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别的,地租全免的消息传来时,他们相河村上下无不欢腾。而所谓的商税,也就一些大商户会略交一点,他们这种小商小贩压根没人管。
“前朝天下已定,当然妥当,可尹戎还没得天下呢。这仗早晚得打,如今减税,到时军中粮草不足,看他拿什么打。”杨剑道,“只可惜我这养牛场,一旦打起来,怕是不保。”
杨剑有些可惜他的牛,要不是因为偶然间吃过一次牛肉后就此爱上,他又怎会不顾家里反对,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养牛。
宋菽不置可否。杨剑的伯父是当朝宰相,他当然站在朝廷一边,可作为一个升斗小民,朝廷治下严酷,还是在这义成呆得舒服,只盼尹节度使争口气,让他们多过两天好日子。
牛宰好,宋菽要了牛板油、牛肚、上脑和眼肉,杨剑又送了他一堆牛骨,派车把他送了回去。
临近除夕,近日的相河村喜气洋洋。
往年这都是大家最愁眉苦脸的时候,买不起新衣,吃不起肉,眼看着粮食也要耗完,地里却还出不了庄稼。可今年,他们不仅丰收,还跟着宋家赚了好些现钱,而且节度使还下令地租全免。村里要杀猪的人家都不用把肉担去城里卖了,在村里随便吆喝几声,便会有人拿着钱粮跑来换。
前几日宋家的豆油坊又推出酱油。这东西跟酱清有些像,但便宜了许多,而且更加鲜美,许多人家都买了。羊肉能驱寒,便有许多人拿它来炖羊肉,满满地炖上一大锅,放屋外一冻,要吃了便挖一碗回来,能吃上好些日子呢。
“你家过年吃什么呀?”有人问六娘。
宋菽一贯别出心裁,村民们便也格外关心,若宋菽又做出什么新奇的吃食,没准他们大过年的还有机会赚一笔。
“阿兄说我们要吃火锅。”六娘果然没有令他们失望,立刻说出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东西。
“火锅?那是什么?”
“肉吗?”
大家听这名字都摸不着头脑,毕竟火锅在这里还是完完全全陌生的东西。
“不知道,阿兄没说。”六娘毫无压力地甩锅。
另一厢,明明要除夕了,馒头坊都关了门,宋阿南却还赶着驴子磨面粉。
宋河路过瞧见,都为那驴子心疼。
“那个……您歇会儿吧。”宋河说,他想喊小将军,却又担心露馅,可直接叫阿南吧,这周围也没别人,他还真叫不出口,最后只好用一个您字暂代了。
宋阿南又一鞭子抽驴屁股上,驴子更加卖力得绕着石磨转。
“您心情不好?”宋河猜测。
早上宋菽走后宋阿南就忙了起来,一会儿挑水一会儿劈柴,好像还去山里练了会儿功夫,这会儿又赶着驴子磨面。虽说他一贯勤快吧,可他家的水啊柴啊都够够的,馒头工坊也不开工,他做这么些无谓的活怎么看都不正常。
宋阿南抬起手,又落下,把鞭子往旁边一扔:“吃草。”
宋河秒懂,忙把驴子解下来,带它去后头棚子里休息,再这么被宋阿南奴役下去,该饿瘦了。
宋阿南直接走了,什么也没说,宋河习惯了小将军不善言辞,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等宋菽回来后跟他提一嘴,也许他会知道小将军为何生气。
“阿南,出来帮忙!”杨剑派来送宋菽的车不知何时到了,宋菽下车,往院子里喊。宋河跟在宋阿南后面往家去,宋菽喊出那一嗓子后,宋阿南的脚步明显快了许多。
“你不在家啊。”宋菽看了眼赶到的阿南,又跟后头的宋河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帮忙把东西搬进去。
“褚宁在不在?”宋菽问。
“回家过年了。”三娘出来说,“这么多牛骨?”
“嗯,熬汤。”宋菽道,“还有牛板油牛肚和牛肉,在后头。”
宋阿南扛着一大包牛肉,也不管那上面还渗有血丝,就往灶间里走。
宋菽换了身衣服也去灶间,其他配料他都事先买好了,今天把底料熬好,明天除夕便能吃着火锅过了。程二娘他们也都过来帮忙,六娘已经把火升起来了,一边生一边问他,火锅是什么。
“好吃的,明天你就知道了。”宋菽说。
做底料是个大工程,他找了口大锅,把板油切片后下锅熬,等熬好了油,把牛油渣捞起,下了一堆蒜末姜末,再放切碎的辣椒。牛油一片通红,热气腾腾,辣椒和蒜姜的香味随着高温升腾而起,刺激着灶间里每个人的神经。
“好香。”
“当心,油很烫。”宋菽拦住六娘不让她靠太近,被滚烫的油沾上可不是好玩的。
熬了一会儿后,宋菽又叫三娘端了事先准备好的花椒来,可惜这里没有啤酒,否则用啤酒一泡,熬出来的锅底更加鲜香。之后又是大批香料,醪糟和糖霜。本来宋菽以为这里没有冰糖,还愁了好一阵子,后来发现县城里卖的糖霜与现代的冰糖很像,便高高兴兴买了许多回来。
“阿兄,加这么多糖是不是很甜?”六娘问。
“不会,你吃不出甜味。那辣椒单吃很呛人是不是?”宋菽说。
“嗯。”六娘点头。
“加了糖霜便能使口味更加柔和,辣而不燥。”宋菽道。
“可是我想吃甜的。”六娘说。
“辣,好吃。”宋阿南不知何时换好了衣服,走进来。
“唔……是挺好吃的。”六娘想起昨天的辣子鸡丁,可她还是更喜欢的甜食。
“六娘更喜欢甜的?那阿兄下次给你做鸡蛋糕,又甜又软,你肯定喜欢。”宋菽说。
“好啊好啊!”六娘高兴得火都忘了顾,跑出去跟五娘七郎报告好消息了。宋阿南认命地蹲下,为他心心念念的牛油火锅烧火。
“你喜不喜欢甜的?”宋菽突然问。
宋阿南想了想,点头。
“给。”宋菽从空间里掏出一块牛奶巧克力,“别让他们知道。”他眨眨眼,继续熬他的锅底。
宋阿南端详了片刻,把这块咖啡色的丑东西塞进嘴里。味道很奇怪,不怎么甜,有点奶味,但吃着吃着,又觉得非常甜。
*
除夕当天,平时来往于村里的小贩们都回家过年了,周媳妇打算把住宿的幌子收起来,年后再挂上。
“大嫂,您这儿可还能住店?”一个年轻人问,他背着一个竹质的箱子,打扮像个读书人。
周媳妇收起收幌子的手,迟疑地点头:“您是要住店?”
“是啊,我见您要收幌子,还以为不让住了呢。”年轻人说。幌子就是布做的招牌,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都有,周媳妇这个做得很简单,就一面青布挂在竹竿上,一个字都没有。“我可能住上几天?打扰您过除夕了,若不嫌弃的话,除房钱外,我再给您这幌子上写俩字,看起来更清楚呢。”
“啊,住店可以,字不用麻烦了,咱这小地方也没人看得懂。”周媳妇道,她看这年轻人似乎没有恶意,大过年的一个人在外也怪可怜的,便让他住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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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桶金
除夕那天早上, 宋菽还没睁眼,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
“唔, 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 宋阿南也不在屋里。宋菽起身, 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头垂下, 眼看又要睡着。屋门被吹开一条缝,冷风灌了进来, 宋菽一个激灵。
醒了。
“你看,这是牛油火锅,这是骨头汤,都是我阿兄弄的。”宋菽打理好推门出去, 只见村长家的阿小, 谭力,七郎和六娘都在院子里。
昨天他熬好牛油锅底和骨头汤后,把俩大锅都放在了院子里, 用这天然的冰箱冻着。这会儿六娘把盖子掀开一条缝,向阿小和谭力展示。
“我们今天晚上要吃这个,可好吃了。”六娘说。
她对宋菽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只要是阿兄做的, 甭管尝没尝过都肯定好吃。
“怎么个好吃法?”阿小流口水的时候,谭力问。
“就, 就很鲜!”六娘说。
“怎么个鲜法?”谭力又问。
六娘词穷,想了半天说不出, 左右一瞧,看见宋菽出来,立刻求援:“阿兄阿兄,火锅是怎么个鲜法?”
这问题真是难倒宋菽了。
火锅的滋味,那真是千姿百态,一言以蔽之,好吃。可好吃这个词太空泛,要是具体一点,那便是会上瘾。会上瘾的好吃。可要怎么跟这些没吃过火锅的孩子们解释呢?宋菽有些头疼。
“咯咯咯咯咯……”
他瞥见在拐角处喂鸡的宋阿南,忽然灵机一动。
他蹲下,问谭力和阿小:“你们看,阿南哥是不是冷冷的,总没有表情?”
谭力和阿小点点头。
宋菽又说:“但你阿南哥吃火锅的时候,表情可丰富了,会哭会笑的,还会一边哈气一边喊着好辣好辣,然后闷头继续吃。你们说,它是不是很好吃?”
谭力和阿小看宋阿南,他面无表情地喂鸡,喂完一拍手,转身就走,毫不留恋那群刚买回来的,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鸡崽。
谭力和阿小用力点头。
火锅果然非常好吃,好吃到没表情的阿南哥都会哭会笑。
毫不知情的宋阿南走进灶间,这里放着两口前两天刚打好送过来的铜锅。这东西可花了宋菽不少钱。它中间有个大烟囱,下面像是小型的灶口,炭火可以从烟囱里放进去,烧完了从灶口倒出来。而烟囱外则围了一圈锅子,宋菽说,这铜锅就是用来涮火锅的。
年夜饭,为什么要晚上才能吃呢?宋阿南忽然觉得这种习惯很不可取,中午吃多好,可以一直吃到晚上。
晚上,宋菽舀了一大勺熬好的麻辣牛油锅底入锅,又舀了好几勺牛骨汤,直到把铜锅填满才罢休。
锅底上桌,牛肉牛肚和各色蔬菜摆了整个台子,六娘兴奋得围着桌子转,问宋菽何时能开饭,宋阿南抱臂靠在门口,眼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屋中桌上的火锅。
“阿兄,这个熟了吗?”六娘拎起一块还泛着红的肉片。
一开始她还会问肉片熟不熟,酱料怎么调,后来压根没空说话,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肉。吃完喊着,好辣好辣,喝一口豆浆继续塞。
宋阿南闷头吃,脸都热红了。
三娘有些接受不了辣锅,宋菽另外弄了牛骨汤的,程二娘和宋河也跟着吃这锅。
“大阿兄你不要吃清汤啊,辣锅才好吃!”六娘自己都被辣得不行,还一个劲地说,甚至涮了一片辣牛肉,想往宋七郎嘴里塞。
七郎才四岁,哪里受得了这个,被三娘一筷子拦下。
“好好吃你的。”三娘说。
六娘不敢再造次,专心往自己嘴里塞肉。除了牛肉牛肚,宋菽还弄了蒜黄和豆芽,冬天花样实在不多,他也是尽力了。这两盘菜放外人眼里,那也是价比黄金的珍品,可在天天有的吃的六娘这儿,就是两盘空气。
有了这天晚上的经验,六娘可神气了,第二天对着阿小和谭力一通吹,后来闹得村里的大人们也听说了。宋菽在村里走动,时不时就有人问他,那火锅他们可有机会尝尝?
“当然。”宋菽说。
“什么时候?”那些人追问。
宋菽笑而不语,惹得那些人心更痒了。
*
初一上本家,初二上岳家,宋菽跟褚老和傅老爷子早就说好,他初三会去拜访。这天一早,他便拉着宋阿南,赶骡车去了城里。
傅老爷子见了他很高兴,长长短短说了许多,他留宋菽吃饭,可宋菽进城一趟不容易,接下来还要去褚老家,便没有留。
褚宅坐落于锦绣坊的坊口,出入方便,从坊里出来便是热闹的大街。
这里所谓的坊与宋菽概念里的一百零八坊不同,只不过是住人的巷子。能通车的称之为坊,只能过人的便称为巷了。
褚老喜欢清静,褚宅这儿来拜年的人并不多,许多半生不熟的都被门房挡了。宋菽被管家亲自领进门,没走两步,就见迎面跑来的褚宁。
“怎么了?”宋菽吃了一惊,褚宁脸上竟然有泪痕。
褚宁抹了把脸,说:“阿翁要卖宅子。”
卖宅子?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卖?宋菽也无端紧张起来,褚家这是碰上事儿了?他拉着褚宁快步进去,管家也连忙跟上。
“宋四郎来了。”进了前厅,一派祥和,褚老爷子坐在主座,管家把宋菽请去客位,“宁儿,去擦把脸。”他又提醒褚宁,立刻有丫鬟婆子把他带去了后头洗脸。
“听褚宁说,您要卖宅子?”寒暄几句后,宋菽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褚老一听,反倒笑了,安慰宋菽不要紧张,无事。
“我年纪大了,想叶落归根,便想把这里卖了回江淮老家。褚宁这孩子自幼跟我亲,得知我要走便也想去,可又舍不得你这个师父。”褚老说,“我听说他在你的馒头坊帮工,这倒挺好,他也喜欢。”
“您决定好要走了?”宋菽问。这事的确挺突然,少有人过年时提起要搬家的。
“是啊,这年一过,又老了一岁,再不回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了。”褚老笑,他一把年纪,又经历过宫廷浮沉,富贵权势都早看开了,只想着闭眼前回到家乡,再看一眼那从小长大的院子。
“宋四郎,”沉默了会儿,褚老又说,“今天日头好,我带你逛逛这宅子。”
说着,他起身,拄着拐杖带宋菽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