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凌却没听过“竹筒粽子”这名字,不禁问道:“你何时吃过云南的粽子?难道是随令遵在广西任上……”
宋时这才意识到失口,连忙咳嗽几声,夹着粽子块说:“正是,广西离云南近,有商人在云南贩药材,说起他们那里夷人吃食跟中原不同,爱有竹筒蒸饭。竹筒不只能做粽子,还能蒸菜饭,里面掺上豆子或搁上鸡肉、蘑菇……”
他在学校门口小摊上吃过好几年,不知是不是正宗云南产的,不过好吃是真的。
桓凌爱听他讲这些自己不曾参与过的经历,便咬着粽子含笑听着。那摊主倒是上了心,等他说完了便主动应承:“公子说的竹筒粽子倒也容易做,小老儿听了也就会蒸了。下回公子若还来这摊上吃东西,小老儿便蒸上一锅把与你们。”
宋时笑着摇摇头:“我们再能吃也吃不上一锅啊。老丈若要卖,自去试着做罢了。粽子容易做,那糯米蒸鸡蒸肉时却要在米里滴几滴油,再搁上秋油、姜、蒜腌了肉才好吃,单搁盐的不够香。”
他也忘了这是竹筒鸡还是糯米鸡的做法,不过凭他吃了小二十年食堂和外卖的经验,按着他这做法做出来的肯定能好吃。
邻桌几个刚坐下来点菜的客人也叫他忽悠得口水直泛,恨不得摊主立刻便买竹子、砍竹筒,替他们蒸出一盘来。摊主却给他们变不出竹筒和鸡肉来,只能许诺明天便买竹筒,先蒸个糯米的竹筒粽子试试。
这竹筒蒸的京里又不认它作粽子,过了端午也能卖钱,倒是做得起的买卖。
摊主打好主意,便问宋时:“小老儿往后要以公子教的法子做生意,敢请教公子贵姓,往后我这摊子上也好说是某公子府上赐的方子吧?”
……不,宋氏油印、宋氏硬笔书法他就认了,这宋氏粽子就不用了吧。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客气道:“就叫云南竹筒饭吧,在下只是个平常人,不求在这种事上出名。”
摊主可惜地叹了几声,一旁听他说了半天云南竹筒饭的人都说:“公子连夷人日常吃的东西都晓得,还能说出做法,定是个饮食大家,何不留个名姓?”
宋时肯意思给竹筒粽子留下这么个名人传说,端着盒食就想跑。
桓凌只觉着他这坐立不安的模样可爱得难以言说,含笑替他解围:“我这兄弟又不是宋三元那样的名人,留了名姓又如何?倒不如只说是云南粽子,吃东西的客人见是稀罕的远地风味,来买怕的还更多呢。”
这话说得摊主点头,他师弟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细看脸和脖子都有点红,好在端午的日头晒得很,别人也晒得脸红,没人发现他是为那句“宋三元”才脸红的。
桓凌对他神色间一点点变化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拉起他说:“那边冲末上台了,咱们赶上去正好看他今日艳段说什么。这两匹马便暂寄于此,劳老丈替我们看一下,倒不用喂他什么。”
那摊主拍着胸脯道:“自然,自然,为着这位公子教小老儿做云南粽子,小老儿也要用心替你们看着。”
宋时转身便走,直走到看戏的人群外围才停步,磨着牙低声数落他:“你刚才说什没有谁出名?万一有人认出我就是……呢!以后这片人一提起我,就是做云南竹筒饭的宋……某某了!”
桓凌忍着笑将头凑过去,同样小声答道:“那些人若真个认得你,还有能忍着不说着?我之前下马时也看过周遭情形,确实没有认得咱们的人,贤弟只管放心就是。此处人声喧闹,说话也听不清,不如吃口粽子消消气?”
吃、吃吧。
不跟自己的胃过不去。这可不是随便找个小摊就能买着粽子,超市还一年四季的冻粽子卖的21世纪,每年也就这一次能吃着。
恰好台上艳段也说着吃粽子的笑话,配着这粽子吃正好应景。前头人群中一浪接一浪的笑声起伏,桓凌跟着笑了几声,忽然想起师弟吃着粽子,笑得厉害容易噎着,又要劝他先别吃东西。
然而待他看向宋时,却那现他正捂着肚子低着头,身子微颤,食盒里倾斜着提在手上,里面剩的糖都洒了些在地上。
“时官儿!”
桓凌惊叫一声,扶住宋时,紧张地问他:“你哪里不好,是噎着了还是积食腹痛!”
宋时抬起头来,露出笑得眼都挤成一线的脸,摆着手笑了半天才道:“我听车上净末说笑,忽然想起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也是跟这粽子有关。说的是京城外有个村子,村里住着位大侠,姓江名米字小枣。江大侠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白糖的,一个叫馅儿的……”
这么多年没听相声,听人说到粽子的笑话,想起《大保镖》,仍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就是把这对口相声改成单口,传统艺术也仍是魅力无穷,桓凌听着粽子师徒的名字还不想笑,听到“十八般兵器样样……稀松”时也忍俊不禁。
围着这车子听戏的人平日也都爱看百戏,常见在瓦子里耍弄兵器的。听他诙谐地讲着这位练起武来“样样稀松”,十八般兵器摆出来都能“卖了”的馅儿少侠,却有不少联想起自己平日见过的卖艺人,也纷纷哄笑起来。
靠外的这一带听净末讲笑本就听不大清楚,正好他讲得又好,倒有不少人回转来看他。本是人家搭场子唱戏,却有不少客人叫他一个看戏的人勾搭走了,不肯给杂剧班子打赏,下来收钱的人见势不对,忙回去告诉班主——
有人在他们的场子外撂地卖艺,将他们的客人勾搭走了!
班主皱了皱眉,问道:“咱们连日在这里唱《白毛仙姑传》,还有人不知道这片场子是咱们占的?你可看见那人什么样子、演的什么?”
收钱的是个刚进班的童子,还不大敢看人,隔着一圈人又看不清里头围的人什么样子,只含糊的说:“是个说话人吧,儿听了几句,说的是个大侠的故事。”
班主见他也说不出什么,班里净、末、旦又都装扮上了,不便出去,便道:“你在这里看着箱笼,我去见他。只要不是来砸场子的,劝他几句,得他离远些便是了。”
他正了正衣冠,从人群中挤出去,果然见圈子最外头的人都不怎么听台上艳段,反而有不少人围着外头两个头戴纱帽、衣料光鲜的公子,人群中不时传来朗朗笑声。
他又强行从这群人中挤进去,到场中恰听着一句含着笑意的“我放下兵刃,你饶我不死——”
两旁身后的看客轰然大笑,连他自己都不觉有些笑意从胸间涌上,挤进去朝圈中人拱一拱手,抬眼看着他便要说话。
三人目光相对,他险些喊出一个“宋”字,方才还兴致勃勃讲着相声的宋时便猛地抬手,五指皆张,拦住了他没出口的话。桓凌抢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打了个眼色,沉声道:“不想今日在此遇见李兄弟,既是有缘,不妨等会儿看完戏咱们一起到寺里说话。”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少笙,看得他不由自主地点了头,面带惭色地说:“我也有许多事要与两位……公子说。”
第98章
戏班老板熟人的待遇果然就跟普通围观群众不一样了。
李少笙把他们领到最里圈,还从帐篷里拿了两副胡床来问他们要不要坐。宋时忙摆摆手, 压着嗓门说:“只把我们当普通客人待就好, 别太引人注目……”
后面冷淘摊子的老板要知道了他的名字, 肯定得大张旗鼓地给竹筒饭产品起上沾着他大名的新名字,说不定还得写个软文营销。
他们本就是打算站在台下当普通客人的, 此时能站在圈内看戏,已经十分满足了。
离得越近,越看得出台上唱戏的旦角就是他当初给祝姑姑搞的舞台妆容。唱词却是被人修改过了, 比孟三郎写的还要细致温婉些, 改了些诸宫调中入声的字眼儿, 以贴这北曲的曲调。
念白也好、唱曲时咬的字音也好,唱念出来的确都是标准的京师口音, 台下观众都认可。
也不知他们才进京几个月, 哪儿找来这么好的戏班子。宋时简直要佩服这两位的效率, 先为他们的演员和编剧鼓了鼓掌, 带着更多期待看起了这场改编杂剧。
杨喜儿唱罢第一支曲子,杨白劳等人便轮番上台了。
喜儿打扮得领先时代六百多年, 杨白劳却是个寻常福建老者打扮, 染着白眉白发, 衣衫上打着显眼的补丁。唱王世仁的则勾着花面, 眉毛画得极浓, 眼框边勾白,唇边、下巴一带髭须,穿着大红色苏样长衫, 一派土豪气息。管家穆仁智就是由刚刚唱艳段的副末唱的,只换了身青色茧绸山,脸上涂白妆墨,看着越发滑稽可笑。
其余杨家的邻居王大娘、王世仁之母、帮着喜儿逃离王家的张二婶倒都是当世常见的打扮,并没做浓妆。
喜儿青梅竹马的大春哥却是涂了素面妆,双眉飞扬,脸上搽着白粉,虽然穿得也和杨白劳一般破旧,人看着却十分俊秀英朗。
看到大春哥这么好的形象,宋时不禁开始想象戏中的宋舍人——他是化什么妆的?会不会为显他的威严给他重彩勾脸,或是挂个髯口?
他也算是这部戏的灵魂男主了,戏份比大春哥都吃重,该怎么算番位呢?还有打酱油的大桓……桓通判,唱诸宫调时只有一两句词,改编杂剧之后也得加几句念白吧?
想想还真有点儿小激动呢!
演到武平大水,宋舍人要出场时,他便偷偷隔着袖子扯了桓凌一把,朝他飞了个眼风,得瑟地挑了挑眉。桓凌险些叫他逗笑出来,忙低头抬袖掩脸,只肩头微颤,形象总算融入了一旁悲切愤恨的人群中,没被拉出来痛批。
到第四幕开头,丝弦交响,一名正末、两名副末划着个好似新春唱“鲍老”的旱船登上栏车。两个副末作丑角打扮,正末却妆着素面,描画得比大春哥还俊俏,穿着一身乌纱红袍,腰系犀带,分明就是状元打扮!
全剧灵魂来了!
宋时激情地为自己鼓掌,身边的桓凌激情为他鼓掌,一旁听戏的人也同样激动,互相传报:“宋三元来了!宋三元出来救白毛仙姑了!”
后头微服私访的黄御史出来都没这么高热度。
与黄御史一同出场的桓通判自然也是加了戏的,演员着青袍、戴官帽,一双官靴衬得形象格外玉树临风,双眉入鬓,英俊挺秀,一看就是给班主加过钱的。
连他爹宋县令都是个乌发乌须,不逊黄巡按的英俊老生。最后一幕与黄大人共同主持公道,斩了王世仁,又将恢复少女打扮的杨喜儿许配给了大春哥。
改编得太好了!选角也太好了,人物形象完全贴合原形!背景简陋些不要紧,戏曲艺术讲究虚拟性,不要实景!
李导演不愧是经历了整个《白毛仙姑传》编演过程的人,又有超越世俗的审美力,才能把这出戏编得这么深刻动人。
宋时感动得又鼓掌又叫好,频频掏钱,向左右夸赞这出戏排得太好。桓凌也跟他一般感动,看着台上站在黄御史和宋大人左右的桓通判、宋状元说道:“这几位角色演得好,念白也好,不知是从哪儿请来这样好的人,李班主当真有本事。”
一旁的老戏迷都说:“便是京中三处大瓦舍里也难见这样的好班子,不是寻常赶散的班子,说不得是哪个公子王孙家里养的。”
宋时促狭地夸了一句:“若是公子王孙家的,自然不放他们出门卖艺,约么是个读书人家的公子,外地入京的举人书生带来的。”
他被桓凌调侃时胆战心惊,怕有人戳穿他的真正身份,拿来调侃调侃别人还不错么。
李少笙越发羞愧,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直到正杂剧后一段丑角上台搏人笑声的杂扮也结束,才重邀二人去附近酒楼坐下说话。
进了包厢,他便先满面羞赧地向宋时道歉:“我实不该未经宋状元允许,便将状元公的诸宫调改作杂剧,还在外头搬演它赚钱。”
可这京里米珠薪桂,他们二人又是背着家里私奔出来,哪有脸一趟一趟管家里要钱?赵悦书从家带来的钱多半拿去户部捐官了,剩下的不光供两人花用,还得筹备着编演那出专为他们俩写的戏,钱实在不凑手,他便想出门赚些。
原先在武平时,他还能靠给各家艺人画宋时教的妆容赚钱,偶尔做些绣活描补,也足够养家。可京里还不兴这妆容,他又人生地不熟的,抢不过那些妆娘,生意不好做,只好再靠宋状元的名声、靠《白毛仙姑传》闯一条门路了。
他涨红着脸,低声小意地道歉:“本也想等宋状元应许了再弄,只是悦书哥买下这班子时状元已回了乡,一直无缘通报,小的便自作主张,借了宋状元的名头。”
宋时并不介意他蹭自己名声的事,只奇怪他们穷得都要出来卖艺了,怎么会买戏班子呢?
李少笙叹道:“本来我们只先请了个会写杂剧的邓先生来,备着宋状元何时送来稿子便能立刻编成杂剧。我们还想找个唱得好的班子,就如当初祝姑姑唱这出《白》传时一般,替我们在瓦子里演几回扬名。”
孰料那位邓先生听说他家要请戏班唱戏,便说这么请不划算,不如自家养个班子:一者外头班子不好的居多,唱得好的红角儿价又高,也不是他们能轻易请着的;二来将来赵书生已捐了官,不知何时就到外省做官,到时又得费银子请人来学唱……
三来他恰好知道有一户先前在京住的世袭指挥使父子要到西北就任,全家都要跟着去任上,家里养的戏班子不能带走,他们此时要接手,价钱极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