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这时候却有了自己的打算, 按住桓凌的肩膀道:“怎能叫桓大人独自巡查,此事合该本王亲去!”
父皇叫他来汉中“镇定九边将士”。陕西镇与榆林镇地属陕西,他在汉中尚可定军将之心, 可还有甘肃、宁夏、山西、大同、宣府、蓟镇、辽东等处,早晚也该他亲自走一遍,体查军情军务,安定众将官军士之心。
桓凌虽然也是天使出京,可终究只是个四品佥都御史,又是他的姻亲……因他的事,难免有些被贬出京的尴尬。而边关新换来的将官多半是勋戚世宦出身,有些甚至与他二弟的母妃家有亲,身居高位、手掌重兵,还有封爵荣身,岂肯听一个无实权的文官辖制?
唯有他这个亲王才能压住众人。
杨荣与桓凌其实也都想得到这点,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谁也不敢让这位皇子犯险,都要劝他稳重些,只在汉中坐镇即可。
周王这回却难得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咱们上的奏章父皇见之即批,可见对军屯之事也极为关心,深恶痛绝,我做儿子的怎能不为父皇尽心处置此事?”
这……
皇上将周王送到边关,的确是有锻炼之意,可如今又才六月,天气正热的时候,在边关巡视可不受罪?待巡到辽东,也该过十月了,大冷天里从东北再巡回西北,周王这金尊玉贵的身体也受不住吧?何况关外达虏虎视眈眈,万一有人越边而入,只怕周王遭受其害!
两人还要陈说利害,周王却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巡查一回,反过来劝他们:他只是到各省见见驻守军镇的将领,督促他们奉诏行事,又不是要亲去边关作战,能遇上什么危险?
况且他也没打算一次走遍九边,这回且先从汉中到辽东一趟便是。
汉中到辽东也只两千里上下,来回一趟四个月也到了,回来时并不是数九寒冬的天气。而西方几省,陕西有杨大人监督;宁夏镇又是他最早问责过的,当地守将已请过两次罪,想来不敢阳奉阴违;甘肃守将当初就没换过,应当会因换将一事生乱。
他若直上辽东,一路且走且巡,约么十到十一月间就可返回汉中了。
而且他心中也有一个出于私念、不能宣诸于口的理由:王妃桓氏九、十月间就该生下孩儿了,那时他正好从辽东巡视回来,说不定正走到宣大一带,离着京城近些。
到时候他便写封请安折子,请父皇让桓舅兄代他回京看一眼。虽不能亲自回家看看妻儿,但离得稍近一些,也聊以慰相思之情吧。
他的主意已定,便当着两人的面提笔写信,告知父皇北上巡察之意。
杨大人既劝不住他,便果断放下此事,准备到陕西、榆林二镇替周王排查军中情况。周王出行可比他麻烦得多,因不一同离开汉中,便叫府里设了一席接风宴给他送行,又叫舅兄和长史替他送行到府外。
宋知府领汉中府和南郑县两套班子也跟着送到府外,依依恋恋地送至城外十里长亭。
他这回是往北去,正好路过天台山,便顺便去看了看那片井水灌出的试验田。此时满田都是丛生的剑叶,碧色盈盈,叫人见了便心胸舒畅。杨大人忆起最早跟着周王下田时,还能见稻秧间还隔着宽宽的田土,如今却都叫秀长的碧叶遮得不见水土之色,说不得就要结穗了。
可惜他不能亲眼见着宋大人那试验田的水稻长成什么样了。
他与众人执手分别时,握着宋时的手说:“汉中府有宋大人在,本官无甚可担心的,只是惦记着你那水稻。来日你那水稻结穗丰收,可要写信告知本官。”
宋时含笑答应着:“杨大人放心。如今那片稻子才长定了第四叶长,这种粳稻再生四片叶才会结穗,到时候下官自有书信送至省城。还望大人往后莫嫌下官书信太勤,净写些琐碎事才好。”
事关粮食,还怕什么琐碎?他竟恨不能让宋时把那些试验田里的情形一一写下来给他呢。
杨荣微微颔首,只道:“你那经济园区、试验田间的事,无论大小都可随时写信给本官。此事关着咱们一省乃至天下粮食大计,若能成就这番功绩,可谓利在天下,此外都不算大事。”
说完这个,又细细叮嘱了桓佥宪和右长史司马大人几句,叫他们一路上千万保护好周王。他们都是周王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轻重,都郑重地答应了,谢过杨大人关怀之意,目送他们一行上船离开。
送别的情形回去后自有司马长史向周王秉报,桓凌却有些事要与汉中知府宋大人说,便与他在王府前分道而行,跟宋时一道回了汉中府衙。
没去二堂议事,而是公然进了知府大人所居的后院。
因为他想说的也并不只是公事,还兼着要诉诉即将离开汉中,舍不得宋知府分别的心情。
他们两人才见面没两个月,这回分别却要小半年,甚至十月都回不来,不能陪他办书院,甚至不能陪他一道讲学了。桓凌忆起旧日在福建讲学的情形,不禁有些歉然:“从你中试之后,咱们就没再办过讲学大会,原以为今年收稻之后便能陪着你讲一声,看来又要推迟。不过明年……”
宋时竖起食指,按在他嘴间:“不用许诺,咱们来汉中之前不就知道你是要为周王做向导,领他巡查九边的?就是周王不巡,你做御史的也得领这个本份,我既然当了你的家属,难道不支持你工作?”
桓凌被他一根手指头点住,就跟点了穴一样,乖顺可怜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嗯”了一声,认真听他说话。
宋时最受不得他这副神气,怜惜地说:“凌哥儿乖,你先坐下。别怕,不就是陪王爷出差,当个向导吗?你宋哥有经验,都给你准备着呢,你坐坐,我给你拿东西。”
前半个月他那耐火炉组装起来,刚烧出那么几炉耐火石英玻璃,头一件事就是给他弄装备。
石英玻璃比普通玻璃硬0.5级,更通透纯净,没有杂色。寻玉匠用解玉砂细细打磨成两片凹凸透镜,对好焦距,再用木杆包铜口的杆子装起来,就是一个单筒望远镜。
到城外荒郊野岭的地方,路上先叫人站在车顶看看周围动静,有无埋伏,以防遇上马贼之类。
光这望远镜他就叫人做了十支,还有比望远镜更短小,玻璃面上预先画好十字准星的瞄准镜。
枪是桓凌从王府借来的枪,他比量着宽窄让匠人用心打造,装在枪身上的。因这个技术难度比望远镜还高了点,做出来的也只有五支,都已装在桓凌借来的、王府亲卫的好枪上,他都亲手试用过来,算出了该如何瞄准校正。
反正肯定是要给桓凌留一支,别的再给周王的护卫分。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用杂色的普通平板玻璃做了墨镜,白天日光灼烈时,戴着墨镜赶路,怎么也能稍稍保护视力。
还有貂……去东北哪能不穿貂?貂皮大衣定做起来,貂皮手筒定做起来,缝貂皮的羊毛手套定做起来,线织秋裤、羊毛裤、棉裤、皮裤、羊毛毡袜、大皮靴子都定做起来!
甭追求风度,做什么斗篷啦、披风啦,就军用大棉袄的形制最好。还有大皮帽子、口罩,靴子也要有防水台、小高跟的,下雨、下小雪时不容易沾水。当然,要是赶上东北那种没到大腿的雪,穿什么也就都不管用了,还是买个雪撬,体验一把狗拉雪撬的民族风情游吧。
这些衣服立刻就得订做,不光他们小桓哥儿,还得给周王和两位长史也做一套。
他们皇子啊、读书人的身娇肉贵,哪儿挨得了东北西北这样的寒冻天气?大家都不要讲究穿得好看不好看,零下十几度、几十度的时候能保暖才最重要!
第173章
上回桓凌到九边巡查兵备时走的急,又有家里人替他归置行李, 宋时没能插上手, 还在家遗憾了好一阵子。这回终于能亲手替他备行装了, 当初没能给他弄上的东西一定要弄好。
他亲手设计出一款初秋穿的毛呢风衣、一款纯棉带毛领的时尚绿军大衣、一款衬羊皮里的高保暖大衣……最后专为深冬设计了一款大翻领、内衬垫肩、从头包到脚的时尚貂裘。亏得他从京里出门时家人给他带了皮料,桓凌过来时也带了些皮张, 两人的凑了凑,正凑够一身大衣的紫貂。
但他们手里这点东西就不够给周王做的了,宋时便拿着设计图上门请周王过目, 问他要些皮张, 也给他做一身这样的衣裳。
周王看着他图中绿军大衣的设计, 稍稍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这衣裳倒真新鲜, 只用两排扣子扣处前襟, 定能省不少布料、棉花。本王身为亲王, 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 的确该穿得朴素些,畅导俭省之风, 为那些勋戚将领做榜样, 还是宋先生为本王考虑得周到。”
只是这颜色是否有些……
他还从没穿过这种绿色的长衫呢。
宋时听得出他未尽之意, 心里啧啧一声:果党制服倒好看呢, 最后坐了天下的还不是我党?别看这军大衣不好看, 有气场,一看就是能君临天下的衣裳!
周王能穿上这色儿,还是蹭他们家桓凌的呢, 居然还想挑剔?他布都叫人拿去染了,谁来说话都没用!
他微微一笑,十分正经地说:“下官小时候曾遇见一位老先生,与我算过一回命,告诉我这种绿色是个吉祥颜色,能保人平安。如今王爷要出巡九边,一路山高水远,下官做不了别的,只能用个好意头的颜色替王爷做衣裳,以求王爷这一行平安顺遂吧。”
原来如此,难怪宋先生平常穿的也都是风流时新的漂亮衣裳,又能画出修身的新样式棉袍,就偏偏要弄这么个颜色呢。
周王不忍驳他的心意,便准了这颜色,叫人到库房里取些好皮张来,给他和桓舅兄,以及两位随行的长使各做一身衣裳。
桓凌的衣裳宋时是要自己准备的,不肯用亲戚的料子,便婉言谢绝了,只给褚、马两位长史挑了料子。库里送来的却不都是貂皮,也有灰鼠、貉子、狐皮、猞猁皮之类。宋时给周王攒了身貂,两位长史的便用便宜一层的皮料,叫人拣着颜色相似的攒了两身,又挑了上好的牛羊皮做靴子。
因周王动身在即,宋时足足请了四个毛毛匠日夜赶工,做皮衣、皮帽子、皮手筒。又叫经济园家属区里那些边镇来的、惯会缝皮衣的妇人做衬羊皮的军大衣、皮裤。又叫鞋匠给周王一行人量脚,做高筒皮靴、雪地靴,还从织毯匠家里买了纺好的毛线和压的毛毡,发动起所有会织毛衣的员工家属给他们织毛衣毛裤、围巾、带脸罩的毛线帽子……
新泰帝那道充满怜子深情的奏章批复传送到周王府时,周王郎舅、两位长史、随行士兵的衣裳也都做出来了。
虽然貂裘不是人人都有,但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挂皮里儿的军大衣和羊皮雪地靴还是能一人一套的。
宋时叫了几个差役拎包,带上毛毛匠和裁缝,亲自到王府送衣裳。恰遇上周王看完家书,心情激荡,见了他便念叨起了父皇恩泽深重,他做儿子的无以报偿君恩。
这话其实跟他舅兄说更合适,但大舅子的性情端严,不如宋大人温和,周王在他面前不太好意思诉说少年心事。宋时就不一样了,又是亲戚,又能体贴他思亲之情,对着他倾诉比对着别人说这些放心。
父皇已经解了他母妃的禁足,还特地叫太医将桓王妃近日的脉案送来,以安他初为人夫、为人父的心。他如今是一腔热血澎湃,恨不能立刻奔赴九边重镇,替父皇、替朝廷和九边百姓处置好强征民壮之事。
宋时给他鼓了鼓掌,神色郑重地说:“殿下有这份心气,这番行事,便是九边将士百姓之福,足以回报陛下关爱。”
不过以当今圣上的慈爱之心,肯定也更重视爱子的身体,他也期望周王这趟出行以玉体为重,不要往太危险的地方去,一路上多寻地方府县官员和镇守将士接应。
周王含笑应道:“小王便是为着父皇母妃和未出世的孩儿,也定会好生保重身体。”
嗯,保重身体,从保暖开始吧。
宋时唤人把专门给他做的衣裳呈上去,让他一件件试过来,凡有不合适的当场改制。
军大衣形制可身飒利,胸前钉着两排亮闪闪的铜扣,背后还钉了收腰的腰带。原本看着有些孱弱的周王穿上大衣、戴上翻毛帽子,蹬着靴口翻毛的高底雪地靴,竟显得壮实、精神了许多。要是能照个照片传给他父皇,估计圣上就不用总担心儿子的身体了。
他自己照着也觉得挺不错,又在背上搭一件貂皮大衣,并不套袖子,只扣着两肩,竟显出几分凛然威重之气。
好气势!再搭一副墨镜就齐了!
他从托盘底下摸出个玳瑁框的墨绿片方形墨镜,让周王架在鼻梁上,轻拍了两下手掌:“好!果然这么穿最搭配!”
周王细细照着镜中的模样,一时竟忘了热,看够了自己戴墨镜的模样,才忙不迭地在内侍帮助下脱了这身衣裳。
然后由衷地说了句:“这些衣裳可真暖和,只怕穿一件就足以抵挡风雪了。”
农历五月,才刚高考结束没几天的日子,你就是穿套线衣也得嫌厚,到冬天就知道了。
宋时笑了笑,劝道:“殿下莫嫌衣裳多,北地冷得早,岂不闻岑参‘胡天八月即飞雪’之语?即便八月不飞雪,九月十月,辽冬也该遍地积雪了。殿下自幼生在京里,受不得那样苦寒,感染风寒事小,若关节里进了风,后半辈子都要吃苦。若陛下和贤妃娘娘得知,岂有不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