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已经过去了六年。
他浑浑噩噩地四处漂泊,仍是那个招摇撞骗的宋半仙,只不过每天遇见的都是陌生的风景、陌生的人。当变化已经成了常态,也就意识不到岁月的流逝了。
只有偶尔听到朝堂那边的传闻,才会有时移境迁的意识。
太子的每况愈下,姬云羲的如日中天,方秋棠的崛起,朝堂上的交锋隐约可见,明明是熟悉的名字,可落在传闻中,却变成了陌生的故事。
他逃了六年,仍是没有让自己那颗心安定下来,反而愈发的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迟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如今姬回走了,他竟有一种梦中惊醒的错觉。
仿佛有什么,要悄悄地发生改变了。
第2章 亲信
及至三月,草长莺飞,按大尧的例,国丧过了百日,平民百姓之间便一切如常,婚丧嫁娶,诸多不忌,连带着四方城的说书先生都活络起来了。
“说起某朝某代,有这样一位殿下——”
四方城里的说书先生总是有最新奇的故事。
诸如两年前讲的是某朝太子无德自缢而亡,四年前讲得是某国帝王的长子为爱私奔,七年前讲得是某位皇子死而复生的故事。
而近来最新鲜的故事,也就是先帝故去许久,众臣三请三辞,继承人仍不肯登基的故事。
而依着四方城的规矩,这某朝某代某国某人,也不过就是今时今日、此地此事。
懂得的自然懂,不懂的听着听着也就明白了。
只不过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只怕是两分真,八分假,虚虚实实,就是听个热闹罢了。
诸如宋玄,就是早见识过这些说书先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是以并不将这些故事放在心上。
反倒是一边的想容听得入神,一边喝着茶,一边还要问:“他们说得是真的?这大尧当真有什么龙鼎龙脉的?要挖出来皇帝才能登基?”
“他们敢说,你就敢信?”宋玄忍不住笑:“听他们的,你连年都能过错。”
想容踹他一脚:“就你是明白人,你有本事,你倒是给我说说看看?”
宋玄自顾自地喝茶:“皇帝老儿的事情,我们哪能知道。”
想容嘀咕了一句:“就是好奇而已,那椅子不都争着抢着坐吗?现在倒好,椅子洗干净了,就差一个屁股了,反倒不去坐了。”
宋玄听了好笑,也不去详细解释。
自姬回殡天过去已过了三月有余,宋玄便在这四方城滞留了三个月多,深居简出,只偶尔与想容一道吃茶谈天,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养老的乡绅。
说来也奇怪,前些年宋玄还是个停不住脚步的家伙,这阵子竟是莫名安生下来了。
大抵是走的多了,走的累了,便总要找个地方歇歇脚的。
四方城最大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姬云羲迟迟不肯登基称帝,也是让宋玄颇为费解。
按照大尧的例,过了百日,群臣三请三辞,姬云羲早就该走马上任,坐上那天下至尊的位置了,可直到如今,官府都没有下发告示,民间对于姬云羲的称呼,也迟迟停在“三殿下”上。
倒是引来了无数离奇荒谬的故事来。
这边正说着呢,忽得听见外头一声喧闹,外头竟涌进了一群官兵进来。
宋玄和想容俱是回头去看,便瞧见一个衣着华贵、面容姣好的男子,正大步流星地踏进来,用下巴尖朝着那 说书人:“我听闻这里有人妄议朝廷,果然如此。”
宋玄微微一愣,仔细去瞧那男子的眉眼,的确是个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妄议朝廷,这天大的一顶帽子说书人哪里敢接,也没弄清来人是谁,只晓得这些都是官府的官兵,连连告饶,连茶楼的老板也出来说情。
“把人带走,店给我砸了。”那男子却趾高气扬地喝骂,一副有恃无恐、盛气凌人的样子。“若是再让本公子听见你们胡说八道,有你们的好看。”
那男子旁边跟着的官兵头子倒也是宋玄的熟人——赵捕快,听闻男子要砸店,忍不住劝了什么。
“怎么?本公子说话不好用?我说让你砸,你就给我砸 。”男子冷笑一声。“区区一个捕快,难道要反了不成?”
这男子不明身份,帽子却扣得一个比个大,吓得那赵捕快闭了嘴,一众官兵将吃茶的客人驱赶出去,抄起桌上的碗碟杯筷一气儿乱砸,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那茶馆老板焦急的劝阻声、和瓷器破碎、桌椅翻倒的响声。
众多客人不知其中缘由,生怕惹祸上身,纷纷避退开来,只有宋玄忍不住瞧了一眼,低声问想容:“这又是哪路的神仙,我离了四方城这些时候,竟连天都变了不成?”
“小声点。”想容用手肘大力戳了戳他。
宋玄被这一下顶得没防备,连连咳嗽,险些连方才吃进肚的茶点都吐了出来。
想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是两个月前来的神仙,人都称他南荣君的,你还不知道?”
“南荣君?”宋玄微微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九流三教,的确都没这样一个名号,这才摇了摇头。“是外城来的?”
“是盛京来的,”想容压低了声音,低声说。“我听客人说,这小子是三殿下的亲信。”
宋玄微微一怔:“什么?”
现在人们口中的三殿下,只能只姬云羲一个人。
想容并不大清楚宋玄当年的旧事,也不太明白他跟姬云羲的纠葛,只当他是好奇:“就是现在的那个三殿下,这个南荣君是他身边儿的人。”
“听说是来替那劳什子三殿下办事的,整日里正事没见他做一件,敛财滋事倒没少做,上头那帮官员都疯了似的给他送礼走门路——”
宋玄不知怎么,仿佛走神了似的:“走什么门路?”
“走三殿下的门路啊!”想容奇道。“你不是傻了吧?”
“先皇三个儿子,一个失踪,一个自缢,现在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那位置铁板钉钉,就是那三殿下的了,官员不趁着现在走门路,还什么时候走?”
宋玄敷衍性的点点头,他在听到事关姬云羲的时候,他的神思就已经飘忽到不知哪儿去了,连带着后头想容的话,一个字儿都没听进脑子里去。
他沉默了一会,忽得想起了什么:“他是替姬云羲来办什么事的?”
“这谁知道,我是没看出来他有什么事。”想容皱着眉道:“我只知道,这南荣君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早些弄完早些滚蛋才是,别再来祸害这四方城了。”
宋玄想到方才那人的情态,忍不住微微皱了眉头。
阿羲的亲信,竟是这样的人吗?
第3章 波澜
连宋玄也没想到,这个南荣君会在四方城掀起这样大的波澜。
四方城的地上地下两套班子,官家与八门之间相互勾结,又是鱼龙混杂,深浅难测,饶是算得上一个凶险的地界。
就算上头偶尔有钦差来访,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要面子给足了,礼数送到了,便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不想这南荣君却是个贪心不足的,这几日里头仗着三殿下的名号,在四方城搅风搅雨,专挑做生意的平头百姓坑害。
他找尽理由,一气儿封了十余家店铺,只等着人送银两去赎,一副摆明了要敛财的嘴脸。逼得不少店铺早早关了门,只等着这一波过去,更有那做生意的被扣了亲眷,为赎回家人搞的散尽家财。
“官府也不管?”想容生来正义感便强,如今听了这事更是生气。“什么狗屁南荣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也敢在四方城撒野。”
“早有人去问过上头了,这人是三殿下的人,官府那边也没什么法子,都是哄着捧着的。”常雨将茶水一放,也是愁眉苦脸。
他是来替人送货的,这些日子他们兄弟两个的赌场为避风头,也是关了门,兄弟两个为了赚口饭吃,也是什么零工都作起来了。
区区一个南荣君,竟搅和得四方城百业萧条,这也是众人都没有想到的。
宋玄听闻此言,忍不住转了目光:“当真是三殿下的人?你可曾打听过吗?”
常雨笑道:“听官府那头说,这南荣君手上有三殿下的信物,且是帮三殿下来寻龙脉的。”
宋玄皱着眉:“龙脉?真有这么个东西?”
那不是那些说书人编篡出来的?
“管他是不是真的,就现在这个架势来瞧,三殿下要寻,那就是没有也得有。”常雨压低了声音,又靠近了宋玄,低声说。“而且,您有所不知,我听人家说,这个南荣君,和三殿下,是那个关系。”
他掐了掐小指,比划了一个龌龊的动作。
想容见了一脚踹翻他的凳子,让常雨直接一屁股坐地上去了,“哎呦哎呦”地叫个没完。
“在我这儿胡沁什么玩意?”想容见这男人龌龊的表情,满脸的嫌弃。
常雨哭丧着脸:“这也不是我说的,是那南荣君自己透露的。”
宋玄盯着常雨,眉头越皱越紧,眼神愈发的凝重:“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常雨见宋玄有兴趣,愈发地高兴,也不嫌屁股疼了,拖着凳子就凑到宋玄边上嚼舌头:“你想啊,这南荣君也不是什么名士,打这儿之前,可是连听都没听过的一个人。盛京里大小官员幕僚,就是天师也是成群结队的,凭什么要这么一个人来寻龙脉?可不就是那枕边儿上的关系,最让人亲近信任吗?”
“再者说了,这三殿下如今也是二十有二的人了,连正妃都没有一个,也没听过他光顾什么青楼楚馆,若不是不行,那只怕志不在此啊。”
“嘭——”
常雨这回又摔地上了,抬头一看,竟是宋玄将他的凳子踹翻的。
“宋先生这是做什么?”常雨哭丧着一张脸,嚷嚷起来。
想容在边上幸灾乐祸:“你宋先生可是二十有七,也没见娶上个媳妇,这是被戳到痛处了。”
常雨这才意识到自己言多必失,嘿嘿地笑着原话:“先生不一样,先生那是半仙儿,清心寡欲超凡脱俗,哪能看得上庸脂俗粉呢。”
想容嗤之以鼻:“油嘴滑舌。”
宋玄那头神色淡淡,心里头却是凭生波澜,分明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却又忍不住在意起来。
“总之且瞧着吧,这南荣君一日不走,咱们四方城就一日太平不下来。”常雨在这头下了定论,又蹭了想容半壶茶水,才颠颠儿地从后门走了。
想容见宋玄半晌无话,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
宋玄被拍得一哆嗦,忙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来,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这个南荣君,总让他这样兴风作浪,也不是个事儿。”
想容闻言,登时瞪大眼睛:“你也这样觉得?”
宋玄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又想管闲事了。
这人就是一颗天生的侠义心肠,虽然嘴上不天天吼着,可见到不平之事总是想上去掺合两下,上回打从茶楼回来,她就天天惦记着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
果然,想容做贼似的把门关上,一双圆眼滴溜溜地转,拉着他道:“前两日还有客人跟我问起你,想托你去打探那什么南荣君的底细,我晓得你那三不沾的规矩,才帮你回了。你若也是瞧那南荣君不顺眼,这倒是个好机会——”
宋玄听了便问:“什么客人?”
想容低低地比划了一下:“无非是三爷他们那帮子人。”
宋玄一听便明白,四方城地下掌舵的那几位他也都见过,现在领头的那位姓傅,外号三爷,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
也就当初季硝头脑机敏,又背靠大山,这才压了他们一头。自打几年前季硝追着方秋棠去了京城,转移了生意重心,这四方城就是三爷的半个天下。
如今见这南荣君嚣张,官府不敢管,三爷却不可能坐视不理,听这一出,显然是想要出手干预,却又摸不清底细,算来算去,才找到了宋玄的头上。
宋玄回来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但对于这些掌舵人来说,只怕并不是个秘密。
宋玄犹豫了片刻,没有应声。
想容以为他不愿意,便道:“你若是不想去,就当我没说过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宋玄不沾党政权谋,想容也明白他的用意,行走江湖想要保命,这样的浑水趟的越少越好。
“你去联系他吧,”宋玄忽得说。“就说这事我应承了,记得欠我一回情。”
想容一愣:“当真?”
宋玄点了点头。
他倒是真的想要会会这南荣君。
第4章 试探
傅三爷那边的消息来的很快,虽然嘴上千恩万谢客气热络,可指使起人来却没有半点含糊,很快就替宋玄安排了一个接近南荣君的机会。
那日知府带着上下一干官员来到花下楼取乐,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其中最主位不是知府,而是一个容颜秀美的男子。
这男子衣着华美,五官精致,眉宇更偏阴柔,倒有些魏晋时美男子的情态,只是神情太过倨傲造作,隔着千里之外就能认出他的身份来——不是那南荣君,还能是哪个?
那南荣君从上了桌就开始挑剔,眼带轻蔑,一会指这姑娘的琴音不如盛京的大气磅礴,一会说那酒菜不比盛京的地道鲜美,最终眼尾一扫,用鼻子哼出声来:“要么怎么说是小地方呢,难登大雅之堂。”
那知府强压着怒火陪笑:“南公子说的是,乡野之地,委屈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