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砰”地紧闭,惊起无数尘埃。小福子掩鼻咳嗽,连连后退,却看纪雷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纪雷被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他快步上马,背后被日光照晒着,方才说:“……呸,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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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驰野纵马过街,正与纪雷撞了个正着。他勒马大笑,说:“老纪,没在御前当值么?”
纪雷颇为垂涎地看着萧驰野的胯下战马,说:“今日押那余孽入寺,正往宫里赶呢。二公子,好马啊!听说都是自个儿驯的?”
“闲来无事啊。”萧驰野把马鞭抽了个响,天空中的海东青便倏地扑落在他肩头。他说,“熬鹰玩马,我就这点本事了。”
“年后等你当了差,可有的忙。”纪雷说,“阒都新贵!我明日不当值,一道吃酒去?”
萧驰野说:“酒不好,我不去。”
纪雷笑出声,说:“好酒,定是好酒!不是好酒谁敢请你二公子来?晚些我去登门相邀,世子可有闲暇一同去玩一玩?”
萧驰野摩挲着骨扳指,说:“我大哥么,不喜这些。怎么,光是我去,还算不上排面?”
纪雷连忙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二公子,就这么定了。”
萧驰野应了,打马要走,临去时才想起来似的,问:“那余孽看着如何,腿脚能走?”
“走是能走,”纪雷说,“但看着不太灵便。廷杖有几个不留后伤的,能走已经是他的运气了。”
萧驰野倒也没多说,策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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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昭罪寺的杂役送饭来,沈泽川点了油灯,却没有碰饭。他抄着油灯,沿着大殿侧旁的小廊走了一圈。
这里积尘已久,有些厢房破败,门窗都烂了。沈泽川见着几个尸骸,风一吹就倒了。因为没有寻见活物,他便回了大殿。
佛像已塌,香案陈旧,却很结实。下边大小合适,沈泽川挂了破幔布,就和衣躺在底下。腿上遇寒阵痛,他耐着痛,闭目算着时辰。
后半夜细雪新下,沈泽川听着两声夜枭叫。他坐起身掀开布,看见门前的纪纲正跨进来。
“吃了饭,”纪纲打开包袱,“就打拳。这夜里遮不住风,太冷了,睡着了师父怕你病。”
沈泽川看那油纸包裹着的烧鸡,说:“病中忌荤腥,师父,你吃吧。”
纪纲给他撕着烧鸡,说:“屁话!你正该是吃饱肚子的时候。师父喜欢吃鸡屁股,在家也爱吃得很,你留给我。”
沈泽川说:“我跟着你走,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纪纲看他一眼,笑了几声,说:“臭小子。”
师徒俩分了烧鸡,纪纲似乎生了口铁牙,把鸡骨头也嚼碎了。他把葫芦递给沈泽川,说:“要是实在冷得受不了,就喝酒。但是不要喝多,像你哥一样,按着量抿。”
他们这些日子没提过中博,没提过端州,更没有提过茶石天坑。师娘和纪暮像是师徒二人心照不宣的伤口,他们都自以为隐秘地遮盖着,殊不知血已经流出来了,痛是共存的。
沈泽川抿了一口,递给纪纲。
纪纲不接,他说:“戒酒了,师父不喝了。”
殿里沉寂下去,没有门的遮挡,细雪就落在眼前,成为漫漫长夜的唯一景色。
纪纲说:“愣什么呢。”
沈泽川说:“师父。”
“有话就说。”
“对不起。”
纪纲沉默半晌,说:“不是你的错。”
沈泽川手指紧扣,他盯着雪,仿佛眨一眨眼,就会落下泪来。他声音发涩,说:“你去茶石找我们了吗。”
纪纲缓靠着香案,身躯埋没在阴影里。他似乎寻找着自己的声音,过了好久才说:“去了,找到了。”
找到了。
纪纲找到了大雪深坑里浑身是箭的儿子,他跳下去,踩过那厚厚的尸体,翻出了纪暮的身体。
纪暮才二十三岁,刚升了端州守备军的小旗。铠甲是新的,穿上的那日,花娉婷在锁里给儿子挂了个平安符。纪纲找到他的时候,他冻得青紫,与他的同僚冻在了一起。
沈泽川略仰起头,说:“师父,对不起。”
纪纲已经老了,他搓着白发,说:“他是兄长么,应该的。那都不是你的错。”
雪又下了一会儿。
纪纲蜷缩着手脚,说:“谁晓得边沙秃子会来。他当了兵,冲去了最前边,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教他拳法,他又生了那个性子,你让他跑,不如杀了他。他平素见着人受苦受累都不忍心,他怎么,他怎么会跑呢?”
“不是你们的错,是师父不好。我酗酒无度,你师娘骂了那么久,我都没有戒。骑兵来时,我拳也打不好。我这个年纪,老了废了,早已经不中用了。”
葫芦被打湿,沈泽川握着葫芦,一言不发。
“老了废了。”佛像后边突然探出个脑袋来,笑嘻嘻地说,“老了废了!”
纪纲犹如豹子般跃起,喝道:“谁!”
这人蓬头垢面,逐渐探出身,学着纪纲说:“谁,谁!”
纪纲听清这一声,按下沈泽川,失声愕然:“……齐太傅!”
这人倏地缩回头去,踢着佛像,大声嚷道:“不是!不是太傅!”
纪纲几步追到佛像后,见他要钻洞跑,不禁扑捉住这人的脚踝。这人顿时发出杀猪般的呼声,他喊着:“殿下!殿下快走!”
沈泽川捂住了他的嘴,和纪纲齐力把人带了回来。
“这是什么人?”沈泽川问道。
“你年纪小,没听过。”纪纲声音不稳,摁着人说,“齐太傅,好啊!你还活着!周大人呢,周大人也在这里吗?”
齐太傅瘦瘦小小,蹬不动人,便瞪着双目,小声说:“死了,死了!我死了,殿下死了,大家都死了!”
纪纲沉声说:“太傅,我是纪纲!锦衣卫同知纪纲!”
齐太傅惊魂未定,犹疑地勾起自己的脖颈,看着纪纲的脸,说:“你不是纪纲,你是恶鬼!”
纪纲怆然道:“太傅!永宜二十三年,我护送你进都,太子殿下就是在这里相迎。你也忘了吗?”
齐太傅目光闪烁,疯癫道:“他们杀了太子……太子殿下!”他呜呜咽咽地说,“纪纲,纪大人!你带殿下走吧!东宫已成众矢之的,殿下何辜!”
纪纲颓唐地松开手,说:“太傅……二十九年纪雷认贼作父,我已被踢出阒都。二十年间沦为江湖逋客,在中博端州娶妻生子。”
齐太傅怔怔地盯着他,说:“……殿下才去,皇孙尚在!你带他走,你,你带他走!”
纪纲忍不住闭目,说:“永宜三十年,太子自刎于此,东宫无人生还。”
齐太傅仰身呢喃,说:“是了,是了……”他犹如孩童一般泣不成声,“怎么变成了这般?”
纪纲此夜已心力交瘁,他说:“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1]。怎料今生再见是如此境地。”
齐太傅翻身掩面,说:“你也被关起来了吗?关起来吧!让他们杀遍这天下文人。”
纪纲说:“我徒弟乃是替父受过。”
齐太傅说:“替父受过……好啊,他父亲是什么人,也惹怒了皇上不成?”
纪纲叹息,说:“去年,沈卫兵败……”
怎料齐太傅听着“沈卫”二字,忽地转头,手脚并用地爬向沈泽川,问:“这是,沈卫的儿子?”
纪纲觉察不妙,正欲出手,齐太傅却已经先一步扑了出去。他干枯的手指抓向沈泽川,狰狞道:“沈卫!沈卫杀了殿下!”
沈泽川眼疾手快,已经握住了齐太傅的手腕。纪纲紧跟着将齐太傅擒住,说:“太傅!皇孙是为什么而死,今日你也要我的徒弟为什么而死吗?不论沈卫做何等恶事,与我徒弟何干!”
齐太傅粗声喘息,颤声说:“他既是沈卫的儿子、沈卫的儿子……”
“他出生时是沈卫的儿子。”纪纲擒着齐太傅,猛地磕了头,说,“可他后来便是我纪纲的儿子。我今夜如有假话,便不得好死!太傅,你要杀我的儿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1]:《淮上喜会梁州故人》韦应物
第7章 太傅
齐太傅无语凝噎,拽回手,转头不再看沈泽川。他被幽禁在此,二十年里疯疯癫癫,恨遍了外边所有人,今夜却要说服自己不要恨仇人之子。
“如今……”齐太傅声音凄怨,“如今我又能杀谁!”
雪落无声,院中乌鸦飞离枝头。殿内破帘随风而动,齐太傅颤巍巍地爬起身,踉跄着抬高双臂,悲怆欲绝。
“天下大局已定!成王败寇,殿下贤名从此翻覆,你我皆是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我杀谁?我杀了这昏聩无眼的老天爷!二十年前,殿下在此血溅三尺,我们做错了什么?逼得皇上这样赶尽杀绝!”
齐太傅涕泗滂沱,颤身跪在殿门口,用头不住地磕碰着地面。
“现在也杀了我吧!”
雪夜凄寒,空荡古刹无人回应。齐太傅这般跪着,像是那衰落残破的佛像,被碎絮似的白雪覆盖,沉寂在这灯火辉煌的阒都深夜。
半个时辰后,纪纲搀扶着齐太傅,三人围坐在香案前。
“今夜许多事情,皆因我而起。趁此机会,我便说个痛快。”纪纲抄起袖,说,“太傅,川儿出生沈氏,是沈卫庶出的第八子。八年前,建兴王府内嫡庶派系势如水火,建兴世子沈舟济博得恩眷,便将庶出兄弟分派出府。川儿七岁,发回端州充兵不成,住在别院由他母亲的侍女教养。可那女子贪财好奢,时常克扣孩子的口粮。娉婷正与他母亲有些交情,得知此事,便要我把川儿带回去,由我们好生养。”
齐太傅冷笑,说:“沈卫本是家族庶出,幼年受的许多不平,后来都给了他儿子。可笑他自己偏爱嫡出,却又好近女色,生了这么一堆,真是造孽!”
“我们屡次修书,寄往王府,但沈卫始终未曾回信。太傅,你看这阒都八大家,即便是庶子,也从未听闻过这样弃之不顾的事情。”纪纲眉头紧锁,“川儿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了我们,那会儿暮儿十五岁,见得了弟弟,欢喜得很。从此我们一家四口便在端州落户,为了上军户黄册,还费了好些功夫。”
齐太傅默声半刻,才说:“你负罪出都,想要入户,自是困难。殿下当时厉行黄册记户,为的就是抑制流寇、严防民乱。”
纪纲说:“我明白的。太傅,我离开后,阒都又发生了什么?太子殿下怎么会落得那个境地?”
齐太傅扯过破幔,裹在肩头,沉郁地说:“……你离开后,纪无凡便失了帝心。潘如贵服侍皇后深得恩宠,出任司礼监秉笔。锦衣卫因此衰落,十二所名存实亡。纪无凡死后,纪雷独挑大梁,从此东厂便成了锦衣卫的干爹,不再与东宫来往。再后来皇上病起突然,开始常卧龙榻,朝中琐事便交给了内阁与东宫打理。谁知花家仗着皇后盛宠,在朝中安插诸多无能之辈,致使六部行贿之风死灰复燃。外戚之患已经成势,太子殿下多次上奏,却不想潘如贵凭靠批红职权,与皇后把持政务,殿下的折子根本递不到御前。不仅如此,皇上病后,皇后便杜绝了内阁与东宫的请安。”
“阉人误国!”纪纲连连叹息,“若是早知潘如贵有这等野心,当初便不该让父亲刀下留人!”
“杀了一个潘如贵,还会有潘如喜、潘如意!”齐太傅木然地说,“后宫干政,外戚倾野。纪纲,你不明白,这都是八大家根深蒂固的弊病。只要阒都八大家不除,此事便会周而复始!皇后久居大内,如何能操纵朝事?全凭花家久积威势啊。当日即便皇后不姓花,换作八大家中别的姓氏,这事也会发生。”
“可是。”沈泽川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不是中宫嫡出吗?”
“不是。”齐太傅垂首,“殿下的生母乃是宫中嫔妃。皇后膝下无子,不曾生育过。但是殿下是皇后抱在宫中,亲自抚养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天家无父子。”
殿内又静了下去。
纪纲呼出口寒气,涩声说:“因我酗酒误事,致使父亲失了帝心。若非如此,殿下也万不会到此地。”
“我本以为,有纪无凡与你在先,纪雷不会倒戈相向。”齐太傅揪着破幔,回想起来有苦难言,“谁知他……”
“太傅有所不知,”纪纲看向沈泽川,“川儿也不知。我父亲纪无凡,是先帝的过命之交,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可是父亲发妻早亡,又无续弦的打算,于是抱养了三个儿子。除我与纪雷之外,还有个大哥。大哥因不堪诏狱恶事,早年离都,去了天妃阙当兵。我和纪雷效命锦衣卫,一同在父亲身边孝敬。这一套纪家拳、纪家刀,都是父亲教的。后来因着许多事情,父亲认为纪雷心术不正,有阿谀逢迎之嫌,故而只把纪家心法传给了我。可想这一传,我们兄弟便彻底离心离德。父亲死后,纪雷便扫清麾下,旧人多外放,锦衣卫……也不是从前的锦衣卫了。”
齐太傅呢喃着:“这便是命数,东宫僚属齐心协力,却仍旧没能保住殿下。皇上疑心殿下谋反,可是阒都八大营权要本就皆由八大家出任。锦衣卫查到了谋反文书,咬定是殿下所为。我们的人入了诏狱,死了许多,忍不住刑罚的便松了口。皇上病中勃然大怒,又听信潘如贵谗言,殿下无路可退。”
他满面泪痕,又似疯癫起来。
“殿下身处此地,无路可退啊!何不杀了我?怎教我一人残喘至今!活着这般痛不欲生,我却迟迟不曾奔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