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受达虏骚扰极苦的九边军镇,也有为逃兵役而跑到汉中的百性。
他们家桓凌建议军屯改商屯,固然能暂时缓解边关守将强征百姓入伍的矛盾,但边关兵员不足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唯有想法提高人们投军的积极性——
粮草问题自有户部以盐换粮的“开中法”支应,过不久应该就能解决;而且他这试验田做得稳妥,只要防住大灾,十月便能见证奇迹,过两三年甚至可以不靠外省输粮,只凭汉中、关中两处粮仓便支应起一省军粮。
但是人心向背,就得靠文人手中刀笔了。
他虽然是三元及第,朝廷百年一出的考试精英,可也不能凭自己一个人的文章扭转天下人民。唯有从这些学生下手,进而影响他们的家庭、乡里、朋友、同窗、同年……再一县一县、一府一府、一省一省地传扬主动投军、保家卫国的风气。
他动情地问:“诸生今日闻所闻,可有什么感受要说?”
离他最近的学生领袖李清抢上一步,朝他一躬到底,惭愧地说:“不是府尊大人教训,学生竟不知我等在汉中的太平安乐日子都是这些将士浴血厮杀而来,险些欺辱了这些壮士。”
宋大人就欣赏这些知错能改的少年人,也不用他们如何痛哭流涕、誓改前非,便虚扶了他一把,对他和他身后那些愿意低头认错的学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大家都了解了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重要和艰难,那就每人写一千字以上的论,正式开课当天教给老师吧。
要写得深刻饱满,有自己的独特思想,不许抄袭,不要想着随便写写糊弄人,因为这些论文他都要拿去印成传单,宣传入伍光荣,从根本上解决边军兵源问题呢。
第177章
没有两天工夫,汉中书院的入学考试试卷就都判出来了。
汉中书院的老师都是府、县儒学教官, 白日里都在学庙任教, 离着汉中府衙又不远, 趁工作余暇便判好卷子,递到宋大人手里。
一共一百来学生, 搁小学里都凑不满一个年级的人数,也就甭分太多班了。宋时简单粗暴地按着文章成绩将人分了三班,援引《大学》开篇一句“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分别安排了“明德”“亲民”“至善”三个班次。
成绩最差的进“明德”班, 先跟着老师们念书明德为主;“亲民”班取成中等的, 一边学习一边实践, 亲近人民群众, 做懂科技、有素质、有大工业化理念的新民;至善班则以培养像他这样有大局观,勤政爱民, 以推动大郑生产力发展, 带领广大人民群众奔小康的实务派官员为目标。
总之先把成绩单挂出去, 分班通知和课程表寄到学生家里, 准备开学吧。
宋时取出早已印好的分班通知书和课表, 叫个书办来替他填名字,填好后便用白纸叠的信封一装,寄往各家家长手中。
没错, 他们做老师的对学生负责,哪有考试成绩不通知家长的道理?让家长亲眼看到学生的进步,或者及时知道他在校不用心学习,及时管教,这都是他们教育工作者的职责!
他亲自吩咐人将通知书递往各家,由府学林教授担当司业,组织学生上课,顺便收上来开学那天宋大人留的作业——一篇赞扬将士保家卫国功绩的小论。
才一千字,比起春秋两试的要求低多了,对这些以科举入仕为目标的学生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翻了翻学生的文章,倒都是用心写的,有以“亲亲仁民”为切入点,怜惜百姓生活不易被迫参军的;有的以达虏祸乱边关为主,论朝廷为何须要征兵;有的从古今兴衰变化入手,论军事与国家兴亡……
一个个旁征博引,恣意挥洒,论文字数远超过他要求的一千字,不辜负他那天在操场上请青石关士兵当场陈情造出的气氛。
就有些写得平平的,也看得出是出于学生本人的文才不够,而非故意敷衍,很让他这位校长满意。
回头再让教官按着他号召军民鱼水一家、参军光荣、保家卫国的主旨修改一番,即可挑出佳作集结成册,在本府文人之间流传。
可以当作宋三元主办的汉中学院宣传册送出去,借他自己名声,用这些文章潜移默化地引导书生们抛弃鄙薄士兵的风俗。
反正批改作文这事不用他自己动手,他就写了个指导意见,寻府学教授兼汉中书院司业林静斋过来,交待他主持府县两级儒学会议,按着他的意见组织教官修改文章。
如今已正式开学了,学生虽不要上课,老师却是一天天拿着工资的,不多干点对得起他跟桓凌两位全国前十的进士、前青年中枢官员卖身换来的建学资金吗?
林司业深明大义地说:“此事便交予下官,大人只管放心等着改好的文章便是。”
宋时点点头道:“就用朱笔在原卷批改,改好之后再誊写到稿纸上,本官要拿这些文章印书。”
须知宋大人之前印的不是讲学大会、就是自身传奇经历,在翰林为储相时还教过庶吉士,为亲王印过书……宋氏书如今在一般读书人当中已传得神乎其神,一本假冒的宋氏腊版书都能卖出前朝皮纸书的价钱。前些日子他亲手刻印的入学通知书等物,外头书画店里也叫到了十数两银子一页,堪比书画大家的价钱了。
他们这些教官(修改)的文章竟能蒙宋三元、宋府尊亲手印来,这是何等荣耀?
他离开府衙时,走路都是带风的,花不多工夫便在府县儒学绕了一圈,将这好消息带给所有同僚。
精修精改,争取改出几篇拿出去能显示他们汉中府文人才学的佳作,印在宋大人的书里也不叫人背后挑剔。
他们辛辛苦苦地往古雅里修文,力求配得上宋大人的品味,而快要被他们捧上神坛的宋时却翻着几百年后后人写的白话论文,研究如何把这堆诘屈聱牙的文章翻译成百姓能听懂的戏剧。
搞征兵宣传嘛,当然不能只往每家每户门口贴一张传单,文艺工作得安排起来。
如今已到七月半,水稻分蘖都结束了,开始拔节结穗,再过两个来月便该收稻。丰收之后搞个三下乡工作,一边推广科学种田,一边做爱国爱军宣传工作,到明年、后年再有边城戍军要征兵的,说不得就有良家子肯主动参军,保家卫国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若要激励百姓投军,一要描写出敌人的狠毒可恨,二可写出当兵的光荣。如今这年头是讲究不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也不会有官兵一体的思想,后世那些主旋律电影电视都不好抄……
只能从传统文学艺术里汲取经验了。
是做《花木兰》好呢,还是《杨家将》好呢,还是《说岳》好呢?
花木兰和岳飞都是历史名人,花木兰是女子孝悌忠君的典范,以一曲号称“杂言之赡,极于木兰”的《木兰辞》在文人当中享有盛名;岳飞则是一个时代的传奇,能供入武庙的人物,光汉中城里就有两座岳王庙,知名度和美誉度横扫各阶层。
但杨家将胜在人物众多,有男有女……而且他还记着几段《杨家将》的唱段。
他翻着当初为了排《宋状元义婚双鸳侣》特地买来的戏曲论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排一本《说岳全传》剪辑版。
只排岳飞投军到大败金兀术的部分,不排后面被害风波亭那一段了。
正好岳飞精忠报国,岳家军军纪严明,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纪律,百姓对岳家军也充满爱戴之情,可以代入一下他比较熟悉的抗战片,宣传军民鱼水情。
《说岳全传》他上中学就看过,学历史学到宋高宗南渡一段时还站在桌子上给同学们讲过——
中二期的黑历史先不提,反正他对这本书一直印象深刻。穿越过来之后,朝廷和民间也都十分尊崇岳飞,各处都有岳鄂王庙,勾栏瓦舍里也流传着岳王的话本、杂剧、小唱、诸宫调散曲之类。
只是也都是零碎故事,就像早期民间传唱的水浒、三国、西游故事一样,还没被正式整理成长篇。
他自己就能写个底本,再寻人度曲填词,排出杂剧来,冬闲时就能组织人下乡了。
在乐籍的艺人也要缴税、要受官府征召,在官府办的节庆典礼和宴会上侍酒。他这三下乡活动也只是将这些人的值役地点换到瓦舍之外、乡间地头,再多给些赏银,这些艺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可的。
他在福建不就这么搞起来过吗?
宋时挽起袖子,叫人买了市面上所有岳飞小说、话本,对比《宋史·岳飞传》捋时间线,按着经典抗日剧的节奏开始写《精忠岳飞》文稿。
他还不是一个人,不是一名官员,更是坐拥一所官民结合书院的祭酒。
院里的学生已写了小论文论述军人军事的重要性,而府县学教官们正在精修精校,努力贴合宣传目标。除他们之外,还有在蒙学部勤工俭学的廪生、增生,都是他从府县儒学的生员中选出的精英,有不少诗文双修,还擅长填词度曲的。
其中家境差些的,更在给他打工之前就都干过卖文为生的勾当,叫来编剧又硬气又好用。
他们还没步入工业革命,就提前体会到了资本赤衤果裸的剥削。
宋校长第一次召开优秀教职工会议,就是要他们集思广益,编出一本岳王戏,提升民间拥军爱国风气:“就要在戏中传递出‘有生之年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的忠君报国精神。”
虽说这是京剧穆桂英的唱词,可英雄气概胸襟自古以来都是相通的。
他的大纲已经打好了,只差改编,希望各位才子积极报名,为九边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就连周王殿下都以皇长子之尊亲巡九边,为边关将领解决粮草问题;桓佥宪亦是两度入军营,将边关之患、军士之苦揭露到圣前;他们这些朝廷未来的栋梁曷不能贡献出自己的才思笔墨,为改变当今鄙薄军人的风气,为准备朝廷征兵大事稍尽绵薄之力?
参与写稿的,如果写出来的院本效果好,他也会按字数支付稿费,不让众人白写。
在宋大人精神物质双重奖励之下,散会后便有几个廪生积极跑到祭酒办公室自荐,愿为宋大人写新院本。
愿意先写出本子让大人审,若写得不好,分文不取!
宋大人做甲方时从没赶上过这么主动的乙方,当小领导时也不曾见过这么踏实肯干的员工,顿时被他们的工作态度感动,握着众人的手说:“写文章也好、填套曲也罢,哪个不是极费心思的事,本府岂有叫你们白白写一场的道理?”
还是大家坐下来开会,搞头脑风暴,定好大纲、细纲、人物性格和填词风格,每个人分一套套曲,写好后再开会磨合,从头到尾保持一致的好。
为了保证这本戏的质量,他可以抽出散衙后的时间给大家开会。
反正如今桓凌不在,周王都走了,他下班之后再不能去周王府蹭吃蹭住。原本充实的夜晚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多做些事来分心也是好的。
等周王一行从辽东回来,他的三下乡工程也该做完了。过些年见着成效,从陕西到九边重镇安稳下来,周王也就可以定居汉中,桓小师兄也不用总跟着出差了,他们两口子也好安安生生地过几年。
第178章
周王一行去的是九边重镇,驿传不便, 这一去便罕有消息传回, 直到两个多月后才有一趟书信捎回汉中。其中除了周王给侧妃王氏的家信和王府僚属的文书, 自然还有桓凌寄给汉中府宋知府的信。
宋时从来不缺家书,到了汉中之后也常收到京中师友、同僚、年兄弟, 父亲在地方上的同僚、朋友和想结交他的人从外地捎来的书信文章和特色土仪。但拿着这封信时,却有种头一次收着信般的惊喜和激动。
也的确是来了汉中之后头一次与桓凌分开这么久,头一次收着他的信。
展开几乎有文件袋那么大的桑皮封套, 取出厚厚一摞信纸, 开篇便是“见字如晤”四个字。
果然, 只看文字,就像看到了他写这信时的神情态度。
这封书中的字体并非平常他写公文的厚重颜体, 而是更随意自在的行书, 信上墨色却有浓淡新陈之别, 内容也是断断续续, 看得出是途中一页页添改出来的。
大约是途中不方便寄信,他写好的信只能在身边收着, 想家时就写几页, 到了大同镇周王要往汉中捎信, 他的家书也才能夹在其中捎回来。
信中内容写的细碎, 多半是从汉中府到大同镇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大到山川土地,民俗民风,细到路上的衣食住行……
于其间又夹杂着这些景点的历史传说, 各地风俗文化来由,与之相关的名人和典故。在外人看来或只是好游玩景致,写游记文章,唯有宋时懂得这一行行、一篇篇风光景致和繁琐考据真正的用意。
那是专门为他整理出来的资料,好让他写成文章投稿,赚晋江币的。
他们路上不是骑马就是乘车,赶一天路下来只怕脾肉都要磨破了;晚上住在多半不怎么干净舒服的驿站客馆里,还要细细回忆起白天所见所闻,整理成他写起来不费力的白话段子……
他只要想到桓凌在驿馆浅窄的房间里,笼着一身蒸屉般的热气,带着白日的沙尘汗水为他写文章,甚至要写到半夜,就恨不能追过去教育教育,把这孩子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