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骤然盯向沈泽川,语调愈狂。
“——我不甘心!多年布局功亏一篑!东宫僚属死伤无数,殿下冤屈尚未昭雪,我不甘心!”他再次拖住沈泽川的手臂,“你这样年轻,你还有机会!”
“太傅……”纪纲起身欲拦。
“你能保他一时,你能保他一世吗!”齐太傅紧紧攥着沈泽川,“今日我谅你慈父之心,不恨他,不怨他,可你能教天下人都这般想吗?只要他姓沈,便有的是人要杀他!功夫武艺傍了身,便真的能高枕无忧吗?纪纲,你父亲是何等武学高手,最终不是仍旧落得个寂寥病死!在这阒都,在这权潮更迭之中,无形杀人最为致命!你怎么忍心让他这样赤条条地面对豺狼虎豹!”
纪纲握拳不语。
齐太傅拽着沈泽川,却跪下了双膝,他看着沈泽川,颤声哽咽:“我乃渝州齐惠连!你不认得我,我说与你听,我是、是永宜十五年的三元榜首。大周开国至今,连中三元者不过五人。我是东宫僚属,又任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我教过太子,我如今、如今教你!我把此生所学,全部教与你——好不好?”
沈泽川盯着齐太傅的双眸,他超乎寻常地镇定,在那短暂的沉默后,“砰”地跪在地上,给齐太傅三叩响头。
“先生授我以诗书,我为先生杀宿仇。”
* * *
葛青青卯时出门,前往昭罪寺。路上清寒,还下着雪,他呵着手,边走边寻包子铺。
遥遥听到几声呼唤,一把红绢伞撑在雪间,伞下人略微摇晃着往这边来。阒都能打红绢伞的,皆是五品以上的权贵。
葛青青侧立路边,扶刀行礼。这人晃过他跟前,扑鼻而来的是浓重酒气。
“缇骑[1]。”这人停下来,伸手扯了葛青青的腰牌,看了须臾,说,“葛百户这会儿往哪里去?天寒地冻的。”
葛青青盯着这人的乌靴,答道:“回大人,卑职今日在所司当值,该往宫里去。”
萧驰野通宵吃酒,衣衫不整。他吊着这腰牌,说:“这路不像是往宫里去的。”
葛青青抬首,露出腼腆笑容,说:“二公子金贵,不知道这民巷杂乱,从这钻几条民巷就能拐到神武大街上,直通宫门。”
萧驰野闻言一笑,将腰牌扔还给他,说:“认得我呢?”
葛青青接了腰牌,恭维道:“离北铁骑骁勇善战,世子和二公子救驾有功,阒都谁能不认得您。二公子要回府吗?路上滑,卑职斗胆,可要送您回去?”
萧驰野看着他,说:“我看着像醉鬼么?你且去吧。”
葛青青再行一礼,便走了。
朝晖到时,见萧驰野磕着那红绢伞,正喊包子铺快点。他走近,说:“府里备着早膳,公子怎么就站这儿用了?”
萧驰野说:“我饿,走不回去了。”
朝晖抖开大氅,说:“酒色误人,公子,咱们回去吧。”
萧驰野罩上了大氅,却不挪脚。他吃了两口包子,浑然不在意周遭的目光,问朝晖:“这能到神武大街么?”
“能是能,但是不好走。”朝晖说,“民巷兼官沟,越是狭窄的巷,越是堵着污秽沟水。阒都近些年没修官沟,这片烂得不成样子。等天回暖,雪一化,雨一下,污水就要骤涨漫街了。你想,这样的路好走吗?”
萧驰野说:“我只问了一句,你怎么答这么多。”
朝晖说:“言外之意就是请你务必走正道。公子,吃酒不急,绕过去反倒更快。”
萧驰野拭着手,示意朝晖掏钱:“那真奇了怪了,你去打听打听,锦衣卫十二所今日有没有一个叫葛青青的值档——老伯,趁早干别的吧,这包子太难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即锦衣卫。
这里浅谈一下锦衣卫和东厂。受相关影视作品的影响,很多时候大家会误认为锦衣卫是东厂的下设机构,锦衣卫指挥使要听从东厂厂公的差遣。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锦衣卫与东厂都是效命于帝王一个人,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只是有时候内宦得宠,东厂的权力便会跟着水涨船高,锦衣卫不得不笑脸相迎。但同样,有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深得帝心,东厂就得夹着尾巴当孙子。
第8章 疑心
禁军正待轮值,个个冻得缩手缩脚。
阒都禁军原先是八城禁卫,是阒都王宫的铜墙铁壁,按规矩,这种看押琐事轮不到他们来。可是后来八大营崛起,两方职责调转,禁军沦为阒都累赘,不仅废了兵校演习,还成了阒都真正意义上的杂役,到了今日,都是些没见过真刀实枪,混吃等死的世袭军户。
葛青青乃锦衣卫百户,在阒都里算不上什么官,却对负责看押的禁军而言正好。因为大家平日在阒都里走动,少不得要相互照应,再大点的官他们也不敢随意孝敬。况且葛青青待人接物格外宽厚,所以禁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纪纲顶替了原本杂役的差事。
葛青青与禁军打了招呼,把带来的热包子分下去。纪纲还没出来,小旗见他若有所思,便说:“青哥若是着急,就替兄弟们进去查看一番吧。”
葛青青说:“这怎么合规矩。”
小旗咬着包子挥手,示意看守后门的禁军让道,说:“青哥也不是外人,况且咱们把这昭罪寺围得水泄不通,人是铁定跑不掉的。”
葛青青便不再推辞,转身入了昭罪寺。
纪纲正坐在檐下,见着葛青青来,便站起身,说:“时候已经到了吗?”
“无妨,天还未亮,纪叔可以再待片刻。”葛青青说着环顾寺院,“这地方住不了人,眼下又值寒冬腊月,晚些我送些棉被进来吧。”
纪纲见他似有心事,便问:“怎么了?”
葛青青踌躇着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方才路上遇见了萧二公子。”
沈泽川抬首,说:“那位萧……”
“萧驰野,”葛青青说,“离北王幼子,也是上回……的那个人。我见他步履不稳,身上又酒气浓重,该是昨夜买醉去了。”
“不是萧既明便可。”纪纲回头对齐太傅说,“太傅二十年未出,怕是不知道如今大周的四大名将。离北王生了个好儿子,那萧既明十分了得!”
沈泽川却问葛青青:“青哥,他可问了你什么?”
葛青青细想着,说:“他问我往哪里去,我说抄近路去所司当值。他又说这路不像是能到神武大街,我便敷衍了一番。想他这般的亲王贵胄,也不会亲自探查。”
“但事涉萧家,小心为上。稍后你还是要往宫中去,值档上须得画上一笔。”纪纲就着雪搓揉双手,“川儿,打拳了。”
“且慢。”沈泽川眸中漆深,“既然是民区杂巷,他一介亲王贵胄,清晨在这条街上做什么?”
葛青青也是一愣,说:“说来也是……玩乐之处皆在东龙大街,和民区多少有些距离。他宿醉酒重,大冷天的,怎么来了这里!”
“守株待兔咯。”齐太傅裹着破幔翻身,用屁股对着外边,说,“沈卫之事事关萧家,我听他那一脚,分明是想要这小子的命。可人如今活得好好的,他怎么能不起疑?”
“他若无心,便不该说第二句。”沈泽川想起那一脚,心有余悸。
“糟了。”葛青青跟着色变,说,“怪我草率,这可如何是好?人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沈泽川转向齐太傅:“无妨,先生既已猜到,必定有对策。”
* * *
朝晖到了锦衣卫所司,同行的佥事虽与他同级,却不敢拿乔。引着朝晖一路到了记档房,说:“朝将军要查什么?这儿是今日十二所的值档。”
朝晖不苟言笑,捡起册子翻看了一下,说:“禁中巡视多辛苦各位锦衣卫的弟兄,前几日我得了位名叫葛青青的百户相助,今日特来酬谢。他今日轮值吗?”
“十二所百户庞杂,都在里边了。”佥事说着移步到墙边,那上边分划清晰地挂着十二所当值排册。
但是这东西朝晖就不能碰了,那是禁中忌讳。
佥事问:“将军可知他是哪一所的?”
朝晖说:“听说能值晨班,不外乎是銮舆司、擎盖司,以及驯象所。”
佥事按照所名细细排查,过了半晌,转身对朝晖说:“将军,今日当值的没这个人。我替您在别处看看?”
朝晖轻轻合上手中的册,说:“不必了,我自去找他。”
朝晖出了记档房,天色方亮。他沿路而返,大步流星地往宫外去。
神武大街新扫过积雪,但是路上滑,来往送权贵的轿夫们也不敢莽撞,把路走得小心,力求个稳当。
朝晖经过一轿,瞥见抬轿人身佩腰刀。谁知就是这么一瞥,却让他皱起了眉。
“且慢。”朝晖拦下轿子,说,“这是接指挥使的轿子?”
抬轿的果然是锦衣卫,带头的颔首,说:“知道咱们接谁,还敢拦路?快快让开!”
朝晖抬手露出自己的离北腰牌。
锦衣卫颔首,说:“得罪将军了!”
轿帘一动,一只纤手掀了帘,娇颜慵懒地看了朝晖一眼,对里边人娇嗔:“大人,寻您哪!”
纪雷也是宿醉才归,大马金刀地坐在轿中,对朝晖说:“朝将军!有事么?”
朝晖只盯着那为首的锦衣卫,说:“无事。听闻昨夜公子是与大人一道吃的酒,大人才归吗?”
纪雷笑道:“原是担心二公子!今早我一睁眼,公子便回府了。是世子在寻人吗?”
“是我放心不下。”朝晖行礼,“惊扰大人了。”
“无妨!我也才从里边出来。”纪雷一摆手,“方才是谁顶撞了将军?快给将军好好赔罪。”
为首的锦衣卫单膝而跪,对朝晖说:“卑职葛青青,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将军,甘愿受罚!”
朝晖没看错。
那刀侧挂的腰牌上,果真写的是葛青青的名字。
* * *
萧驰野听朝晖说完,仍是架着腿在看话本。
朝晖说:“这么一看他没说假话,是没来得及进宫,就先被派去接了纪雷。”
“是啊。”萧驰野心不在焉,“倾君楼离得近,自然是赶得及了。”
“可我总觉得微妙。”朝晖拇指摩挲着刀柄。
萧驰野翻着页,说:“你想不出?”
“想不出。”
“我告诉你。”他猛地坐起身,盘着腿,单手撑膝,“你随大哥一同入都,皇上亲迎,锦衣卫十二所仪仗紧随其后,他怎么此刻就不认得你了?”
“这不好说。”朝晖说,“兴许是没记住呢。”
“你连袍子都没换,又有佩刀,就算他不认得,稍动一动脑,也不敢如此目中无人地当街呵斥。”萧驰野说,“况且我看他记性不差,连我也认得清清楚楚。”
“我只觉得太巧了。”朝晖思索,“正好就遇着了。”
“要的就是巧。”萧驰野扔开话本,“这个沈……”
“沈泽川。”朝晖说道。
“让他进了昭罪寺,倒像是输了一招。”萧驰野眸中透露着思量说道。
* * *
葛青青摘了风领,擦了擦汗。
外边的吴才全夹着腿跑进来,连声说:“多谢多谢!青哥,多亏了你啊!”
葛青青说:“小事,都是兄弟。”
吴才全咧嘴一笑,转头冲记档房的人喊:“老徐!今日记青哥,他替我抬的轿子。我昨晚着了寒,今早晕头转向的,亏得青哥帮忙。”
葛青青垂头擦拭着汗,说:“你遇了寒,晚些一道去徐家铺子喝羊肉汤吧。”
吴才全赶忙说:“好啊,青哥请客!老徐,听见没有?一会儿一起走!”
“别把这事儿搁在心上。”葛青青拍了把吴全才的后背,“好好养病,下回不舒服,也不要像这次似的憋着,与我说便是了。”
吴才全小狗似的点头,已经被羊肉汤馋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 * *
齐太傅夜里终于裹着棉被了,他坐在沈泽川对面,说:“过半月就是正旦节,阒都会开万官宴,到时候各地布政使与州察道都会入都恭贺。如今的局势我尚不清楚,你现在与我说一说。”
沈泽川在雪中身着薄衣,端着纪家拳的起手式,额角却淌的是汗。他说:“离北王抱病多年,军务皆由世子萧既明代劳,想必此次也不会来。启东五郡此次也有救驾之功,先来受封的是四将之一的陆广白,这几日戚大帅也该到了。如此一来,大周两大兵权就暂居——”
“且住。”齐太傅从被子里掏出戒尺,说,“四将是哪四将?”
“铁马冰河萧既明,烽火吹沙陆广白,风引烈野戚竹音,雷沉玉台左千秋!”
“我只对左千秋有所耳闻。但我也知道,那陆广白多半是边沙伯陆平烟的儿子。陆平烟后来虽镇守边郡大漠,可他早年是离北出身,与离北王萧方旭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这陆广白若有姐妹,一定会做萧家媳,是不是?”
“是。”沈泽川滴着汗,说,“陆广白的妹妹,正是离北世子妃。”
“那么哪里来的两大兵权。”齐太傅说,“有了这层干系,陆家就是离北押在启东五郡的钉子,里边浑着呢。况且阒都还有八大营,八大营之下还有禁军。八大营虽然人数不及离北、启东,名声也不如他们骁勇,可你要记住,阒都才是大周的心脏,他们捏着的是帝王命。”
齐太傅掂量着戒尺,扒过葫芦,嘬了几口酒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