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杀过人,也不是没有浑身沾满鲜血过,只是这一次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他虽然表面上一副就算父母再对他不好也无动于衷的模样,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被亲生父母认祖归宗,想要用能力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废物,更有甚者内心有种“只要自己努力变得更好了,他们就会后悔之前丢弃我”的隐秘的报复快感。
但是无论那一种,他的人生中从来不存在手刃亲人这样的结局。
他这一剑下去,等同于坐实了他祸世之魔的罪名,也永远切断了他内心一直期盼的想要认祖归宗的夙愿。
季敛死不瞑目的尸体依然躺在地上,似乎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指控着他罪无可恕的弑父罪行。
季秉烛微微抬起头,从季夜行的肩膀处望过去,正好对上了季敛的眼睛,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季夜行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轻轻托起季秉烛的下巴,轻轻唤道:“阿殃?阿殃!”
季秉烛眼神虚无,根本听不到人讲话,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样,不停地抖着唇喃喃道:“我杀了……父亲……我杀了他……呜……”
季夜行冷眼旁观季敛的尸体,冷笑一声,掐着季秉烛的下巴,冷冷道:“他根本不是我们的父亲,他也根本没有把我们当成亲生儿子来对待,你不必觉得……阿殃!”
季夜行没说完,就感觉季秉烛的身体瞬间瘫软了下来,被他魂飞魄散地接在了怀里,垂眼一瞧,他已经昏了过去。
接着,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缓慢出现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季秉烛那张苍白的脸,恨铁不成钢道:“没用的废物,不就是杀个人吗,至于吗?”
看来是阿鸦看不下去,直接将季秉烛给弄昏过去了。
季夜行似乎也认出来了阿鸦就是那个传说中和自己哥哥在一起的野男人,但是想起季秉烛喜欢他,也不好恶言相向,但是让他笑容相迎季夜行又觉得有些憋屈,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就是鸦羽剑?”
阿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道:“好久不见了。”
季夜行正想着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曲容就不打招呼地从内府中出来――往常曲容都是一身没什么修饰的破旧青衫,看着虽然气质清雅,但是打扮倒是有些落魄,这一次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将那身破旧的衣服换了下来,用灵力幻化成了一件崭新的青衫,上面还用白色的线绣着几只展翅高飞的乌鸦和几朵莲花,看着又低调又华丽。
曲容低着头朝着阿鸦点了点头,优雅地开口道:“阿鸦,好久不见。”
现在季秉烛昏睡,阿鸦也没有闲情和曲容一决高下,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朝着季夜行道:“先让他冷静一下吧,若是他醒来之后还是这副鬼样子,就用‘过隙’将他记忆弄乱掉,省得给人添麻烦。”
季夜行似乎有些不赞同,但是若是季秉烛醒来之后还是那副样子,自己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应对的了,只好点了点头,将季秉烛拦腰抱了起来。
阿鸦看着地面上季敛的尸身,眉头皱了一下,小声道:“啧,真麻烦。”
曲容立刻走过来,几乎是带着点讨好地朝着阿鸦道:“我!我!我可以把他身体送回去,然后用障眼法在他长生牌上做手脚,让人看不出来他已死之相。”
阿鸦这才施舍给了他一个眼神,曲容立刻弯着眸子朝他温柔地笑。
阿鸦被他笑的浑身一抖,才没好气道:“在这和我邀什么功呢,能做到就快去做啊!”
曲容脸色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很快消失,他仿佛天生就不懂什么是生气,就算被阿鸦这样冷脸相对也依然笑容可掬,很听话地将季敛的身体送回了房间中,接着又去了一趟祠堂,将那已经破碎的长生牌用障眼法掩盖住,这才颠颠跑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阿鸦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喝茶,季夜行将季秉烛放在了自己床上休息,此时也坐在阿鸦对面,用冷漠的眼神凌虐着阿鸦。
不过阿鸦似乎对这种眼神视若无睹了,依然慢条斯理喝着茶。
季夜行还是最先忍不住了,冷着脸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真的和……阿殃他……在一起了?”
阿鸦似笑非笑道:“我们性命相连,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妥吧。”
正好办完事情回来的曲容听到这句话,身体就是一僵,有些黯然地垂下了头,站在季夜行身边不说话了。
阿鸦挑了挑眉,道:“还是说,你对于你哥哥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接受不了?”
季夜行沉默了半天,才忍着吐血的冲动感,咬牙切齿道:“能……能接受……”
要是他能压你,我就能无条件接受。
不过看阿鸦这个身形和睥睨天下的气场,季夜行又对比了一下自家那个宛如初生小白兔的模样,顿时更加挫败地低下了头,郁闷得不想和阿鸦说话。
阿鸦看那两人如出一辙地挫败神情,终于良心发现地摸了摸鼻子,道:“好了,不闹了,要是季殃知道又该和我吵了――我们两个其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纯属是禾雀那个熊孩子自己误会了,啧啧,真的不明白那孩子才那么小,就懂得那么多龌龊思想。”
此言一出,不光季夜行,就连曲容的眼睛也猛地亮了起来,一同抬起头看着阿鸦,宛如看着神明一样。
季夜行:“此言当真?”
阿鸦道:“废话,我怎么可能看上那种蠢货,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吗?”
季夜行:“……”
虽然知道他和季殃并不是那种男女之情,但是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还是有些生气。
季夜行皱了皱眉,不满道:“我哥哪里不好,你竟然看不上他?你眼瞎了吗?”
阿鸦:“……”
曲容:“……”
之前那个听说自家哥哥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愁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的人到底是谁?怎么现在如他所愿自己哥哥的清白保住了,他怎么反倒不满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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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我一直都在等你呀,殃
季秉烛再次醒来的时候,阿鸦正在他床边哼着不成调的歌,来来回回就那几句,将季秉烛活生生吵醒了。
季秉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缓了半天才清醒过来,他扶着床坐起来,呻吟了一声,道:“阿鸦,别唱了,我头疼。”
阿鸦在一旁头也没抬,道:“活该,快起来,禾雀有消息了。”
季秉烛原本正头昏脑涨的,闻言立刻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扑到阿鸦身边,道:“什么?什么什么,禾雀吗?”
阿鸦一直在摆弄一个通讯阵,但是看起来似乎符阵有些老旧,连接了半天都没连接上,他耐心很足,摆弄了大半天都没觉得不耐烦,终于半晌之后,那通讯阵被他放在了桌子上,那上面缓缓浮动出来一个有些虚幻的人影。
――正是禾雀。
季秉烛原本一直以为禾雀死在了尘上楼的诛杀令下,此时乍一看到活着的禾雀,眼眶有些发红,他趴在桌子上,朝着通讯阵急急道:“禾雀?!禾雀,你看看我!我是阿殃啊。”
禾雀似乎在一处尘土飞扬的地方艰难行走着,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在步步维艰地往前走。
季秉烛又喊了一会,发现他果然听不到自己的话,只好茫然地看着阿鸦,道:“他……他怎么啦?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不和我说话?阿鸦?”
阿鸦一直忍受着季秉烛的魔音灌耳,极其淡定,直到季秉烛一连串地问出来,他才满脸冷淡地开口:“他没怎么,入魔之后被尘上楼追杀,进去了咸奉城西边的荒漠中。”
季秉烛一愣,喃喃道:“荒漠……”
“他当时大概是走投无路吧,所以孤身一人进入了那一望无际的荒漠中,半个月没有任何声息,”阿鸦顿了顿,才道,“就在众人觉得他已经死在了荒漠中时,他又突然腾空出世,从荒漠中出现屠杀了半个乡镇的人,之后便销声匿迹了,这个不是通讯阵,是最后他消失在荒漠中时的场景。”
季秉烛愣了片刻,似乎没有消化这么多的消息,半天才喃喃道:“可是,他不是才离开了三天吗?”
阿鸦将那阵法伸手一挥,禾雀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桌子上,他站起身微微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季秉烛的头,轻声道:“季殃,你昏睡了一个月。”
季秉烛脸上更加茫然了,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清:“什么?”
阿鸦又叹了一口气,没再重复。
季秉烛自从那天杀了季敛,险些发疯之后便被阿鸦一掌切晕了,自那开始后,他每次醒来都必定一副患了失心疯的鬼样子,又哭又打的让人制不住他。
最后还是季夜行咬着牙为他施了“过隙”,将他那夜的记忆完全打散,季秉烛这才安稳了下来,接着一连昏睡了一个月。
他一觉醒来,外面已经改天换日了。
阿鸦看着他呆愣的脸色,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许久之后才斟酌着,道:“禾雀看起来似乎是想要在荒漠中建起一座城池来,你……”
季秉烛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才像是被人强行唤醒了一样,猛地捂住了憋得生疼的胸口,他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难受,他小声道:“阿鸦,我难受。”
季秉烛是那种平日里小伤小痛都要叫唤个大半天,但是当真正疼到骨子里时他又是很少会开口的性子,但是这一次阿鸦却看不出来他有丝毫的伪装,他捂着胸口的手死死地抓在血肉中,几乎想要连皮带肉将心脏一起挖出来。
阿鸦皱起了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你要去找禾雀吗?你只要说想去,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
季秉烛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的话,许久之后才愣愣地点点头,有些失魂落魄道:“对,对呀,对对,要去找禾雀。”
阿鸦得到了他这句话,眉头一扬,将季秉烛轻轻地扶起来,认真道:“那我们便去找他。”
季秉烛愣愣地点点头,本能地想要出门,但是还没走两步他就又转了回来,眼眸中满是波光地看着阿鸦,嘴唇在轻轻发抖,道:“殚……季夜行呢?他知道禾雀的消息之后,做……做了什么吗?”
自从季夜行对季秉烛施了“过隙”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连阿鸦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他耸耸肩,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在去追杀禾雀的那批人中,并没有季夜行,这个你可以放心好了。”
他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敲,阿鸦回头一看,立刻有些不满的“啧”了一声,原本想要直接回季秉烛内府,但是看到季秉烛这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又有些不放心,只好站在原地没动。
门被敲了两下之后从外面轻轻打开,曲容从门外走了出来,朝着阿鸦柔声道:“阿鸦。”
阿鸦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快说,说完快滚。”
曲容丝毫不介意阿鸦的冷眼相对,对着季秉烛彬彬有礼道:“主人说季家现在正有百年祭典,不便过来找您,还叮嘱我说,若是你要去见禾雀少爷,请务必带着我一同前去。”
阿鸦闻言立刻炸了,怒道:“滚,才不要带你去,你算哪根葱?!”
季秉烛一门心思只想去找禾雀,对谁跟着根本没所谓,他点点头,没管阿鸦的跳脚,道:“好。”
阿鸦:“季殃――”
季秉烛微微垂下羽睫,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点泪珠,就这么一副脆弱至极的模样毫无意外地激起了那最容易心软的阿鸦的心,他只叫了声名字,后面的反对拒绝就说不出口了,只好恶狠狠地瞪了喜笑颜开的曲容一眼,算是默许了。
接着,三个人便从鹿邑城连夜出发,一路西去,飞快地到了禾雀所在的荒漠中。
荒漠中终年都是风沙弥漫,季秉烛从禾雀的无声燕中出来,险些被风吹了个跟头,手忙脚乱地站好了,他皱着眉看着一望无际的杀害,干咳了几声,小声道:“禾雀为什么非要跑来这里吃沙子?咳咳咳……”
阿鸦这一路上心情都不怎么好,此时更是懒得理会季秉烛的自言自语,自顾自地拿着从尘上楼拿来的地图,皱着眉看了半天,才指了个方向:“大概就在前面了。”
听说禾雀屠杀了半个城镇的人之后便进入了荒漠中,但是并没有深入腹地,就这么直接大摇大摆地停在了荒漠的边缘,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过来一样。
阿鸦带着两人在炎热的荒漠中行走了半天,才终于在茫茫荒漠中看到了一张迎风飘扬的画卷。
那画卷上画着一副秀丽的山水画,栩栩如生,离得近了似乎还能听到画中的水流声。
季秉烛有些呆愣地走上前,愕然看着那悬挂在半空中的巨大的画卷,半天才喃喃道:“禾雀……”
下一刻,那画卷的边缘就像是被火灼烧了一样,缓慢地变得焦黑起来,接着整个画卷都变成了一片漆黑,那上面的山水就像是从画中溢出来一样,半空中忽然掉落下来了一朵湿漉漉的莲花,正巧落在了季秉烛的脚下。
季秉烛弯下腰将那朵莲花捡了起来,轻轻捏了捏,才脸色苍白地发现着并不是什么障眼法,这就是一朵真正的莲花。
他正要将画卷挥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画卷后面传了出来。
“阿殃,许久不见了。”
季秉烛一愣,就看着一身红衣的禾雀从画卷后缓慢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