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差就好好出差,天天逼着自己干这么多事,就不怕累坏了吗?晚上睡不好,万一白天赶路时骑不好马,不小心出了事故怎么办?
熬得时间太晚,也容易伤肝肾,可不能仗着自己年轻,身材高,头发浓密就可着劲儿作啊!
宋时隔着两千里地隔空在心里教育桓凌,自己却也不能免俗,挑灯夜战,慢慢把他的书信看了一遍。
他这么个自幼背论文,考到三元及第,看书从来都是一目一页的人,看完这封书信竟花了一个多小时。其他院落和家人值房的灯火次第熄灭,窗外一片漆黑,刚刚还挂在天空的半轮明月已没入地平线下,唯余天上点点明星,在黑暗间微微闪动。
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也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过节冷清不冷清,想家不想家,有没有好月饼吃。
诗词里说什么“共婵娟”“共此时”“四海同”的,真到了中秋正日,满城灯火,一对对一家家团团圆圆地欢应佳节时,孤身的游子总是最难受的。哪怕是他这个安安稳稳在汉中府住着的,只要一想到八月十五府衙的赏月宴散后,别人都能回去与家人团聚,他却只能回来孤灯只影,对月加班,也是满腹的意难平。
想要飞机、高铁,想要手机,电脑……实在不行想让晋江文献网挂到桓凌身上,跟他文对文地隔空联系。
哪怕只能在后台买论文,靠论文题目传情达意呢?
宋时轻叹一声,把方才教育桓凌早睡的心思扔到脑后,提起墨条在砚池里轻轻打转,研出满满一池浓墨,给他写回信。
没提笔时有许多要写的,但拿起笔来,那些话又都壅塞在脑中,闹得他一时想不出该写什么好,对着白纸坐了半天,也只回得一句最为俗套的“展信安”。
中秋佳节将至,念君远行,时时牵挂,今日得君书信,知君无恙,心意遂平。得此信时正值八月初五,入夜来清辉洒地,鸣蛰处处,秋色才浓。汉中府天气温和,此时尚可披单衣、赤足踏屐而坐,未知吾兄客旅之中寒温如何,饮食可周,身体安好否?
桓凌那封信里几度关照他注意寒温,估计是九边各镇靠北,早早就觉出了冷意。
周王车队如今已到大同,再有六七百里就到宣府,接下来该是过居庸关、蓟镇、山海关,再北上辽东。到宣府、居庸关这两个围护京师的重镇时应该还在重阳节前,不算太冷,再往东北可就要入冬了……
他当初给他们收拾的衣服倒不少,只希望桓凌注意气候变化,冷了就及时加衣,再管着点周王,别让他因为爱美就不肯穿军大衣吧。
他细致到有些唠叨地叮嘱了加衣之事,又劝桓凌在路上不可为图方便就多吃腌腊肉食,尽量在路上买新鲜肉菜烧煮。尤其时近中秋,瓜果蔬菜都极多,多吃些蔬果,常以山药、芋艿、南瓜和粗粮代替精米白面,对身体更有好处……
叮嘱完衣食又是住行,写着写着,不知不觉竟用到了第四页纸,写的还是一栏双行的小字,数数这几页都够一篇高考作文了。
是不是太啰嗦了?
他这信可是要随周王的家书、节礼一起送往车队里的,中途万一有别人看见,见他为个衣裳都能念叨几页,岂不要以为他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了?
罢了,唠叨太多只怕小师兄都不爱看了,还是写点正事吧。
他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写下最后一句“盼多珍重”,笔墨一转,改写起了自己这边的事:
他们的学校已经建起来了,收了一百一十三名学生,暂时都是择校生,等明年夏收后再开入学考试,招收普通学生。桓凌这个副校长没在,学生他自己就先教着了,这些日子先讲了讲为学之道,正心守敬、知行并重的道理。
学生算术水平良莠不齐,实在讲不起数理化,只能先等着他们补齐基础,期间带他们到厂区看看滑轮组,看看水车、水碓、净水装置,在他们脑海中留下个利用大型工具节约劳动力,提高劳动效率的印象。
不过那些学生倒是老实听话,虽然算不出来力和力矩的关系,不知道一个滑轮组能节省多少力量,水力能转化成多大冲压力,但都知道写文章夸赞这些工具的好处。
甚至有差役还向他告状,说是那些开工坊人家里就有偷学他们的技术,在货栈、码头改装有大型动滑轮组的辘轳吊货的事。
吓得他赶紧把府城各家商户唤来,开了一回安全生产大会,发布了吊装滑轮组固定架与滑轮外形、大小,所用钢材、绳索、装卸物的质量标准。
现有产品全部按最高标准审核,不合格的立刻停用整改,供货方、制造人、检察员、使用者全数签押留证,质量或使用中出了问题都要精准追责,造成意外伤害的,装设滑轮组的商家也要负全责。
虽然监督检查时麻烦了些,但改装上标准滑轮组的滑车装卸效率要比传统定滑轮绞索滑车高得多,这一切麻烦就都显得值得。
八月前就要输夏税上京,有这些新建的滑轮组车,搬运大包的麦、绢、丝棉、草料、银包等物,自然省了许多民夫之力。即便是有些瘦弱的人也能毫不费力地拉起一大捆包裹,转移到推车上时亦可轻松控制货物落下的速度和力道,车子也更稳当,装卸运转速度更比平常快了近四分之一。
运粮期间正值水稻拔节、结穗的关键期,服役的民夫早日归家,便能多投些力气到田里,没有稻田的也能多种些瓜果豆菜,或在城里做些生计,养家糊口。
多挣几分银子,有时就是贫家的救命钱。
他挑了些会搭滑车的匠人,连着图稿一并送到各州县,让他们到下面依样搭建滑轮组车,尽快将收上的钱粮和贡物装船北上。七月间本府钱粮就已收缴装船,等到桓凌他们走到宣府一带,说不定汉中府的运粮船队都已经到了京师。
他派去押钱粮的书办、差役还能给两家亲人递个信——宋家自不必说,桓凌的大堂兄桓文还在京里坐监,想必早盼着堂弟的消息了。
周王一行身负军机要务,只怕桓凌不方便和家人通信,他这个当弟婿的……呃,信里不好写得太清楚,只写个“代赠”就是了。
总之,家里一切有他,桓师兄在外头不必惦念私事,只以军务为重,辅佐周王为重。
再顺便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今年在实验田里施的磷肥果然有效,水稻分蘖比往年他在福建、广西梯田那样的好地方还多。如今到了抽穗期,已看得出哪些是能抽穗结籽的有效分蘖,他下田抽查了几回,最高的竟可达十三枝之多。
秋收时就是十三穗饱满的稻穗!
当初还说若能分出六穗、九穗的祥瑞稻穗来就以周王名义呈到御前,如今看来,九穗佳禾难寻,只生着六穗的怕是在他的田里难觅踪迹了。
他也感到非常遗憾,但既然种不出瑞禾,他也就只好挑出试验田里产出穗最多、结实最多、最饱满的普通佳禾呈递御前了。
希望周王九、十月间还能派人回来一趟,那时间试验稻也该丰收了。他会叫人留下最高产的几株,整株晒干后派人递往车队,周王便可亲自派人献至京里。
反正他在汉中做得好好的知府,又不图升迁,没什么必要抢着献嘉禾。
宋时自然知道献嘉禾该等到圣寿或是年底更好,不过万一周王就派人回来,他不就能多收着一份桓凌的书信么?
人见不着,见见信也是好的。他在汉中府都不知道周王他们走的哪条路线,也没法派人捎信,只能等着他们捎来了。
宋时长叹一声,起身剪掉太长的烛花,烛火猛的朝上撩了一把,光芒照亮了他布满细碎伤痕的手。
是他下田观察分蘖高度、稻叶营养状况时割伤的。虽然他下田时都会带线织手套,但稻叶边缘锋利,偶尔伤手也在所难免。不过这种小伤也不必理会,他还年轻,皮肤恢复力正强,过些日子自然好得利利索索,等桓凌回来的时候,连疤印也不会留。
这点小事当然就不要写进家书里了。
他仔细就着灯火看了看手,见手指、掌缘只有些割伤和少许擦伤,并没有因为近日制备硫酸,溅上酸液形成的灼伤痕迹,于是安心地收回手,接着写信。
这硫酸并不是实验室中用硫黄制造的,而是直接从汉水对岸的西乡县运了黄铁矿来。这黄铁矿就是琉铁合金,不能直接炼铁,故而也没什么利用价值,多半只是骗子拿来装作真金骗钱,买一船也值不了几两银子。
虽然炼不成铁,但在炉中加热锻烧能烧出二氧化硫,通入水里就是硫酸。制备硫酸后的矿渣是含铁的,可以粉碎了掺进水泥配料里,做出比普通粘土水泥高档的矿渣水泥,也不算浪费。
如今他从四川请来的天然气井专家已经到了经济园,跟厂里炼焦匠人一道研究出了先以水泥管输气,输运过程中淋水降温,再用浸沥青的麻片包裹竹管的传统工艺将冷却焦炉气引至硫酸室制取硫酸铵的流程。
这种制备法其实投入大、产出率低,还不如直接引焦炉气和高炉煤气作混合燃料的经济效益高。可在没有电解条件的如今,这是他唯一能制出的氮肥,还能顺便净化一下排污尾气,十分合算了。
有了硫酸铵,以后再试制氨气、氨水,有了氨气又能制硝酸……
硝酸甘油可能还远点,这个制备法应该不好找资料。
不过人生还长着,慢慢琢磨,看名字也知道大概要用什么原料,或许几十年后他也能成化学大家……的老公或者老师,赶上晚年用药保心血管健康呢。
他展望了一下晚年生活,觉得比起硝酸甘油来,还是带着桓凌没事爬爬山、打打拳、练练剑更天然健康。虽然他还年轻,也该趁着年轻保养,不然等到退休时什么都干不动玩不动了,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宋时颇有点顿悟的心态,闭上眼睛歇了歇神,转头看向窗外。
天色可能不早了,他也该早些睡……
睡什么呢,天都快亮了!
那名传信的侍卫也不知在家待几天,赶紧叫厨子起来做月饼,多放油多放糖,做能存得住的月饼;再蒸些染红色的重阳糕,要那种干硬的能放很久的年糕,送到那里蒸蒸烤烤地弄软了吃;还有菊花酒,立刻得去叫人买酒,编个软藤篓子酒坛套带过去,外头再套个藤筒,中间多垫棉花,到周王车队里保证洒不了……
虽然这些节礼赶不上过节当天送到,但也得给桓小师兄补过两个有家的感觉的节日。
至于将来是要吃道家流行的黄精、黄芪,还是喝风靡未来的枸杞、菊花、决明子,都等他忙完家事再说吧。
第179章
宋知府一大清早便把家人都折腾起来,做月饼、蒸糕点, 满城地买菊花酒、桂花蜜、干咸桂花等应节之物和养生药材。除了吃食, 又叫人多包了几套暖和的棉布内衣、羊毛袜子、护膝、护腰、衬毛的鞋垫, 颈椎枕,几包兑好的碎银和铜钱。
一群人人吃马嚼的, 赶上有遇不着驿馆的地方,还不得用些碎银铜钱买东西?外头银柜又不像他们治下的这般老实,不敢哄官老爷, 有的就借着换银子、铰银子时多扣他们的钱。如今又没有支付宝、信用卡可刷, 还是多备些零钱省事。
他这东西不知不觉越收拾越多, 慢慢地小箧改成柳条箱,还有向大筐发展的趋势。幸得府衙里几位佐贰官懂事, 连连劝他捎的东西不能超过周王那位侧室夫人, 才拦住了大人给信使换马车的打算。
即便如此, 信差在居庸关外, 约定好的驿馆追上周王一行的时候,也从单骑轻纵换成了一人三骑——不过跟别人为了行路多带几匹马备着轮换的不一样, 他多带的那两匹都是驮马, 身上各压着满满的筐箱箧囊。
捎信回来的亲卫正指挥驿卒搬东西, 闻讯出来迎接的亲随侍卫对着这些筐箧, 不禁悄声感叹:“王氏夫人何其周全, 咱们出来才两个月,竟又收拾了这么些东西,不愧是圣上赐下的人。”
这些东西也很该拿上去给殿下看看。
领队的典仪便叫他赶紧进去, 呈上家书、礼单,向周王报平安。至于外头这些东西,且先交别人接手,安排到存行李的空屋,若殿下要看再唤人搬取。
那亲兵正急着交待差使,道了声“是”,便揣着两封书信和礼单,跟着典仪上楼。到得驿馆楼上头一间客房,便见着周王、桓大人与褚、马两位长史坐在厅中说话。他利落地上前叩头问安,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和两张大红礼单。
看着信和单子的厚度,两位长史心中也不禁默默赞了一声:王夫人实在贤惠。他们王爷捎信回京城,贤妃娘娘宫里送出来的书信差不多也就这么厚了,他们王府送的都没这么厚。
周王也有些感动,吩咐一旁侍候的内侍去取上来。
内侍过去取信时,却见那捎信的侍卫将手中信函一分,薄的那沓举过头顶,厚的那沓搁在身前,说了句:“这是王夫人命属下送来的,底下这些宋知府捎给桓佥宪的。”
啊……
宋大人真是贤……贤德清官啊。
两位长史默默地把心中赞语抹去,接信的内侍怔了怔,先把夫人给周王的信呈给师父徐公公,又要去拿宋时那封。他的速度却不及桓凌快。桓佥宪长腿一迈能顶内侍两步,三两下便走到信使身边,拿过那封厚厚的家书和底下的礼单,默默收进袖子里,重新坐回位子上。
那名小内侍也缩了手,代周王令传人的亲兵下去歇息,默默走回周王身后。管事太监徐公公凑到周王身边,捧着单子低头问道:“殿下这会儿可要看看夫人送来的单子?若不看,奴婢便叫人下去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