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道:“统帅还要临阵脱逃?”
萧恒眼皮一跳,只好一闭眼,行吧,学就学。
谢夫子耐心教导着:“侯爷,擀面皮不需要用太大力气的,像你那样,待会饺子煮一会儿便破了皮,还有,你看看,你这面皮,方的,三角的,月牙的,什么形状的都有……”
谢渊一面说着,一面有些悲哀地心想,谁能想到,当初的黑羽军统帅,如今在家擀面皮呢?
他知道,作为一军之主,萧恒早已习惯了不在人前露出半点脆弱,这次伤了双腿,他更是从头到尾没有怨过一句,甚至自己连提都不会提。若是其他人,或许会觉得萧恒已经释然了,在自己最为荣耀的岁月抽身而退,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
然而,每次看到萧恒独自一人对着佩剑发呆时,谢渊便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悲伤,怎么能不遗憾,怎么能不怨恨?
曾经鲜衣怒马,折花退敌的将军,已经不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个双腿残疾,或许一生都要依靠他人过活的男人。
这其实比杀了萧恒还要让他难受。
然而,令谢渊感到良心难安的,是他竟然有些贪恋着现在的感觉。
萧恒双腿不便,他几乎是名正言顺地,便闯进了萧恒最私密的生活中,仿佛他的一切都对自己敞开了来。
又仿佛,他的所有时间,所有脆弱,甚至于所有不堪,都是属于自己的。
这一生没能参与萧恒曾经的光芒万丈,是谢渊最遗憾的事情,但以后的所有,他都想陪着萧恒走。
无论前路怎样。
☆、天下
呼延浔和岳公公踏进长平侯府的时候,谢渊和萧恒便还在和这顿饺子奋战。谢渊不知从哪儿拖出了一棵大白菜,萧恒因为一心想摆脱那折磨人的面皮,便主动抡了一把菜刀,想要做一些饺子馅出来。
侯府里的下人早就被谢渊赶了个七七八八,呼延浔进府好一会,还未寻着人,正有些疑惑,便突然听得一声大刀砸在木板上的震天响,立马吓了一跳,坏了,这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一想到这,他便顾不上其他的了,抬腿就往那声音的源头方向走。
然后,大魏太子殿下就看到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堂堂黑羽军统帅,竟然在剁白菜?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虽说呼延浔正惊疑不定,萧恒却十分怡然自得,他正忙得不亦乐乎,眼尾余光不经意扫过呼延浔,便从从容容地放下菜刀,在谢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呼延浔指着那菜板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面皮,不可思议地问道:“这……这……这……侯爷是琢磨出了什么新的练习阵法的方法,要用到这……面团吗?”
然而,这借口说出来他自己都觉的扯淡,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果然,萧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然后道:“让殿下见笑了,臣就是在包饺子而已,待会殿下要不要来尝尝臣的手艺?”
这句玩笑话毫无一点想象中的哀怨与悲痛之色,着实让呼延浔怔了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其实,方才他同岳公公赶来的时候,心中是多多少少怀了一点亲眼见证英雄末路的悲壮与同情之感的,然而真的见到了萧恒,这点闲愁却立马被他一菜刀打的灰飞烟灭。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萧恒从不是那种会因为废了双腿就哀哀怨怨的人,倒不如说,自己那点心思,是真的折辱他了。
想到这儿,呼延浔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便一笑置之,道:“看来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侯爷包的饺子,常人想吃还吃不到呢,今日倒是我占便宜了。”
这时,谢渊才站起身来,从萧恒手中将那把菜刀拿走,然后,轻轻巧巧地压着萧恒的肩将他压回了椅子上,道:“侯爷,你赶快坐着别添乱了,我来做些饺子吧,要不然待会天都黑了,太子殿下恐怕都吃不上。”
说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呼延浔,道:“太子殿下恕罪,此次怕是吃不上侯爷亲手包的饺子了。”
萧恒摆了摆手,有些郁闷地道:“行吧行吧,你做,我不给你添乱。”
这时,呼延浔才注意到谢渊,只见他一身白衣,显得十分俊逸出尘,年纪看上去虽是比萧恒小些,但身量却很高,已经快要赶上萧恒了。而最为奇特的是,他周身气质虽是十分平和,但从方才那些小动作来看,萧恒倒仿佛被这么个少年吃的死死的一般,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他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萧恒简意赅地道:“我在凉州收的小童。”
呼延浔见他似乎不愿再多言,便就此作罢不再问,随口谈起了另一个话题,道:“不知道侯爷在京郊遇袭一事可有线索了?”
萧恒微微眯了眯双眸,随手将黑发拢至耳后,道:“查案不一向都是大理寺的事吗,殿下来问我,那我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呼延浔叹了口气,道:“大理寺有多少拿了俸禄不做事的,侯爷难道还不知道吗?宁妃最近便在为此事整日跟父皇闹脾气,父皇一直呆在她那里,连母亲宫里都不去了……”
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愣了一下神,然后又笑着补充道:“不过他本来就不常去母亲宫里就是了……”
谢渊一边听着,一边包着饺子,心里也有了些思量。
听说这太子呼延洵乃是皇后赵氏所出,然而约莫五六年前,皇后不知因为什么,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昏睡三日三夜不醒,呼延奕情急之下召来了月见谷为她治病。然而,一日之后,皇后虽是醒了过来,脑袋却出了毛病,经常是和人说不了几句话便开始大喊大叫,脸上表情惊恐无比,让人毛骨悚然。
从那以后,皇后便彻底失宠了。
皇宫里从来都是这样,母亲得宠一点,孩子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想必呼延浔这几年的境况也是如履薄冰吧。
萧恒听到这儿,抬起眼看了看呼延浔,道:“既然如此,往后的日子,殿下自己还要多加保重。”
呼延浔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不说我了,不说我了,还是说回你吧,侯爷当真对那日京郊遇袭一事没有任何头绪?”
萧恒抿了抿唇,并未答话。
呼延浔道:“哎……既然侯爷不愿说,那我便斗胆说上一句,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大理寺再废物,也该查出一点线索了,如今却连点风声都没有,可见不是大理寺查不出,而是根本不敢查。”
呼延浔抬头看了看萧恒,见他仍然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能有些干着急地道:“侯爷,你当真就对此事一点都不在意?这次只是废了两条腿,下次说不定就是命都没了啊!”
萧恒撑了撑额头,无奈道:“殿下放心吧,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呼延浔疑惑道:“为什么?”
萧恒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当日埋伏我的那人……我本于他有恩,说起来,这次我能活着回来,也算不上什么运气好,本来就是他留了我一命。既然能手下留情,想来他也不至于没良心到再埋伏我一次。”
呼延浔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地道:“好吧,侯爷,真不知道是说你是心大还是什么好了!既然你不愿追究,那我便与你直说了,信不信由你。”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那宁妃,本就是不能怀孕的,何来的受伤小产一说?这事,父皇也知道。他明明能拆穿宁妃的谎言却没这么做,这说明什么?”
“说到底你在凉州的那些手段还是惹恼了父皇的,他是存心想给你一个下马威!你现在腹背受敌,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为上啊!”
☆、岳氏
然而,任呼延浔说的如何情真意切,都是干着急。
萧恒对这一番话那是完全置若罔闻,甚至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跟着谢渊包起了饺子,因为一个不小心将面皮戳破了,还被谢渊白了一眼。
呼延浔心内一时百味陈杂,这都叫什么事啊?
好在,就在他拼了命地组织对萧恒的下一波语言攻击的同时,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匆忙之间甚至都忘记了行礼,只满头大汗地道:“太子殿下,你可把奴才急坏了,快跟奴才走吧,皇上急召啊。”
呼延浔疑惑道:“急召?你可知是何事?”
那小太监哭丧着一张脸,道:“哎呦,我的太子爷,奴才是什么贱命,哪里知道这些,赶快走吧,再不走奴才这脑袋就保不住了!”
呼延浔见状不敢再耽搁,起身和萧恒道了个别,然后便和岳公公一起走出了侯府。
谢渊用清水洗了洗手,然后对萧恒道:“我要不要去送送他们?”
萧恒点了点头,无可无不可地道:“都行,你想送便送罢。”
谢渊跟着呼延浔和岳公公一路出了府门,在他二人快要跨上马车的时候,突然出了声,道:“岳公公请留步,草民有几句话想说。”
本来呼延奕急召的便是呼延浔一人,至于岳公公多留一时还是少留一时并无大碍,于是他便向呼延浔点了个头,随即走至谢渊面前,道:“不知小公子有何事?”
谢渊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道:“不知岳公公可是……南疆岳氏后人?”
岳公公一直毫无神采的双眼在听到“南疆岳氏”四字时,突然极为引人注目地亮了一下,然而那仅仅只有一瞬,他随即便低下头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道:“南疆岳氏早就已经不复存在,小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谢渊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然后像是有些惋惜地道:“真是如此那倒是可惜了。曾经的南疆岳氏可是能与萧氏齐名的最好的匠人家族,只是两个家族所侧重的方向不太一样罢了。前朝的诸多制式,大如皇帝的行宫,王爷的府邸,小如嫔妃的簪钗,东宫的玺印,都是由岳氏亲手确定的,当年如此辉煌的家族,想不到也逃不过一个覆灭的结局。”
岳公公握着拂尘的手微微攥紧,然后道:“小公子说的是,盛衰存亡,都是自然之理,强求是强求不来的。”
然而岳公公不知道,他那些细小的反常反应其实都落在了谢渊的眼里,这让谢渊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不过他深知若是这样和岳公公绕弯子,怕是等到天黑都没法让他承认,于是谢渊索性不再遮遮掩掩,道:“自然之理,公公说的好生轻巧,但请公公问问自己的心,在皇宫中隐姓埋名,乃至自降身份为宫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世叔,你真的甘心吗?”
岳公公猛地抬起头来,道:“世叔……?你究竟是谁!?”
谢渊的表情忽地变得有些伤感,道:“世叔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世叔……当年,若不是世叔和恒哥哥将我从火海中救出来,现在……哪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呢?”
岳公公嘴唇动了两下,眼眶倏地红了,道:“你是……小元祐吗?”
谢渊低下头,深深地做了一个揖道:“侄儿不孝,给世叔请罪了……”
岳公公赶忙上前一步扶起谢渊,将他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道:“你都……这么大了,也亏你这么多年还记得我……”
谢渊道:“当初一看到那几座玉楼,我便知道世叔一定还活着。”
岳公公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些许追忆,自言自语地道:“玉楼……”
当年前朝皇族迁都,需另立一座皇宫,南疆岳氏闻名在外,皇帝一道圣旨便将岳氏举家召到了长安,包括当时还十分年轻的岳白,也就是现在伪装成宫人的岳公公。
当时无数的匠人家族都想得到皇族的青睐,花费了大价钱上下打点关系,只盼着能攀上这根高枝。然而最后竟然让远在南疆,半分钱也未曾出过的岳氏一举夺魁,当即便惹恼了京城许多的匠人家族乃至他们背后的达官贵人。
于是,在皇宫的制式刚被岳氏确定下来之后,这些人便联名上表,声称岳氏所设计的皇宫透着一股南疆的妖风,会折损大秦的气运。
皇帝信以为真,当即大怒非常,一道圣旨将岳氏全族都打入了牢狱之中。
而岳白,正是但是岳家的主笔。当时的他,一心只埋头在建造、设计之上,哪里懂得庙堂之上的风起云涌,一朝被捕,便当真以为乃是自己的设计过于粗陋,惹了皇帝不高兴。
岳氏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关系可以为他们打点,眼见着便要满门抄斩,岳白在狱中从刚开始急得满头冒汗,一直到后来几番求见皇帝不得,便深知凶多吉少,心下已经绝望了。
然而就在他问斩三天之前的那个晚上,一个十八九岁上下的女孩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眉眼弯弯,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根雪白的玉簪,听周围的狱卒说,这是皇帝已故兄长的女儿,从小长在皇宫,乃是皇帝最为疼爱的郡主之一。
她没有嫌弃牢狱中的一片脏污,提着裙子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眸子亮亮的,一手撑着下巴,笑着问他:“喂,大傻瓜,我能救你还有你的族人,但有个条件,你愿不愿意?”
岳白根本不相信这个他连认识都不认识的女孩子真能救他,只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考虑都不考虑就道:“行,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那女孩子笑了,笑得特别开心,道:“那可说好了,出去之后,你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