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扑过来的姿势,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拂起,露出了他眉心那条红痕,边龄眉头一皱,片刻之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季秉烛用自己干净的袖子将酒坛上的泥土全部都擦干,刚刚换得一身干净衣服,此时又被他折腾得皱巴巴脏成一团,季秉烛眯着眼睛,又“咿咿呀呀”哼了两句曲子,看起来高兴地不行。
边龄眸光有些隐晦地看着季秉烛眉心的红痕,片刻之后才试探性地开口:“前辈?”
季秉烛寻到了自己的酒,正开心着,眼眸都弯了起来,他看了边龄一眼,言笑晏晏道:“怎么了?你想要喝点酒吗?我自己酿的,特别的好喝!”
边龄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喝,他想了想,才道:“前辈可知,‘一叶蔽连天’?”
季秉烛一歪头,茫然道:”一叶蔽连天,哦哦,一个城池,好像在东陆吧?鹿邑城旁边儿,怎么了?对了说起来一叶的桃花酒真的是一绝,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什么时候咱们能出去这后山了,我带你去一叶的第一楼去喝酒。“
边龄的本意并不是想问他这个,他出身鹿邑城,与一叶蔽连天只隔了一条练江,因为边家祖训是未到十八岁不可出城,所以边龄之前未到过一叶。
但是他从鹿邑城被人追杀仓皇出逃,躲在一艘渔船中偷偷度过练江往咸奉城走时,曾经在船舱的细缝中远远看到过一叶蔽连天的城纹――那竖在一叶城墙之上四处飞扬的旗子上,正是季秉烛眉心红痕印记的纹饰。
而那一叶蔽连天……正是魔修聚集之地,据说一叶城的城主无醉君嗜酒如命,残忍嗜杀,风流成性,在整个古荆都是出了名的性子暴戾古怪,无论是正道人士,还是其他的魔修,根本无人敢去招惹他。
传言中,无醉君的眉心,正有一条像是叶子细纹的红痕。
季秉烛等不到边龄回答,只好自顾自地继续擦他的酒坛,边擦边嘀咕道:“下次我一定要做好标记,省得再找不到酒了,酒就是我的命啊。”
边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季秉烛眼神一变再变。
季秉烛还不知道边龄在想什么,擦好了酒坛之后就站起了身,将一旁的伞拎起来扛在肩上,一身青衫早已经被他折腾得破破烂烂了,他眨眨眼睛,道:“阿龄,咱们回家啦。”
边龄死死盯着季秉烛眉心的红痕,片刻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松了一口气。
若是整个魔修之主的无醉君会是这么一副愚蠢又天真的模样,那天底下的众多魔修大概也都是瞎了眼才会奉他为主。
边龄不知道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在自欺欺人,他将这个事情快刀斩乱麻地抛之脑后,快走几步追上季秉烛的步子,轻轻道:“嗯。”
这番外出,让边龄对季秉烛这个人也有了些许不一样的认识,起码不再有之前那般不敬和厌恶了,季秉烛哼歌的时候就不会像平时那样扰人清静,再加上他嗓音好听,边龄这一路上倒很是心平气和,没有再出现像之前那样想把季秉烛给推下深渊的念头了。
两人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那个小院子里,季秉烛将酒坛放回了自己房间,又将那破破烂烂的伞放回了长廊上的小案上。
边龄道:“此次出门,为什么要带伞?”
季秉烛“啊”了一声,他似乎又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看着边龄很认真地说:“我差点忘记了,阿龄,记住,若是你要出去玩,一定要带伞出门的。”
边龄:“为何?”
季秉烛看了看院子里那落了一地叶子的凤凰树,理所当然道:“现在已经初冬啦,会下雪的。”
边龄在鹿邑城长大,冬日的时候落雪很多,但是却从未有被大人叮嘱过一定要带伞出门的,他眉头一皱,道:“但是……”
季秉烛快走几步,一把抓住了边龄的手。
季秉烛的手又软又湿,就像是一块温玉一般,当他抚在边龄手背上时,边龄本能地一抖,浑身都有点不自在,原本盯着季秉烛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往旁边一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季秉烛没察觉出来边龄的异样,认真地看着他,嘱咐道:“没有但是!你若是出门,一定要带伞,看到下雪无论在什么地方,定要回家里来,不能在外面逗留一炷香时间。记住了吗?”
这还是季秉烛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对边龄说话,边龄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
季秉烛这才轻轻放开他的手,将额前的头发微微往前一抚,笑哈哈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后山下雪的时候会出现一些不好的东西,你在外面很容易没命,但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那么厉害,一定能保护好你的。”
边龄没见过哪个大能这样恬不知耻夸自己厉害的,当下就有点不太适应季秉烛的套路,但是他不想反驳让季秉烛再抓着他喋喋不休,只好含糊道了声“好”,季秉烛这才没心没肺笑了起来。
他道:“我听落墨说,哦哦,落墨就是那个结界,我听他说每次来后山的很多人都是死在下雪时的,你这次运气好,在深秋的时候就进来了,若是再晚个几日,怕是要落得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了。”
边龄愕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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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半夜站在别人床头!凸
季秉烛看着边龄沉默没答应,又靠近了几步,一字一顿道:“记清楚了没?”
两人此时靠得极近,边龄几乎能看到季秉烛那如同幽泉一般澄净幽深的眸子,这时他才有些诧异地发现,季秉烛的眼瞳并不是平常人的黑色或是琥珀色,而是一种近乎鸦青的颜色,当认真看着人的时候,瞳孔如同琉璃般满是流光。
他如鸦羽般的羽睫微微眨了眨,看着有些愣住的边龄,又嚷了一声:“阿龄,你听到没有?”
他靠得太近,身上有些青木的气息扑面而来,还带着点不甚明显的药味,边龄原本看着他的眸子愣了一会,又被他如惊雷的声音给炸得一晃神,皱眉干咳了一声。
季秉烛几乎把鼻尖戳边龄脸上了,道:“呐,呐,呐!阿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边龄不太适应和人离那么近,伸出指尖戳着季秉烛的眉心往后面一按,推开他,故作冷淡道:“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要打伞?”
季秉烛“啊”了一声,疑惑道:“我没说吗?我说了啊,下雪会有不好的东西,你若是不打伞,就会看到一个特别——大……哦哟,对不起打到你了,不疼吧?”
季秉烛每次比划大小的时候,恨不得手臂长到千尺长,能将他所描绘的东西完全还原地给比划出来,他这回离边龄比较近,一伸手就擂到边龄脸上去了。
边龄捂着隐隐作痛的眼角,憋着一口气,没说话。
季秉烛道:“对不住啊,方才我说到哪里了来着?”
边龄没好气道:“不打伞会遇到特别大……”
季秉烛:“哦哦哦,想起来了。若是不打伞的话,会遇到那——么大的雪怪,它会洒出来黑色的雪花,碰到了之后衣服就会脏了,特别难洗啊我和你讲。”
边龄:“……”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季秉烛浑身脏兮兮的衣服——季秉烛自来闲不住,出门了一趟过了索桥爬了树,挖了半天坑还屈膝跟在边龄后面爬来爬去,早上的一身干净青衫早就被他折腾的满是脏污,破烂一团。
若是边龄再开朗一点,一定忍无可忍地说你怎么有脸说别人会把你衣服弄脏,可惜边龄自来话少,刚才又被季秉烛擂了一拳,只好捂着脸没作声。
院子的凤凰树上挂了一个简陋的秋千椅,上面放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季秉烛跑过去,随便翻了一翻,才拿出来一个看起来像是青豆的东西。
他单膝跪在地上,半个身子趴在秋千椅上,朝着边龄招招手,正要喊阿龄阿龄,边龄就主动走了过来——短短一天时间,他已经大概摸清楚了季秉烛的性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温和又带着点愚蠢的老好人性子,但是实际上比谁都执拗,一旦决定的事情,用缰绳拉着他都拽不回来。
这半天内,季秉烛看似事事都在问他的意见和决定,但是就算边龄给了他不想要的回答,他也会插科打诨地将事情扭回自己所想要的答案上来。
边龄相通了这一点之后,看到季秉烛想要叫他过去,索性懒得再费口舌自己直接过去,也省得再受他一叠声唤名字的荼毒。
季秉烛看到他主动走过来,眼睛都亮了,他笑吟吟道:“啊呀,他好乖啊。”
边龄没听清他这句话,走了过来,皱眉道:“什么?”
季秉烛摇摇头,将秋千椅上的东西一袖子全部给挥到地上去,他拍了拍秋千椅,道:“你,坐这。”
边龄不明所以,但是还是走过去坐下了,季秉烛站起来,将他手里那个小青豆往边龄脚下使劲一扔。
“砰”的一声,地面骤然腾起一阵黑色的烟雾,将猝不及防的边龄给吞了进去。
边龄:“……”
那黑色烟雾一股根液的苦涩气味,边龄被呛了一口,捂着嘴咳了好几声,忍无可忍道:“季秉烛!”
他刚怒气冲冲叫出声来,这才有些吃惊地看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黑雾很快散去,他身着一袭毫无点缀的黑衣站在秋千椅旁边,原本那身不合身的青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脚边也落了一颗小小的青豆,没一会就“啵”的一声炸开,青豆中的黑色小种子立刻被一旁的季秉烛给捧了起来。
季秉烛将那散落在地上的种子一颗颗捡起来,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看了看边龄的衣服,惊奇道:“这个颜色好看诶,我怎么总是变不出来?”
他将种子放在了袖子里,走过来好奇地扯了扯边龄的衣服,来回看了好多遍,最后竟然还要撩边龄的衣摆,边龄忍无可忍,直接一拳砸在了季秉烛头上。
季秉烛立刻抱着头蹲了下去。
边龄如愿揍到了季秉烛,心中一直逡巡不去的恶气终于舒了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冷淡看着季秉烛,似笑非笑道:“没人告诉你,别人衣摆不能乱掀吗?”
自此,边龄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住了下去,他之前生在大家族中,在内院的人几乎都有成百上千人,边龄每日在内院中修炼都没有觉得吵,但是在季秉烛这里,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热闹过了头。
能一个人形成千军万马的喧哗场景的,季秉烛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边龄自那日之后,又连喝了三天的药,喝到他最后一看到季秉烛捧着碗过来,就条件反射地想要冲出去吐个天翻地覆。
但是,不知道季秉烛在那药里到底放了什么,边龄喝了三天之后,体内堵塞的经脉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运转自如了。
边龄察觉到的时候吃了一惊,原本季秉烛和落墨说可以治好他的时候,边龄是不相信的,但是此时,如果不是因为内府中不见了元丹,他都几乎以为自己还是之前那副天选之体。
季秉烛第四天的时候没有再给他熬药,用青豆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衫,干干净净地捧着一堆红果子过来找他。
这几日边龄占了他的房间,他说都没说这个,每天晚上不是睡在树下,就是蜷缩在秋千椅上凑合,有几次边龄半夜开窗,看到季秉烛在秋千椅上躺着躺着一翻身,就脸朝下“哐”的一声砸在地上了。
边龄:“……”
边龄简直……不堪回首。
季秉烛端着个小木托,上面摆满了红色的果子,大概是刚刚洗过的,还沾着点水珠,他走过来放在桌子上,朝着边龄道:“阿龄快来吃水果。”
边龄正在拿着一个小匕首在削木剑,闻言将身上木屑一抖,施施然走过来,坐在了凳子上。
边龄捏起了一颗果子,疑惑道:“这是前几日你从索桥旁摘来的?”
已经过了三四日了,那果子依然像刚摘下来的一样鲜艳极了,季秉烛放下之后就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腮,眼巴巴看着边龄一颗一颗吃果子。
边龄捏果子,他眼神就看向果子,边龄塞嘴里,他眼睛就眼巴巴看着边龄的嘴,边龄不太自在地吃了两颗就吃不下去了,他捏了一颗递给季秉烛,道:“你怎么不吃?”
季秉烛看起来都要流口水了,但是还是没有去接果子,他依然托着腮,唇角微微一瞥,不太开心道:“你、你吃吧,我不想吃。”
说着,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那盘果子。
边龄:“……”
边龄就算心再宽,也不能在季秉烛这像是被人夺了心爱东西的眼神注视下继续吃东西了,他将果盘往旁边一推,打算和季秉烛说说话,就看到季秉烛的眼神“唰”的一下跟着那被推开的果盘飘到旁边去了。
边龄:“……”
边龄手肘靠在桌子上,扶住了额头,片刻之后才头疼地说道:“你之前曾经说过暂时吃不了东西,为什么?”
按照季秉烛的说法,他嗜酒如命,但是那两坛酒挖出来了之后,边龄都没见他喝过一口,他每天眼巴巴蹲在地上看着那两坛酒流口水,但是一口都没碰过。
季秉烛眼神依然死死盯着那鲜红的果子,根本没听到边龄在问什么,边龄重复了两遍,季秉烛才将眼神从果子上撕下来,可怜兮兮看着他:“你说什么?”
边龄又揉了揉眉心,季秉烛愣了一下才道:“哦哦,不能吃东西,不能吃东西……”
他看起来是想解答边龄问题的,但是连念叨了两遍不能吃东西之后,他双眼就像是失去了光泽,“啪”的一声趴在了桌子上,喃喃自语地念叨:“不能吃东西不能吃东西不能吃东西……我不能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