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桃的手掌劈向雷惊蛰的脖颈, 雷惊蛰侧身躲过,握着刀柄,反手就直/插丁桃胸腹。丁桃扒着马鞍滑身下去,避开刀锋。他的脚挨在地上,跟着急速狂奔的马飞跑了几瞬,再次借着臂力攀了上去。
“喂!”丁桃攥着雷惊蛰的手臂, 抬手把一笔的墨甩在雷惊蛰回首时的脸上。
雷惊蛰怎么算也没有算到前来救场的少年郎还有如此招式,被那墨溅了眼睛,当即看不清周围。可他耳力惊人,在丁桃偷袭的瞬间就摸到了丁桃的路数,对抗之间拖过了丁桃的领口,紧接着把丁桃翻摔下马。
丁桃重摔在地,背上酸疼。他吃痛地喊出声,还没喊完,迎面就是一只马蹄。丁桃连忙滚身躲避,可是他翻滚时露出的后背就暴露在了雷惊蛰的眼下。
机不可失!
雷惊蛰随即掷出钢刀。
丁桃想躲,脚踝却被后边追赶而上的土匪拖拽住了。他整个身体都被迫趴伏在泥水里,双臂撑着地面,想要抬起身体,又被拖了下去。那钢刀已经到了背后,丁桃脸上蹭得都是脏泥,他咬牙挺起上半身,冲城内大喊:“打开南侧大门,援兵到了!”
雷惊蛰怒骂一声,却见飞掷出去的钢刀被把极窄的刀鞘中途阻截,接着被挑飞出去,斜钉在了地上。
丁桃惊魂未定,他回首一看,适才拽着他脚踝的土匪已经身首异处,死透了。他马上爬起来,连续跳了几下,从沈泽川背后冒出脑袋,对雷惊蛰说:“你死定了!”
城门已经关了一扇,雷惊蛰带着人挤在马道的入口,却被挡住了。他认得这个人是谁,那披风下露出通身的白,是对方离开阒都后再也没有换下的颜色。雷惊蛰的马退后几步,然而下一刻,他就扬鞭直撞了过去。沈泽川扯掉披风,扔在了丁桃怀里。浪淘雪襟扬蹄就上,风起的刹那间,仰山雪已经出了鞘。
雷惊蛰的刀已脱手,他在跟沈泽川碰撞前,随手拔出了下属的佩刀。马的嘶鸣像是号角,两股强势的力道碰在了刀锋间,刃口齐声尖叫,扎得人心惊肉跳。
雷惊蛰遇上了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对手,他那骇人的力气似乎一头栽进了水间,不论他的刀势多么刚猛,都会被水般的柔劲推散,化为无形。他越是拼力,就越像是被沈泽川牵着鼻子走,逐渐陷入了无论如何都跳不出的怪圈。
雷惊蛰精明十足,架着刀一推,佯装要猛攻的模样,却在下一瞬掉头就跑。
今日的先机已失,丁桃适才喊出那一声“援兵到了”,就让雷惊蛰生出了退后之心。他的人马显然被萧驰野包住了,他若是还不急撤,执意留下来攻城,就会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撑不了几日!
“撤!”雷惊蛰率先向东南方掉马。
沈泽川没有追,还在东方的萧驰野跃身上马,率人急追在雷惊蛰的后边。雷惊蛰打马飞奔,在颠簸中回首,遥遥指着萧驰野,再指向沈泽川,狞声喊道:“咱们来日再会!”
土匪不穿铠甲,速度更快。他们本就擅长逃窜,全部冲回山林,根本不讲究队列阵型,眨眼间就变作鸟兽散,高呼着隐入草丛。
萧驰野再次抬起了霸王弓,那重达百斤的强弓在拉开时声音让人胆寒。萧驰野的眼睛盯着雷惊蛰的背部,眼看雷惊蛰都要冲入山林,他却仍然没有放箭的意思。
猛旋身直栽而下,唳声扑在雷惊蛰面前,锐爪钩向雷惊蛰的眼睛。雷惊蛰暗道不好,被迫缓下奔势,挥手遮面,转身躲避。就在这个瞬间,后方的萧驰野松开手指,箭犹如烈日喷吐的金芒,残影疾风皆拖在羽后,不过一个喘息,已经到了雷惊蛰的眼前。
雷惊蛰在这生死攸关的绝地里,一把拖住了身侧的下属,整个半身后仰,用尽全力把人推在了自己身前。箭破穿下属的胸口,那力道带着雷惊蛰坠下马。他在地上滚身爬起,扔掉尸体,上了马就继续跑。
* * *
周桂在城下迎了沈泽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抹着面说:“来得好、来得好!”
沈泽川下马,亲自扶起了孔岭,愧疚地说:“让成峰先生受苦了。”
孔岭见他礼数周到,便摆了手,撑着身看向禁军,说:“同知不必放在心上,为了拿下流匪,怎样我都情愿。”
“到底没有提前与先生通个气,”沈泽川回首叫丁桃,“去为先生拿身干净衣袍,让大夫也跟过来。”
孔岭为着茨州,也不会再记恨沈泽川。他心中虽有芥蒂,却明白事出有因,于是就由丁桃搀扶着,对沈泽川拜了拜。萧驰野也下了马,快步走近。
“不曾想到,雷常鸣背后还有别人。”孔岭望着山林,大难不死,愁思却没有减少,他说,“此人铁石心肠,擅于伪装,又很谨慎。今日让他逃掉了,日后必定还会再有麻烦。”
“今日若非侯爷与同知及时赶到,茨州难逃此劫。”周桂放下袖子,对着他两人长鞠一礼。
“大人临危不惧,才为我们留下了时间。”萧驰野偏头擦掉了脸上的灰,说,“禁军在茨州南侧的官道上还有伏兵,往东雷常鸣留下的旧营地里也有兵马驻守,他已经陷入了禁军的包围,想要脱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最后撤退,多亏了侯爷南侧的援兵。”孔岭感慨道,“侯爷英明,我们这就差人打开南门。”
萧驰野笑了一声,看向沈泽川,却没有说话。
沈泽川说:“大人与先生不忙,禁军的援兵还在十几里以外的官道上。”
周桂一愣,看向丁桃,说:“这么说来……”
丁桃背上还疼,他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连忙正色地点头,说:“还在官道上呢,没有往茨州来。路上公子让我情急时喊这句话,说是必胜法宝,果然,我喊完了,那人就跑了!”
孔岭对着沈泽川又要再拜,说:“同知受我一拜。”
雷惊蛰想要调开禁军直驱茨州,怕的就是跟萧驰野正面。这个人聪明得很,他不知道萧驰野有没有真本事,但他不肯在这个时候拿自己的兵力和萧驰野去赌,所以沈泽川料定他一旦认为南侧还有援兵,就会立刻逃跑。然而“有援兵”这句话不论由他们这些大人谁讲,都不能马上就让雷惊蛰相信,唯独生死关头的丁桃这一声喊,才能让雷惊蛰确信不疑。
“好小子,”周桂此刻对丁桃喜欢得不行,恨不得认作儿子,连拍了丁桃几把,夸赞道,“喊得那样真,连我都信了!”
丁桃背上吃痛,又不敢说,只能忍着,一个劲地点头。
“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占据山林的土匪,”孔岭与他们一同往城里走,说,“可他一路上谈吐不凡,虽然声称自己出身贫贱,我却觉得不像。他能够掌控雷常鸣,却比雷常鸣小了一个辈分,我猜来猜去,竟然猜不出他是谁。”
“他让雷常鸣做大当家,却能自如地调动这些匪兵,表明此人是常年在雷常鸣左右活动的人。这在外人看来,很可能是心腹一类的角色。”萧驰野抬手牵了浪淘雪襟。
“不仅如此,”沈泽川昨夜思索甚详,说,“以雷常鸣刚愎自用的性格,不会甘于沦为谁的棋子。此人能在匪兵之中如此有威势,说明雷常鸣没有怀疑过他,并且对他十分信服,能在雷常鸣跟前做到这个地步的,血亲更容易些。成峰先生,雷常鸣有什么亲戚吗?”
孔岭想了片刻,说:“雷常鸣家境贫寒,只听说他家里有个妹妹,嫁给了端州守备军总指挥使做妾室。后来边沙入境,他妹妹与总指挥使一起被屠……”他一吸气,说,“是了,他妹妹给总指挥使生了个儿子。”
“端州朱氏的庶子,”周桂也说,“我想起来了,永宜年间,我还是个参粮道,跟着大人前去吃过满月酒。雷常鸣的妹妹虽然生的是朱氏的庶子,却是庶长子,是当时端州总指挥使朱杰的第一个儿子。”
“若真是他,那他有那般的城府就不奇怪了。”孔岭转头给沈泽川和萧驰野解释道,“母凭子贵,他们娘俩在朱府里过得很好,可是后来朱杰的正妻生了嫡子,他们便被朱杰厌弃了。”
沈泽川正想询问此人的名字,周桂却“哎呀”一声,怔怔地盯着沈泽川。
“当时的满月酒,同知的母亲也在呢!”
第111章 母亲
周桂话一出口, 便觉得自己唐突了。
沈泽川的生母叫白茶, 但她并非启东策郡的白家女。她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她还在馆中时, 有人夸赞她“洁白如玉, 质料似瓷。浓妆淡抹, 馆中第一”。彼时端州还是中博的烟花胜地,天下美人鸠集于此, 文人争相筹办酒宴花评, 弄出个“馆中榜”,每一季便会参酌评语, 调整榜上美人的先后排名。
白茶是永宜年间的“点花状元”, 五年没有下过魁首花座。她每次隔着屏风聆听花评时, 端州都会万人空巷。她给建兴王沈卫戏舞时,馆街上人山人海。无数人攀爬房脊,或是踩着肩头,只是为了隔着那千万重的垂纱, 窥探她隐隐绰绰的身姿。她的美在争相咏唱的花颂里越发传奇, 就连身处九重之内的光诚帝都有所耳闻, 曾经屡次问当时还任内阁次辅的海良宜“巡驾何时定”,想要借着巡驾之由亲自去一睹芳容。
周桂在朱氏的满月酒上见过白茶,但也只是隔着屏风,在空隙间窥见了那传闻中的美人。雷常鸣的妹妹最初就是在馆中挂牌,在被端州指挥使纳为妾室以前,是馆中的老资历, 调教新雏时算是“妈妈”。白茶前去贺酒,正是替馆中女儿们去的。
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周桂原本都记得模糊了。但他适才看着沈泽川,发觉沈泽川的侧颜与白茶有六分相似,让他一时激动,竟说出了口。
沈泽川神色不变,说:“那倒是巧了。”
他没有新奇,也没有激动。他对生母的记忆是空白,即便听过有关她的百种传闻,脑海里却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挂念的痕迹。他生命中“母亲”的角色属于师娘花娉婷,就如同父亲的角色只属于师父纪纲,所以他会费尽心思要伤害过花娉婷的纪雷死无全尸。赐予他生命的两个人都与他没有交集,白茶早亡,没有给沈泽川留下只言片语。沈卫厌恶沈泽川,府中是建兴王妃执掌,在七岁以前,沈泽川与沈卫仅仅见过七次面,都是在过年的家宴上,他和沈卫甚至没有讲过一句父子该讲的话。
但是沈卫对他的厌恶非常明显。
他们不像是父子,更像是生来就相互憎恶的死敌。沈泽川在建兴王府里的生活就是内院的一角房檐,他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院子,他每日的闲暇就是坐在廊下数那一角蓝天上飘过的白云。他七岁时已经认识了很多字,那都是他每月钻出院子的狗洞,趴在沈舟济这些兄长的学堂窗下偷到的。
当时府中几位已经及冠的兄长争得很激烈,各房小娘也在斗法,整个内院乌烟瘴气,就连沈卫自己都不肯回来住。他在府外养了个外室,一年数月都住在那里,对府中的纷争熟视无睹。后来嫡系的沈舟济胜出,把及冠的庶兄弟打发出去,让他们在各州做有脸面的闲职。建兴王妃忧心底下还没有长成的庶子来日再招惹祸患,便要把他们送出府,明面上是搁到茶州祖宅里请先生教导,实际上是要杜绝庶子再争权的可能。
沈泽川是唯一一个由沈卫亲自提笔划去端州旧宅的儿子,沈卫甚至不肯让他上学堂,也不肯给他请先生。他在府内由个聋哑眼花的婆子照顾,出了府就由他娘留在旧宅的侍女照顾。那女子贪图钱财,每月要从建兴王府里拨来的银子里刮油水,削减了沈泽川的饭食,从一日三餐逐渐变成了一日两餐,最后变成了一日一餐,还都是残羹冷炙。
沈泽川想到这里,就觉得腹中饥饿。他松开握着仰山雪的手,说:“丁桃,扶着成峰先生先去更换衣物。今日我与策安做东,请两位用饭,我们席上详谈。”
周桂口拙舌笨,孔岭怕他再说起别的,惹得沈泽川不快,连忙握了周桂的手臂,让周桂扶着自己入城去。
* * *
周桂在孔岭换完衣裳后,还在原地打转,急道:“你说我,怎么就提起了这件事呢?”
“你也是,”孔岭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一讲,不就像是怀疑他与贼子有牵扯吗?幸亏他俩人不是生性多疑的人,否则这还真是个坎儿。”
“我是一时情急,待会儿在席上,得给同知好生赔罪。”周桂叹道,“人家来解我茨州之围,我不能这样糟践人家。”
“在席上就不要刻意去提了,”孔岭坐着身,想了少顷,说,“沈泽川若是心胸狭隘的人,就不会来了。你如果把此事看得太重,非要去跟人道歉,反倒像是你我更加在意这件事情。再者,他未必就真的在意这件事情,相比他母亲,沈卫才是真让人生恨。”
他们不便让沈泽川和萧驰野久等,稍作休息,便起身去赴宴了。
说是宴席,实际上只是简单的午膳。大伙昨夜都在疾行,今日又与土匪在城下短兵相接,沈泽川顾念孔岭的年纪,没有多留他们在此应酬。用过饭,便让孔岭早早去歇下了。
萧驰野要安排禁军巡防,还要差人去旧营地与澹台虎通气,等他忙完,天已经将近黄昏了。他找了一圈,发现沈泽川在城墙上。
“过了今夜,还有得忙。”萧驰野登上城墙,说,“我以为你还在院里小憩。”
“睡了半个时辰,”沈泽川回首,望着萧驰野,“心里还有事,再睡也睡不着。”
萧驰野偏头,拍了拍肩头的猛,让它自己去玩。他身上还带着灰尘,也没有来得及换衣裳,就站在沈泽川身旁,说:“在这里,能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