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南荣君这才神色稍缓,呷了一口酒水。
他们坐在二楼,隔着窗栏就能看见下头的歌舞,下头的人却瞧不见他们,的确是个不错的位置。
只是那南荣君却一直意兴阑珊的模样,瞧见歌舞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来:“先头人说四方城近些年来还算繁荣,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奇趣儿,也是扫兴。”
那知府目光在下头扫了一圈,忽得瞧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正一个人躲在角落吃酒,便立时目光一亮:“南公子若是想要奇趣儿,下头就有一位奇人,不如唤他上来与公子聊聊?”
南荣君抬了抬眼皮上,似是好奇:“果真?那便叫上来吧。”
知府眼角浮起隐约的喜色,连忙打发人去,将一楼正坐着的宋玄请了上来。
宋玄早料到会有此事,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袖子,跟着走上了二楼去。
宋玄这人,打从十四岁开始谎话连篇,六年前上京一回见了场大世面,如今就愈发的超然物外,气度不凡起来,寻常的小场面对他来说,倒还真值不上紧张什么。
如今搁众官员眼前一戳,长身玉立,鹤骨松姿,较六年前还要清朗逼人,端的是一副仙人品貌,反倒让那一众官员都晃了晃神。
他们对宋玄的印象大都停留在六年甚至更早以前,只听闻他回来了,却未见其人。
不想今日一见,他脱离了弱冠之年,却丝毫不见年长的圆滑世故,反而沉淀出一种温润的气质,愈发超脱俊雅起来了。
“这位是我们四方城出了名的神算子,宋玄宋半仙。”那知府率先回过神来,极热情地介绍。“人称十卦九灵的,就是这位先生了。”
那南荣君对宋玄似乎有几分兴趣,眼神隔着睫毛淡淡地注视着他:“哦?”
宋玄与他对视,才发现这南荣君竟生了一双淡色的眼眸,琉璃珠儿似的,在阳光下头显得十分妖异。
“半仙儿?这名头可叫得响啊。”南荣君意味不明地说。
“江湖朋友给面子罢了,”宋玄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只不过是些卜卦相面的微末本事,是知府大人过奖了。”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隔着满桌子的酒席对视,宋玄竟丝毫不落下风。
那知府有意引着宋玄接近,便笑着说:“南公子若有什么心事,也不妨算上一卦,说不定还能讨个彩头。”
“别是触了霉头才好。”南荣君若有似无地暗讽。
宋玄只当作没听见似的,笑而不语。
知府还是想让宋玄探探南荣君的底细,连忙招呼宋玄:“宋先生……”
却不想这时南荣君忽得道:“算卦就不必了。”
“我在盛京见过的天师数不胜数,真要是请教命数,又何必要找一个乡野骗子?”南荣君嗤笑一声,琉璃似的眼珠儿带着说不出的挑衅。“只是宋先生得倒比这些姑娘们都好一些,不如坐下与我聊聊?”
“这青楼浑没有个风雅样子,连个能住独院儿的姑娘都没有,反倒是宋先生你……”南荣君盯着他。“有那么点意思。”
这知府闻言,险些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连忙低声提醒:“宋先生是见过先皇的……”
说起来,宋玄在盛京那点子事,虚虚实实,也传到四方城了。这些官员用他,却也不敢太过于小觑了他,毕竟是跟先皇沾着边呢,哪个都不会嫌自己官帽戴的太久的,硬是要拿宋玄轻蔑。
“怎么?见过先皇,就比本公子尊贵了不成?”南荣君貌似恼怒,连上却透着一丝讥讽。“既然如此,不更应该坐下喝一杯吗?”
“这……”知府怎么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呐呐不敢应声。
倒是宋玄不动声色斟了一杯,略加示意,一饮而尽。
那南荣君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宋先生不说两句?是应付我吗?”
宋玄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又斟了一杯:“是我礼数不周,这杯该敬公子。”
南荣君盯着他:“敬我什么?”
宋玄笑了起来:“敬公子的尊贵。”
南荣君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一愣,既而笑了起来,竟真的饮尽了这杯酒。
“有意思,”南荣君的眼神愈发兴味盎然。“满堂花也比不过宋先生一枝醉人,难怪是见过先帝的人。”
“这美人啊,若是倒贴怕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如盛京名妓,都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这才有那么一点意趣在里头……”
这话便愈发的不像话了,知府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南公子,这当初宋先生也是见过三殿下的,您又是三殿下的身边儿人——”
这话里头的意思连宋玄都听出来了,这是提醒南荣君谨言慎行呢。
宋玄反倒觉得有趣,这南荣子现在虽然与初见时一般的傲慢无礼,却变得截然不同。
初见时的傲慢仿佛是有意做出来的,而现在这人,却是一举一动都透着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傲,并不是一个虚软的人物。
这是姬云羲在哪儿认识的人,又为何而来?
宋玄愈发的在意起来。
“是了,本公子自然是三殿下的亲近之人了。”那南荣君听了知府的话,语意愈发的意味深长起来。“自然要替他好好照顾照顾旧交——”
说着,便筷子一戳,从桌上挟起一枚圆溜溜、拇指大小的蟹黄蛋来,作势要喂到宋玄嘴边儿:“宋先生尝尝?”
宋玄笑着摇头:“不必了——”
“这可不行,”南荣君眼中带着隐约的威胁,“三殿下喜欢的东西,您怎么也得赏个光不是——”
宋玄的笑容微微淡了。
他按住了南荣君的手腕,神色却不复方才的温吞,反而隐约透着一丝审视:“三殿下喜欢?”
“怎么?”南荣君眼中透着一丝挑衅。
姬云羲是吃不得蟹的。
姬云羲天生的心疾吃不得这些东西,又不喜海物的腥味,六年前宋玄带他去走街串巷的吃些点心,都是要注意这些的,更别说蟹黄了。
“没什么。”宋玄重新露出那温和的表情来,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凌厉都只是错觉。“既然公子无意卜卦,那某便告辞了。”
那知府闻言,连忙也跟着打圆场:“是啊,宋先生还有生计要忙,早些去吧。”
南荣君瞧着他起身,语气意味深长:“你叫宋玄,我没记错吧?”
宋玄的脚步顿了顿,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出去了。
南荣君将那一枚蟹黄蛋往自己嘴中一塞,浅色的眼珠儿愈发的兴味盎然起来。
宋玄出了门,长眉微微蹙起,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似是困惑,又似是犹豫。
想容见到他凑过来问:“怎样?那人可有什么把柄吗?”
宋玄摇了摇头:“我没有给他卜卦。”
想容一愣:“那你做什么这副表情?”
“这个南荣君,绝对有问题。”宋玄说。
不但是因为一个谎言。
更重要的是,他刚才明明与南荣君有一瞬间的接触。
但是却没有读到南荣君的记忆。
第5章 再探
“这么说,宋先生也并没有探出什么来?”傅三爷用茶杯盖拨了拨茶叶,喝了一口,倒是稳如泰山。
宋玄点了点头:“那南公子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并不肯让我给他算命。”
傅三爷闻言拧起了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宋玄却道:“这南公子当真是三殿下的人?”
“我跟官府那头联络过,”傅三爷抬了抬眼,“虽没有证据,知府大人却笃信的很,想来是有什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缘由,但应当是错不了的。”
说着,傅三爷摇了摇头:“如今之计,只能等盛京那边的消息过来了。”
宋玄问:“托得谁?可还稳妥吗?”
傅三爷瞧了他一眼:“拖人给方老板和季公子送了信儿,只是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入夏才能回来。”
宋玄倒也不意外,这四方城出去的人物不少,可在盛京能上得了台面,打探到三殿下身边儿的,也只有方秋棠两个。
这些年宋玄倒是也有耳闻,方秋棠在京城背靠大山,自成一派,将他那些奇巧主意一一拿出来,赚了个盆丰钵满,成了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第二号人物就是季硝,宋玄不晓得他跟方秋棠做的什么打算,两家也没归做一家,反倒斗的不可开交,连京城外头都在传,一山不容二虎,只怕这两人迟早要折去一个。
早些时候,太子还在,方秋棠归拢在太子旗下,季硝又是三殿下的爪牙,人都说他们俩最终的赢家,只看最后坐上龙椅那位是谁。
不想在两年前,方秋棠转而投了姬云羲,还引发了一连串的变故,情势急转直下,这事就成了太子被废的导火索,引得一众看客傻了眼,反倒是这两位,在姬云羲旗下也没见个消停,又是一番龙争虎斗,到现在也不晓得鹿死谁手。
说到这两位,又都是宋玄的好友,那傅三爷便略吹捧了几句,便起身要离开。
宋玄却忽得说:“三爷没有别的打算了吗?”
傅三爷搭在茶杯边缘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抬了抬眼皮:“宋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来一回入了夏,还不晓得这位南公子还在不在四方城中,难道这些日子三爷就打算由着他胡作非为了?”宋玄淡淡地说。“再者,那边传来什么消息还不一定,若是连秋棠也打探不出什么把柄来,三爷又当如何?”
那傅三爷长了宋玄两轮,鬓角隐约有一丝白发 ,却也不在宋玄面前拿乔,只慢悠悠地说:“我也不是没想过旁门左道,只是南明君的护院里有一位高手,寻常人等在他手下过不得三回,想进去做些什么,实在是难上加难。”
宋玄犹豫了片刻:“三爷可有那南公子宅院的地图?”
傅三爷眸中精光一闪:“先生可想好了?进去了也未必拿得到什么证据。”
“若是我拿不到,旁人不更是没用?”宋玄笑了笑。
傅三爷审视了宋玄半晌,终于是将茶杯搁在一旁,手拢在袖子中:“我回去找人给先生送来。”
“我多嘴一句问问宋先生,这次何以对南荣君这样感兴趣?“傅三爷慢悠悠的说。“先生并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宋玄在四方城向来是头一号棘手神秘的人物,也是向来片叶不沾身的聪明人,从那“三不沾”地规矩上就能窥其大概。若不是这次遇上了这样大的麻烦,傅三爷也不会求到他的头上。
宋玄却笑了笑:“不过是某的私心罢了。”
傅三爷知道他这是并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只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直说,再三告辞后走了。
傅三爷前脚刚走,后脚想容就从屏风后头跳了出来,嘻嘻笑着问:“我也想问问,你怎么这次对这南荣君这样感兴趣了?”
宋玄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这藏身也太过粗陋了,刚才连裙脚都露出来了,我看只是三爷脾气好,才没有点破你。”
想容却不吃他这一套,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老实交代,宋先生的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私心是什么心?恩?”
宋玄见逃不过,便笑着糊弄:“六年前,我不是曾替方秋棠背了一个黑锅,进了大牢?”
想容倒还有些印象:“就是你找我做证人的那一回?”
宋玄点了点头:“正是,那回实际上是三殿下帮了我的忙,捞了我出来,后头我也是跟他一道去的盛京——他实际上是我的朋友。”
“那南荣君太过蹊跷,我怕他对三殿下不利。”宋玄说。“再者,我总觉着,他未必真是三殿下的人。”
想容还是好糊弄的,闻言一拍宋玄的肩膀:“行啊,你还有点义气。”
宋玄这话实则是说一半留一半的,他的确在意南荣君的身份,但让他更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无法阅读南荣君的记忆。
那一瞬间,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丝毫没有特别之处。
这南荣子到底是什么人?
想容还在那头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探?”
“今晚就去,”宋玄道:“这种事拖也拖不出什么结果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想容问。
“傅三爷也说了,那南荣君有高手护院,我需得你帮忙才行。”宋玄说。
想容闻言恍然大悟,“嘿嘿”笑了起来:“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放心吧,”想容一拍桌子,说得豪气冲天。“这事就是你不管,我也是想要管的,如今有这么个机会,你要我帮什么忙,都只管说就是了。”
宋玄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了,这次还真得你出马才行。”
这件事说起来,可能任谁都不相信。
论起四方城武艺最高强的人,不是威震四方的镖局总把子,不是傅三爷手下的金牌打手,更不是城门口那伙打劫为生的劫匪头子。
而是花下楼的女老板想容。
第6章 夜行
傅三爷言而有信,很快就将那宅院的地图送了过来,连带着那南荣君的行程、还有护院排班的时间也一并告知了。
宋玄这些走江湖的人,多半都做过几次梁上君子,打眼一瞧这地图和排班,就能知道主人居住的位置,和护院巡夜的线路。
这院子真要说防备严密,倒也说不上,只是有那么一位高手长年累月的坐镇,便有些不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