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死后一年……当时在位的狗皇帝永安帝到凉州巡访,被这个恶女人迷住了,也不管你们中原那些个纲常伦理了,强纳她为妃,并且还生下了你。皇帝纳长嫂为妻,哈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笑话,恐怕自古以来都没有过吧!”
“不过,狗皇帝本来就是个蠢货……他不会知道,就算他给了贺云归无上的宠爱,为她建造最华丽的宫殿,配给她最好的奴仆,贺云归也不会对他付出一点真心的!在她的眼里,所有男人,都不过是她往上爬的工具,而这些工具,等她用的无聊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丢掉!”
“果不其然,生下你两年后,她便抛下了狗皇帝,跑来找了我,说是她和狗皇帝在一起全部都是被逼的,她最爱的还是端王。我同端王本就是兄弟之交,这种事情如何能不帮?更何况我只要把她带回到我的部落中去生活,就不会被任何中原人发现!”
“可惜,是我那时候太蠢了,根本没有看出来贺云归的真面目。她到我的部落里过了不满三日,便不断有人向我报告,她在自己的房子中大声埋怨我们辽族的食物吃不惯,房子住不惯,衣服穿不惯。亏我那时候还想着怎么好好待她,让她过得舒服一点!谁知道她竟然转头就把我给出卖了,自己派了丫鬟出去告诉狗皇帝,说是我强行带她逃走的,让狗皇帝不要怪罪她!更为可恶的是,那贱人还偷走了部落的地图献给狗皇帝!”
说到这里,雅图木的神情已然是咬牙切齿了。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狗皇帝从丫鬟那里听到这样的说辞,气的大发雷霆,竟然趁我不备,夜袭我的部落,将我的家人族人全都杀了个干净!”
说着,雅图木猛地掀起了衣衫的下摆,道:“你看看我的腿,这就是那场战争给我最好的礼物,让我一辈子也不要忘掉中原人的狠毒!”
谢渊凝神望去,这才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然不成样子。肌肉上面爬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虫,不停地侵吞着他的血肉,而被吞掉腐肉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有新肉长出,像是一个周而复始不会停止的循环,而那血淋淋的样子看着也是让人十分毛骨悚然。
雅图木冷哼一声,放下衣摆,继续说道:“就是夜袭的那天晚上,她和狗皇帝一起引诱我进了他们的埋伏圈,然后十几个人一起拿着刀一起往我身上砍,想直接把我杀死!若不是我拼着废了这两条腿也要逃出来,或许今天就已经没有我了!”
“就是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他们串通好的一个计划!我的部落是北蛮十七部里最为富裕的部落,背靠青山,绿水环绕,牛羊成群!中原人根本就是觊觎已久,而往我头上戴一顶协助王妃出逃京城的重罪帽子,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进攻我们的借口啊!”
“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儿女,我爱的那些族人,都死在了他们的刀下!我每天晚上入睡时仿佛都能听见他们在问,你为什么还不替我们报仇?”
说到这里,雅图木的咽喉滚动了一下,眼中也仿佛有点点泪光闪过。
“所以,我找了我们北蛮的巫师,为我研制了这么一种蛊虫,只要我能忍受万虫噬骨的痛苦,我就能靠着这些蛊虫为我重铸我的双腿,我就能继续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而且,我还能获得巨大的智慧和力量,还能去杀光狗皇帝全家,还能为我的家人,族人报仇!”
“可惜,狗皇帝没有等到我去杀他就被呼延奕杀死了……现在,皇族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我要慢慢地折磨你,我要把你的身上也种满蛊虫,让你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话音刚落,雅图木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疯癫,他手指微动,毫无预兆地猛然拎起了手中的烙铁,看准了胸口,恶狠狠地往谢渊身上贴去。
石室门口,萧恒眯了眯长长的眸子,将雅图木这个名字先在心里暗暗记下了。
待看到他扬起烙铁时,萧恒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扬了扬长眉,手腕猛然发力,将手中匕首“唰”地掷出,正正好好将雅图木手中的烙铁打飞了出去。
还吐着火舌地烙铁“啪”地拍在了一个手拿刑具的狱卒身上,那人的皮肤立马变得焦黑一片,疼的“嗷嗷”惨叫了起来。
烙铁被打飞,雅图木终于终于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二话不说迅速抽出佩刀,厉喝道:“谁!出来!”
萧恒负手于后,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不知掷出了一个什么暗器,雅图木手中的刀转瞬被削成了两半。
萧恒笑眯眯地道:“兄弟,我看你在那儿自言自语也够久了,这不是要出来打醒你了吗?”
雅图木虽然此刻疯狂一般地想要报仇,但还是明白应该保命为先。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绝对不是个简单货色,十分不好对付,他不敢托大,对那些一直看守着谢渊的狱卒招了招手,然后道:“来人,给我冲!”
萧恒没有去理会迅速在他身边想要形成包围圈的众人,只是手指弯曲,放在唇边打了个口哨,清脆的鸟鸣应和而来,一只牵丝木鸟扑腾着翅膀,颤巍巍地飞进了石室中,挑衅一般又“啊”了两声。
一队身着玄甲武服的士兵“蹬蹬蹬蹬”地紧随其后,迅速拎起□□,将石室中的人围在了其中。
雅图木还未来得及惊愕,便感觉到自己身下荡然一空。
尉玄的剑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了他的双腿,转而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而尉玄本人,滴血未沾,微微站定后便对萧恒和谢渊分别抱拳行礼,道:“侯爷,小殿下,下官来迟了。”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谢渊还未反应过来,形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牵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原来,这个他需要机关算尽才能打算好如何逃脱的地方,在现在的萧恒眼中,根本如同鸿毛一般不值一提。
也对,曾经谢渊看到谢敬之时,他便总是一袭青衣,不是赏花,就是下棋,仿佛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又仿佛对一切事情都毫不在意。
而如果,他是长平侯的话,这一切便能够解释了。
于长平侯而言,这大千世界万事万物,还有什么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呢,又还有多少东西能值得他分神去在意的呢?
或许,自己在他的眼中,也不过是如同沙砾一般大小,想到的时候,会偶尔问上几句,想不到的时候,便扔在脑后了吧。
此时的萧恒,看着谢渊的眼神,其实有些大感不妙。然而,他的心里,一边装着该怎么找煜王算账,一边装着怎么结果了雅图木,剩下的一边装着怎么哄好谢渊,实在有些乱哄哄的。
想也想不出个答案,萧恒利落地割开了刑架上的绳索,然后认命一般,不由分说地拉过谢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柔声道:“阿渊,对不起,我来晚了。”
☆、十年
在看到谢渊看向他的眼神的那一刻,其实萧恒就已经知道,无需他再多说些什么,谢渊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十五六岁的少年的直觉总是准的可怕,他们往往怀疑着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却又保留着一份赤忱的信任。偏偏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恰好能看破人的层层伪装,直抵内心深处。
在那样的眼神之下,萧恒觉得自己已经无所遁形。
十年前,他亲口许下了梦回亭的承诺,又亲手将其斩断。十年后,他却又不得不再次揭开这道对双方而言算不得愉快的往事。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萧恒都想骂自己一句铁石心肠。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欺骗着谢渊,自以为披着一张“谢敬之”的皮,就能再次毫无负罪感地回到当年的小元祐身边。而于此同时,他给谢渊带来的伤害,也都能用一句身不由己来解释。
揽过谢渊的那一刹那,萧恒的脑海中其实浮现了许许多多的不安和担忧,他虽然常常自觉十分混账,却还是很有些君子风度的,这件事,本就是他不对在先,如果谢渊还愿意原谅他,那就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果不愿意,那他也只能认栽。
萧恒本来已经打算好了,要是谢渊推开了他,他不介意拉下一张老脸,多说上两句好话,把孩子哄回来。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近乎不讲理般地不由分说便将谢渊的头塞进自己怀中时,胸前的衣襟竟瞬间变得一片湿热,而他的身侧,两只小手也紧紧地盘了上来。
他眨巴眨巴眼睛,这……难道是哭了?
仿佛是为了映证他的猜测一般,萧恒听见怀中的谢渊低低地抽泣了两声,哭腔十分软糯,恍惚间险些让他以为再次见到了当年皇宫中的小元祐。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不软不重地击了一下,有一块地方缓缓地塌陷了下去。
他微微垂了头,黑色长发如流水一般,轻柔地滑落到了谢渊的肩上。
萧恒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原来比想象中的,更舍不得这个孩子。
这么多年以来,谢渊于萧恒而言,早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谢渊的存在,习惯了他总是盯着自己喝药,习惯了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总是意外地成熟冷静,习惯了他每日笑眯眯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之所以拖了这么久,都不愿意把“谢敬之”同“长平侯”的关系告诉谢渊,不也正是因为他害怕再也不能这样与他一起生活了吗?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他,在强权厚禄的背后,还背着一个十二弑君,卖主求荣的巨大污名。他不敢去想象,身为前朝皇子的谢渊,会如何去看待他,又会对他……抱有几分的恨意?
在感情这种事情上,萧恒从来都明白,自己所有的云淡风轻和不在意,都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花架子罢了。
而谢渊,在看见萧恒的刹那,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知晓了自己的内心。无论是十年前的恒哥哥,还是四年前的敬之哥哥,都会是他逃不掉的梦魇。
他不知道萧恒是不是真的杀了永安帝,也不知道萧恒是不是曾经想过再也不要他,所以才将他抛在凉州,整整六年后才以一个所谓“谢敬之”的身份来找他。
他只知道,只要萧恒来找他了,他就可以将曾经的一切一笔勾销。
有的人,就是会在人世中众多的善善恶恶中选择只记住一个人的好,谢渊对萧恒,便是如此。所以,在他看见萧恒来救他的那一刻,他才会忍不住落泪,才会忍不住贪恋他怀中的感觉。
这种戒不掉的习惯,仿佛已经在十年的等待中被他磨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毕竟,只有学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去温习他的好,才有勇气在一次又一次明知结局如何的情况下,仍然抱有卑微的期待。
看着谢渊把头在萧恒怀中埋得越来越深,尉玄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小殿下,侯爷,请恕下官直言,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其实若不是碍于萧恒的面子,他更想直言不讳,玉楼外面还有好几百号人虎视眈眈,你们俩在这儿腻腻歪歪什么呢?
萧恒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暗叹一声年纪越大脸皮越薄。然后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谢渊的后背,道:“阿渊……我们先走,好吗?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回去罚我一年不吃甜食,怎么样?”
萧恒嗜甜如命,这个罚,萧恒自觉这个罚已经重的不行。
谢渊狠狠抽了抽鼻子,然后有些不舍地在萧恒的衣服上蹭了蹭,抬起头来,道:“嗯……嗯……不过我在这里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恒……恒哥哥,再在这里留一下吧。”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呜咽的尾音,有些软又有些惹人心疼。
萧恒用手指轻轻地将他脸颊上的眼泪擦干净,然后一边满口答应着,一边不停地眨着眼睛,狐疑的目光在谢渊脸上转了又转,心里有些打鼓,难道这小孩真不打算跟他生气了?
当然了,他不知道先前的谢渊其实乃是想一想这事便觉得气的要死,只是……他现在仍然沉浸在萧恒就是长平侯,和萧恒救了他这双重冲击之下,还有些发懵,所以本能地没有追究而已。
谢渊轻咳了几声,道:“之前我在落雪山庄时,有听兄长说过,煜王其实一直在私用玉楼冶矿了,我早前便想,要是能拿到这件事的证据,交到些清官,或是煜王的政敌手中,或许能让他收敛些,也能让凉州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萧恒点点头,道:“煜王炼私矿的事情之前我倒也听说过,不过没想到他胆子竟然这么大,把地方设在了玉楼里,这要是万一被发现了,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尉玄,趁着煜王目前还顾不上这里,你带人把这里搜一遍吧。”
尉玄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带着他身后那约莫几百号玄甲侍卫四散开来一处一处地盘查。石室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除了两三个守门的侍卫,便只剩下谢渊和萧恒了。
玉楼本就阴冷,加上又受了伤,伤口畏寒,谢渊终于忍不住冷得哆嗦了一下。萧恒眼尖地瞥见了,一边叽叽歪歪地咕哝着什么:“小孩子就是麻烦,这么不禁寒”,一边利落地解下身上的外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谢渊被他这举动一惊,有些不自然地道:“敬之……侯爷,你不是还患着寒疾吗,穿的这么少,待会又该不舒服。”
萧恒本能地从谢渊那一声“侯爷”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却还是心虚地选择了无视,解释道:“不碍事,我让沈家给我配了些药,来之前猛灌了几盅,想必还是能压一压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