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前后三进,大得很,内院还有个人造的山水景观,有几分苏式园林的味道。顺着石子路走,宋菽听褚老说着这院子里栽的花草。
“可惜了现在是冬天,除了腊梅也没啥盛开的,若是春夏,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能让你看都看不过来。”褚老带他来到院子里阳光最好的一处缓坡,那上面插着几根竹竿,应该是植物棚架,上面爬着藤蔓。
“这是几年前,我在帝都时一个西方来的使节赠与我的,他给了我一大包种子,可惜我不会种,只活了这几株。”褚老说,“这花妙得很,是绿色的,并不盛放,而是一个个小小圆圆的穗状花苞,一株上可结许多。”
宋菽看了两眼那藤蔓,并不认识。现在是冬天,也看不见那花,说了两句褚老又带宋菽去看假山了。
褚家这宅子真不错,宽敞明亮,花园也被精心修整过。这一圈绕下来,宋菽一直盘算着一桩事。等他们又回到前厅时,宋菽问:“老爷子,您这宅子既然要卖,能卖与我吗?”
“你?你要搬来县城?”褚老吃惊。
“实不相瞒,您这里地段好,闹中取静。我倒并不是要住,而是想做点小买卖。”宋菽说。
“你要做的买卖可从来不小。”褚老笑,“可否透露一下,是个什么样的买卖?”
宋菽摸摸鼻子:“大约是个食肆酒楼一类的。”
宋四郎要开酒楼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的消息,宋菽买下褚宅的第二天,这消息像一阵风,横扫了大涂县的大街小巷。
“宋四郎卖的,那肯定不是一般玩意儿。”
“不知是什么?”
“可别是葱油饼什么的,如果他来卖,咱们哪里还有生意?”
“大约是什么新东西。”
“听说望海楼已经派人去打探了。褚老那宅子那么大,开出的酒楼完全可比拟望海楼,我表兄在那儿当小二,他说他们少东家听到这消息,茶杯都摔了。”
“这么夸张?”
“可不是,望海楼有如今的声势,还不是靠了宋四郎。要是宋四郎也来开酒楼,他们还有个什么盼头?”
县城的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望海楼的确派人去了,但那是去送回礼了,当然也顺便恭喜了一下宋菽。只是他究竟要拿这褚宅开个啥,谁也不知道。
*
那年轻人在她家住了六天了。
周媳妇带着刚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那个除夕夜来的年轻人坐在院旁的大石头上,手上盘着一块竹牌。那竹牌她认识,就是拍黄金果那次宋菽发给大家的,上面刻着的奇怪符号似乎是数字。只是大家多不认字,更没见过这样的符号,并不知道数字是几。
那年轻人肯定没来过相河村,不知从何得来这竹牌,天天拿在手里盘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周媳妇把晒干的衣服收起,开始晾今天刚洗好的。
刚晾上两件,那年轻人走了进来,问:“周婶子,你可知道宋四郎住在哪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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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桶金
严卓出身沧州严家, 家族历经数朝,虽比不上出了许多宰相皇后的杨氏, 却也是那些个树小墙新的暴发户所不能比拟的。
他家重诗书礼教, 讲究科举出仕, 可他却偏爱算学。嘉王朝之前的数个小朝代虽然短暂,却颇为重视算学, 称得上百家争鸣。可嘉王朝视这些均为小道,他这个出身于本朝的算学爱好者, 可谓投晚了胎。
不过还好,天玺之乱八年,皇室衰微,豪门世族的势力大涨, 原本已经颇具规模的科举形同虚设, 他家那些诗书全没了用处。他借口外出游历谋求官职,一路来到了恒州,这一路上他当过私塾先生, 做过账房,实在找不到活时,也卖过力气。
一得空,便拿出随身带着的几本算学书潜心研究, 生活虽不比家里舒适,却逍遥自在。
除夕前, 他在恒州城得了一竹牌。
卖那竹牌的小贩说,它出自大涂县宋菽之手, 上面的符号是数字,若能读懂便可参悟天机,像那宋四郎一样拿出千百样世人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
小贩所谓的天机,严卓半个字都不信,但数字一说却着实吸引了他。
这上面刻有三个符号,形状不一。第一个符号仿佛悠闲戏水的天鹅,第二个符号像一只葫芦,第三个最妙,像睡倒后笔画溢出的三角形。若这些笔画简练,形状优美的符号真是数字,那将它们运用到算学中,又会是一番新的气象。
严卓买下竹牌,花掉了身上仅有的钱,在除夕之夜抵达相河村。
他听来往这里的小贩说,村口不远有个挂了青布幌子的小院,可在那里租个铺位落脚。于是,他便在周媳妇的西屋住了下来。第二天,他本想立刻拜访宋菽,却想起这天是初一,大伙儿都要拜年,这时候上别人家去讨论算学未免遭人嫌弃。
这么一拖,便拖到了初六。
他打扮整齐,带着他那一箱算学书,在周媳妇的带领下来到了宋家的院子前。
“周婶子,四郎出去了,在地窖那头。”三娘应的门,对周媳妇道,她瞄了两眼严卓,这男子打扮清爽,穿着棉麻的圆领衣袍,中衣露了一圈领口,是绸缎的。
“哟,那可有些远了。”周媳妇看严卓,“我那儿还有些活,实在走不开,要不你自个儿找过去?”这相河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外乡人还是很容易迷路的。
“你跟石三郎他们去吧。那里在建新的作坊,工人有些多,四郎让把午饭直接送过去呢。”三娘说,豆油坊那方向果然过来几个汉子,领头的正是石三郎,他们拎着扛着桶啊锅的,的确是要去送饭的样子。
三娘跟石三郎说了,他打量了严卓两眼:“跟我来吧。”
“哎。”严卓肩膀一耸,把他的竹箱背好,跟上了石三郎他们的脚步。
除夕后便立春了,天气渐渐暖和,那蒜黄和黄豆芽虽还有销路,却也不可能再卖到一两黄金这么多,只是比旁的蔬菜要贵上一些,尤其是黄豆芽。
因着价钱下调,立春后逐渐有村人也开始担着黄豆芽和蒜黄外出叫卖,普通农户也终于得以尝尝这价比黄金的冬菜了。
地窖之上那土地原就不是什么沃土,宋菽也干脆不种东西,而是盖起了新的作坊。
这片作坊比之豆油坊还要大上许多,除了干活的地,他也规划了吃饭和睡觉的地方。他的作坊越开越多,如今已有一些外村来做工的,这些人的家离得远,若想用他们,包住是最好的。这些从外村甚至外乡来的人,他们自家那儿不像相河村,几乎没有额外赚钱的法子,所以对工钱的要求倒比本村人要低上许多。
更有过几个半大小子来问,只要包吃包住,不拿工钱也可。
对许多吃饭都吃不饱的人家来说,有吃有住已经很好了,有没有工钱反倒成了其次。宋四郎声名远播,是出了名的厚道人,不少人把给他做工看成了一条好出路。
宋菽本还愁着,本村邻村的生活越发好,工人的工价便得涨。他如今还能用碳补这样的名头,可三两年之后,未必还糊弄得了。控制成本总是每个当老板的必修课,这下得知远方还有数不尽的人想来此做工,心下一定,放开手脚建了个大作坊。
至于要干什么,除了扩大豆油酱油和蚕丝被的产量,他也有些其他规划。
“这上头便是了。”石三郎他们带着严卓来到地窖口。这里人来人往,有不少小贩来买了蒜黄与豆芽担出去叫卖,望海楼的车也刚刚来过,才离开。程二娘正忙着,六娘也在此帮忙。
严卓顺着石三郎指的方向看,陡坡之上一点不比下面冷清,一个穿着青色衣袍的小郎君背对他站在坡上,手里拿着一张图纸与旁边的大汉说着什么。
这么大一张图纸,可得不少钱啊。在外游历许久的严卓,早没了世家公子的纨绔习气,接地气的很。想他在家时,每天练字就能耗去十几二十张白纸,离家后,他每每要做些算学题,都不舍得买纸来做演算,常常找块小石子在泥地上比划,或者在找块大石坐上面,闭上眼脑补,好似冥想一般。
能拿这么大一张图纸的人,必定是宋四郎了。
果然,石三郎带他上去后,便指了那小郎君,叫他去找。
宋菽这里千头万绪,正是忙的时候。他在这里规划了两处作坊,还有集体宿舍、食堂和仓库,在这几乎只有家庭式作坊的时代,可称得上工业园了。
后头的一处木匠坊已经盖好,那里砌了高高的土墙,从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彭师傅带着另几个从其他村找来的木匠,还有两三个铁匠正加紧赶制代耕架。宋菽一个文科生搞不来现代机械,这儿也没相应的动力源,只好退而求其次研究了下明清时代农耕文明发展至巅峰时,搞出来的一些大型农具。
这代耕架便是其中之一。
而这另一处正在造的作坊则是要搞纸坊。宋菽快被这里高昂的纸价弄疯了,他从现代来,早就习惯有啥事情记一笔,有啥想不明白的搞个思维导图,这写写画画都得用纸,在现代不是负担,在这里却是个穷三代的大坑!
招工的消息他已经放了出去,会有来往的小贩替他带到其他乡村去,等着纸坊造好,人也差不多该到了。
造作坊用的工人有之前挖地窖的,也有采冰的,因为天气暖和了,这活又不特殊,工价定得不高。所以也并不太抢手,反正宋菽只要人够就可以,之后作坊的用工自有外来的工人补充。
“您这是在建啥?”严卓过去,瞧了两眼他的图纸。乍一眼还过得去,但观那笔锋,肯定没好生练过。
“作坊。”宋菽头也不抬,研究着图纸。他这儿的都是粗人,干力气活行,做建筑设计就没谱了。之前的那些作坊院子都是农家常见的,大家熟能生巧,可这回他的设计有些复杂,建筑内有走廊,还有多个大小不同的车间,他的图纸又业余得很,一造起来便漏了陷,这会儿正想着怎么亡羊补牢呢。
“您这图纸似乎有些不对。”严卓说。算学用途甚广,他在学习中多方涉猎,对建筑也略通些皮毛。皇宫是造不出来,但搞个稍复杂些的作坊倒也不难。
“你懂?”宋菽立刻抬头了。
“略通得些。”严卓说,他比宋菽年纪大,也高一些,这会儿见他终于有空理会了,立刻双手合抱前推,作了个揖,“宋四郎,幸会,我名叫严卓,字逸之。我在恒州……”
“幸会幸会。”宋菽满脑子作坊的事,听了名字便没耐心往下,“你可能帮我建这作坊?”
严卓话说到一半被打断,却有些高兴。他还愁怎么与宋菽攀上关系呢,没想到宋四郎却自己问上了。
“当然。”严卓用力点头,“你图纸给我看看,我帮你修改。”他连忙拿过图纸,就怕宋菽反悔。
严卓这么积极,宋菽也一时摸不着头脑,这待遇还没谈呢,就着急干起活来了也不怕被坑。
“可有笔墨?”严卓从图纸里抬起头。
“有有。”可人家积极为他干活,宋菽当然得全力支持,当下就把他带到一处简易的棚子里,那里面有一条长桌,还有几条长凳,桌上有笔墨纸砚。“这里的纸笔都能用,你可是要修改图纸?”
“嗯。”严卓心里飞快计算着,这会儿顾不上再多说话,拿起笔墨便开始修改。
他的毛笔是结结实实练过的,那一笔一画遒劲有力,可比宋菽的蝌蚪爬要赏心悦目。他修改起来极快,还会在周围写上一些数字或记号,时而又跑去看一番地形,太阳落山时,那新的图纸也大功告成了。
“不错不错。”宋菽赞不绝口,这图纸比他的要详尽,许多需要计算和测量的地方,也比他要专业得多,“对了,你叫……?”
宋菽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有点尴尬。
“在下严卓,字逸之。”严卓丝毫不以为意,“来自沧州,前些日子无意间得了一块竹牌,但上面的符号在下看不懂,想请教宋四郎一二。”
这下,严卓总算有机会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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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桶金
“你也是离家出走?”听严卓说了他的经历, 宋菽奇道。
“没没没。”严卓连忙摆手,“我寻了个他们能接受的由头, 说是外出谋官, 学古人的宦游之风。”几百年前还没有科举制度时, 没有背景的士子便会出门游历,谋求一官半职, 时人称之为宦游。
原来如此,宋菽点头, 他这儿离家出走的叛逆之人实在太多,差点误会严卓了。
“你刚才说也,可是这儿真有离家出走之人?”严卓问。他寻了个借口出来,已是叛逆之极, 如今连家书都不敢回, 难到这里还有比他更厉害的?
宋菽带着严卓回宋家,路过地窖时,宋阿南刚干完活也准备回去。
“喏, 他。”宋菽指宋阿南,俨然忘了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也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屁孩。
“厉害。”严卓竖起大拇指。
宋阿南不晓得这陌生人为何夸他,不过既然是夸, 他还是喜滋滋地接受了,破天荒地点点头, 算是与他打了招呼。
宋菽默默转开头,希望宋阿南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严卓没地方去, 这几天吃住在周媳妇家还是佘着账的。这会儿晚了,宋菽问他是今天说数字的事,还是明天再说。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问道:“那个……我身上没钱帛了,不知你那作坊还缺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