昔日歌舞不休的花下楼如今也是门庭冷落,一派凄凉。
男子敲了敲花下楼的后门,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敲什么敲!这个月不做生意!回去找自己婆娘罢!”
男子笑了起来:“不是来夜宿的。”
“喝酒也不成!”里头传来了重重的地脚步声,紧接着是丁零当啷东西落地的声音,女人打开门,张嘴便骂:“大清早的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瞪大了双眼,嘴巴也合不拢了,动了动嘴唇,才发出两个音节来:“……宋玄?”
对面的男子将兜帽脱下,露出那温润如玉的面孔来,正是消失了多年的宋玄:“想容,好久不见。”
那对面的女人已经愣住了。
宋玄抖了抖身上的积雪,露出一个笑:“不请我进去?”
“宋玄,你……”想容呆呆地瞧着他,迟疑了三片刻,第一反应竟是抄起了闩门用的棍子,劈头盖脸便要打:“你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宋玄连忙跳进门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逃,想容在后头一路狂追,将人硬是逼到了死角。
宋玄见实在逃不掉了,才伸手去夺想容手中的棍子,腆着脸笑道:“好姑娘,我这在雪里头冻了大半日了,连皮肉都冻脆生了,你这一棍子下来,还不把我砸碎了?”
想容气得跳脚:“我就该砸你个筋断骨折才是,你他娘的还有脸回来,一走就是六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死在哪了——”
这话原是怨妇的腔调,可由想容说出来,反倒像是赌场逼债的恶棍了。
宋玄干笑一声:“一言难尽,这些年让人四处追债,实在不敢贸贸然回来,生怕将你也给连累了。”
想容冷哼一声,并不肯相信他的鬼话,神色却终究是略微缓和了,让开半个身子,让他到屋里去:“先进来再说罢,我给你找点吃的去。”
宋玄却忽得叫住了她,将手上一直提着的一坛冷酒递过去:“顺道帮我热热罢。”
想容接过酒,嗅了嗅:“哪里弄来的好酒?说好了啊,见一面,分一半。”
宋玄摇了摇头,笑着说:“下次再给你寻好的,这酒可不行。”
想容贪图酒香又嗅了两下:“小气劲儿,我给你银子就是了。”
“这酒是拿来祭奠一位朋友的。”宋玄说。
想容愣了愣,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去热酒去了。
宋玄独自坐在房间里,将斗篷脱了,抖干净了残余的雪,又将手中的拂尘放到一边,正对上一面铜镜。
里头模模糊糊的还是他那张脸,似乎六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他还是那个来去如风,孑然一身的宋玄。
但似乎又有什么变了,让二十七岁的宋玄,愈发的温柔随和起来。
过了一会,想容抱着热酒进来了,见宋玄正站在镜子前,忍不住嘲笑:“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还照什么镜子。”
宋玄忍不住笑:“老男人才要照镜子,否则邋里邋遢,更是讨不到媳妇了。”
想容忍不住问:“你还没成家?”
宋玄摇了摇头。
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这放在整个大尧似乎都是极为罕见的。
他这六年来走南闯北,连同行都忍不住同情他,要给他介绍一两个温柔稳重的姑娘,好让他安顿下来。
“你娶回老家,生个娃娃,留些银子就是了,不耽误你在外行走的。”
不少人都这样劝他。
可宋玄似乎一直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
宋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斟了一杯放到自己的对面。酒水顺着胃肠下去,连带着身体也暖了回来。
想容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这是个什么朋友?”
宋玄想了想,才回答:“是一个有很多秘密,说话很灵验的朋友。”
想容有些好奇:“比你还灵验吗?”
“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想到了,你说灵验不灵验?”宋玄笑着说。
想容点了点头:“那是的确是厉害的。”
“这样厉害的人呐……”宋玄盯着那满满的酒盏,忍不住有些茫然。
在知道姬回死去的那一刻,宋玄才清晰地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