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笼里恰好还剩两个,因为临近结束,也没用柴火温着,本打算自己吃的。宋菽这里卖出去的馒头都是热乎的,给人凉了的实在不好意思,干脆就买一送一了。
意外换到两个馒头的小娘子欢天喜地,跑出门时,差点连竹篓都忘了拿。
那小娘子看起来跟六娘一般大,刚开始有馒头吃时,六娘也是高兴得找不着北。可最近她被宋菽宠坏了,五娘七郎和阿南也是,豆子汤他们早就不碰了,天天只吃白馒头就腌菜,有时还要弄一碗豆浆。
这要放在十多天前,豆浆这种既不耐饥又要耗费大量豆子的东西,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三娘看在眼里,心里头发紧,他们做馒头的营生不过才刚开始,如今看来是有前景,可谁知过俩月又是什么光景?这样吃,也太糜费了。
可宋菽居然还对如今的吃食不满意,一早拿了钱给宋阿南,叫他去县城买蒸笼时再带两只会下蛋母鸡。说是以后每天都要给几个小的吃鸡蛋,三娘也不例外,否则营养跟不上。
三娘可不懂什么是营养,她只知道如此大嚼大用绝非持家之道。
为此,宋菽跟她讲了许久道理,最后实在讲不通,他只好搬出一家之主的架势来。
宋三娘虽非毫无主见的小女子,但到底传统,也不再多说。只是那豆浆什么的,她却是坚持不碰。
宋菽没办法,也知她为何不安,便不勉强,只是脑中又积极地转了起来,还有些什么法子赚钱呢?
*
大涂县位于交通要道,每天都有商贾来来往往,连带着县城里的生意也非常红火。从这里往西再走上半日,便是这一带最大的城池,恒州城。
县城的西门最为繁忙,周大郎便将他的摊车停在此处。
现如今他的馒头在西门一带已经小有名气,每天清早他阿娘会背一百个过来,往往日头才刚偏西,馒头已经售罄。
因为县城实在太远,别家也没有摊车,不论是相河村还是临近的几个,都尚没有来这边卖馒头的。
他阿娘说,等来日学会了做馒头的手艺,便叫他回去,他们也做馒头在村里卖,就不用受这奔波之苦了。
周大郎却有些别的想法。
他摆摊车的地方再往城里走一些,有个招子上画了蒸饼的铺面,便是柳家的蒸饼铺,那蒸饼每个卖一文钱,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周大郎,来两个馒头。”
“我要四个。”
“拿麦子换行不行?换半斗。”
周大郎一个走神的功夫,摊子前又汇集了好几个客人,有用现钱买的,也有用麦子换的。因为麦子换比较麻烦,总要检查麦子的成色,所以周大郎有规矩,麦子半斗起换。当然,草木灰他是不收的,他让周媳妇带回去的都是他摊车里烧下来的灰。
“好嘞。”周大郎掀起蒸笼盖子,蒸汽腾得冒出来。他生来长得高,虽然才十三岁,却并不比周围的客人矮多少,只是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
不远处两个卖菜的摊子后,有几人远远望着周大郎的馒头摊。
“还在卖。”
“怕是一时停不了。”
“姓宋的那小子发明的,叫什么扶桑馒头,据说加了海外的酵母,比咱们蒸饼发得还大。”
“呸,什么扶桑酵母,都他娘骗人的。”
“少东家说的对,姓宋的都他娘不是好东西,咱们三郎多好的人,他家那娘们儿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了去说亲的,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的东西,得教训。”领头的狠狠吐出一口痰,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往周大郎的摊子大步冲去。
周大郎正在给人拿馒头,却不知哪儿冲出一股力,他的蒸笼唰得一下飞了出去,旁边放着的麦子也被人一脚踢翻,哗啦啦撒了一地。
飞出去的蒸笼里还有馒头,五六个呢,此刻都掉到了地上,周大郎心头都要滴血了,来不及追究怎么回事,立刻就要去捡。
可手还没够着馒头,原本还乎乎冒着白气的热馒头,被一只黑布鞋狠狠踩下,变成黑乎乎扁扁的一摊。另几个馒头也飞快遭此厄运。
周大郎这才想起来去看肇事者的面目。
“你们干嘛?赔我馒头!”
周大郎在相河村出生长大,村中邻里关系和谐,他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欺负人的事,立刻就红了眼,恨不得扑上去与人拼命。
“问我们?你在这里卖馒头,可问过我的意思?”柳飞双手叉腰,他今天带来的都是这附近的大混混,个个能打,要把这乡巴佬的摊子掀掉,那是轻而易举。
买馒头的几人碰到这事,本也恼火,但有人立刻认出领头的是柳家蒸饼铺的大郎君,而他带着的,更是附近有名的流氓。他们这些良民平时躲着走还嫌不够,这会儿哪敢上前挑衅,个个跟鹌鹑似得缩到了后头。
他们大涂县看着热闹繁华,但其实县令是个不敢管事的老好人,城中几个大户之间全凭谁的拳头硬,好在他们各自都差不多,大涂县的秩序也就微妙地维持了下来。
柳家蒸饼铺当然不算什么大户,但他家闺女嫁了望海楼傅家的小郎君。傅家可是一棵大树啊,据说他们与统辖恒州等七个州的义成节度使尹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这节度使可是牢牢掌着兵权的,就算是皇帝老儿都惧他三分,更别说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了。
仗着这层关系,傅家的望海楼生意红红火火,是大涂县最大的酒楼,而柳家蒸饼铺也没有人敢随意得罪。
只听周大郎那儿一阵拳脚到肉的声音,惨叫声连连响起,跟鹌鹑似缩在后头的几位听了,身上都跟着疼。
这周大郎太惨了,可谁叫他生意太好,截了柳家的财路呢。
“饶命饶命!壮士饶命啊!”
哎,生意太好也是罪,缩着的几人感慨,准备溜走之际,却又觉得不对。怎么有笑声?他们一抬头,果然有不少围观的路人面上带笑。
那边那个胖大婶,你昨天才跟周大郎买过馒头啊,见他被打还笑得这么欢?
鹌鹑也是有几分气性的,怎么眼睁睁看着周大郎又被揍又被笑?他们壮起胆子,上前两步,刚要替周大郎求个饶,却傻眼了。
只见那几个膀大腰圆的流氓倒了一地,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一个抱着小腿在那儿边滚边嚎,估计是折了。
而领头的柳飞被人扭住胳膊抵地上,啃了满嘴泥,一边呸呸呸,一边喊着壮士饶命,这情景,他们也忍不住要笑。柳飞仗着后台硬,平时没少欺负他们这些小民,许多人见到他被揍,连生意都不做了,纷纷起哄叫好。
再看扭住柳飞胳膊的,那哪是壮士,分明是个身量未足的小郎君,精瘦精瘦的,看着比周大郎还小些。
宋阿南一早被宋菽指使过来买蒸笼,顺便带两只会下蛋的母鸡回去,他才买好蒸笼,路过周大郎这儿就看到了来找茬的柳飞等人。
周大郎他认识,知道是自己村里的,于是二话不说把找茬的人给揍了。
“赔钱。”宋阿南手上加力,柳飞大喊饶命。他不想要他命,但得赔钱,不然他也不介意送他一程。
“赔赔呸呸呸呸赔赔赔!”柳飞喊。
“多少?”宋阿南问周大郎。
周大郎腿一软,也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忙不迭地去查看摊位,又查看撒了的麦子,但他心脏狂跳,脑子里乱成一团,压根算不清楚。
宋阿南等了片刻,周大郎还是乱糟糟的,他干脆自己衡量了一番。
周媳妇每天来背一百个馒头,换成现钱是二十五文,他也不知道周大郎卖多少钱,就翻个倍算五十文吧,刚才蒸笼也摔坏了,这个他刚买知道行情,还有七七八八其他坏了撒了的物什,最后宋阿南按着柳飞的头道:“赔他六十文。”
柳飞:“哎哟喂……轻,轻点儿……哎赔,呸呸呸赔赔!”
*
柳飞抠出六十文钱,捂着被揍青的眼睛在哄笑声中逃走,后面跟着几个一瘸一拐的流氓。
周大郎接过宋阿南递来的钱,感激的话组织了几百遍,却不敢说出来。刚才揍人的宋阿南与平时那沉默老实的样子完全不同,这拳拳到肉,干净利落的风格,像是练过。
“好,小兄弟,为民除害!”
“揍得爽。”
“早看丫不顺眼了。”
“哎,柳家二老都是本分人,这柳大郎却不像个人。”
周围的人又夸又赞,还有人上来搭话,说要找宋阿南当护院的。宋阿南连看都没看一眼,拿起地上的蒸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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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桶金
“阿兄阿兄。”
一大早,门呼得推开,宋菽吓得觉都醒了,手忙脚乱地系衣带。
“阿兄,鸡怎么还不下蛋?它是不是病了?”六娘冲进来,拉起宋菽的手就要往外跑。
六娘从小干农活,力气可不是现代十来岁女孩儿能比的,宋菽被她拽得一个踉跄:“等等等等,等阿兄穿好衣裳。”
“阿兄你快点,崔阿姐都来买馒头了,阿南哥和三阿姐早醒了。”六娘不好意思看宋菽整理衣服,杵在门边脸朝外,嘴里却还不停叨念着。
“来了。”宋菽三下五除二理好衣衫,抹了把脸跟她出去。
“宋四郎,早。”崔五娘果然已经来了,正在院子里排队买馒头。
因为来买馒头的人越来越多,馒头工坊那里活都来不及干,今早宋菽干脆把买卖的地儿搬回了自家院子,免得来买馒头的和干活的混在一起,闹出些是非总是不大好。
宋菽也跟她道了早,另有几个来买馒头的乡邻和外村来的也都跟宋菽打着招呼。有几人宋菽也不认识,只能含混地道声早,名字却是叫不出来的。他们也不在乎,宋四郎的大名如今在近几个村里家喻户晓,也算是个名人,大伙儿觉得能跟他打个招呼已是荣幸,哪能强迫人家一一记下名字。
宋菽斜穿过院子,跟六娘来到东屋后的鸡舍,两只鸡在周围散步,鸡窝里只有几根鸡毛。
“你看,没有鸡蛋。”六娘说。
这两只鸡是昨天宋阿南带回来的,六娘高兴了一整晚,今天一大早就跑来摸鸡蛋,却摸了个空,别提有多失望了。
宋菽无奈,母鸡虽说每天会下一个蛋,但这就跟女人的生理期一样,也有延迟的可能。它们才换了新地儿,总要适应一下吧。他给六娘这么说。
“那它们什么时候会下蛋?”六娘又问。
宋菽想了想说:“鸡是你阿南哥买回来的,你去问他吧。”
六娘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跑去找宋阿南了,宋菽悄悄给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宋菽慢悠悠回到院子里,想起自己做的豆腐应该好了,便又转回东屋的灶间去。
豆腐在这一带不算新鲜吃食,每家每户都会做,还有豆豉豆浆豆花等,只是近年饥荒,这种不耐饥的东西很少有人做了,宋菽想吃只好自己动手。
其实,他也不是想吃豆腐,而是想念腐乳过白馒头的滋味了。
宋菽拿着豆腐在三娘买卖馒头的长木桌边找了块地儿,把豆腐从模具里弄出来,切成骰子大小的块状。
“宋四郎,做豆腐呢?”
“打算怎么吃?”
“你这豆腐换不换,我家小子前些天还闹着要吃,我这又没工夫做。”
“我打算做腐乳。”宋菽道,又切出巴掌大一块,问想换豆腐的大婶够不够。
“够够够,我用麦子跟你换吧。”大婶说。
“腐乳是什么?”有人问。这里的人虽吃豆腐,腐乳却还没有。
“巴蜀那儿的一种吃法。”宋菽说,他记得曾在哪儿看过,做腐乳最早是从四川那里开始的。接着,他又说了腐乳与白馒头一起吃,或者搭配粟米粥的滋味,许是他太想念了,说得走心,把周围几人都给说馋了。
“你这做出来卖不卖啊?”有人问。
宋菽摇摇头:“我虽能做,可手上没油,还差那么点滋味。”腐乳最后发酵的时候,最好是加点油,不加虽然也成,但就如他说的,少了点滋味。
众人听了,都惋惜。
食用油在当下是个珍贵的东西。大家伙儿也只有过年买肉的时候,能顺带熬些猪油,虽然也偶尔会有卖胡麻油的商贩路过附近,可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至于其他油,那都不能吃。
宋菽也很无奈,这个时代素的食用油只有芝麻油,但做的人不多,整个大涂县城都没一间作坊是干这个的。而动物油如猪油,那可就贵了。
“悦行市那儿昨天来了个油贩子,卖的胡麻油。”一直没出声的崔五娘说,“可要我给你带些来?”悦行市就是她阿姐家附近的那个集市,因为集市是围绕着名叫悦行的寺庙兴起的,久而久之便被称作悦行市了。
“行啊。”宋菽忙去屋里拿了个壶,也不大,跟后世温白酒的差不多。
“要多少?”崔五娘已经换好馒头了,她背起竹篓,问宋菽。
“打满吧。”这里油和酒都是散装的,得用自己的容器去打。
崔五娘脸色变了变,犹疑道:“不如打一半?这打满……可得不下二十文钱了。”
二十文?
宋菽也脸色一变,他的馒头卖五文钱二十个,二十文那就是八十个馒头呀,这里的麻油这么贵?抢钱吶。
最后,宋菽从怀里抠出十文钱,让她打这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