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一支禁军守住了宋府,美名其曰“照看”,实则是软禁。宋夫人常在府内祠堂礼佛,薛从也冷静地不去理会这些,而总坐在房间里作画写字。他画了许多宋誉的像,觉得好的,也送几张去宋夫人那儿,给她作个念想。偶尔也画些别的,只是宋邵的像他是不敢画的,就怕宋夫人睹物思人,情绪会稳不住。
这几个月宋誉仍旧没传信回来,薛从怀疑往来信件会被上位之人截走,于是给宋誉写的信也不再往外寄了,只存在柜子里,一两天就写一封,一封写两三页,如此已经攒了有一沓了。
科考试卷开封那日,见到前三甲的姓名,阅卷官皆吸了口凉气,薛从之名赫然在列。自从宋家有了可疑污点,皇帝让人将宋府上上下下查了一遍,薛从已是大家都较为熟悉的人了。如此之人进入前三甲,再去参加殿试,妥当吗?阅卷官遇到了难题。
最终,主管科考的廉亲王拍了板,决定将此事先私下告知皇帝,由皇帝定夺,不伤双方颜面。
皇帝阅过宋誉的卷子后,自然是赞许有加,但一想到他是宋邵的外甥,这一优点就成了缺点。若宋家真有二心,怎能让宋家人再到朝堂上搅弄风云?但若只是误会,又平白失了个人才。正当皇帝也犹豫不决时,有学子联名状告科举不公,舞弊案一出,皇帝龙颜大怒,顺势将今年的成绩取消,解决了一件烦心事。
薛从在信的最后写道:天有不公,我如之奈何,若你在,我还会心安一些。
他将写好的信放进柜子里,又抽出一张宣纸来,笔尖停在纸上方,许久没想好要画些什么。
而另一头,西境战场上,自梁国主将被宋誉斩杀,梁国换上了他们风头最劲的女将上官晔前来领军。上官晔的家世同宋誉相近,只是梁国重武,梁军训练有素,上官家的手下更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宋誉屡战屡败,极度受挫,就算是梦中也只能见到宋邵满身是血厉声呵斥他,而薛从已经许久未入梦了。
入夏后,西境雨水多了起来,空气却依旧烤得人晕头转向。宋誉站在檐下,看着雨水拍打着泥地,显出一丝茫然来。
“报……”斥候小跑而来,向宋誉行礼道:“报告将军,梁军前锋已到十里外。”
“多少人?”
“前锋军不到三千人。”
“报……”又一斥候跑到跟前,行礼道:“报告将军,上官晔带领两万人马赶来,还有十五里就能与前锋军会合。”
“再探。”
两斥候应了,急忙退下。
“来人,点两万人,随我应战。”
宋誉走进雨里,翻身上马。
这场仗打了一天,宋誉原想着速战速决,没料到这支前锋军战力过硬,阵型多变,在军中横冲直撞,生生拖到了主力军前来支援。宋誉和上官晔对上,长剑相抗,短兵相接,马上技术好,马下拳脚功夫也势均力敌。宋誉看着上官晔,脑子里却忍不住想着薛从,他想,这娘们力气这么大,如果打的是薛从,十条命都不够她打的。
上官晔见宋誉还笑得出来,不由惊奇,道:“你脑子有病啊?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宋誉堪堪躲过一击,道:“我笑我的,与你何干,梁国野女,休要猖狂。”
将入夜时,两军各自鸣金收兵。宋誉点了一下人数,折损了四千人,但好在这回梁军也没得到好。
宋誉洗浴完坐在房里边听军师分析战况,边把玩着手里的木兔子和木猪。
宋誉道:“军师认为,上官晔会赢,还是我们能平安回家?”
军师摇摇头,道:“不好说,将军您变了许多,但上官晔仍旧走那一套,若是从前,我会告诉你上官晔比你强许多,但今日一见,将军并非无战胜可能。”
“那可能性大吗?”
“将军,无论是九成的可能,还是一成的可能,成功时便是十成,失败时它一成都不是了。你说是这个理吗?”
宋誉没回答,只是看着手里的玩物发呆。
次日,梁军先发,攻势猛烈,宋誉守城不出,石头从城墙上一块一块砸落,战果如何,就看是上墙的人前仆后继挺得久,还是墙上落石的人坚持得住。
雨水像在昨日被掏空了似的,今日烈日高悬,燥得人嗓子冒烟。梁军进攻号角吹了一遍又一遍,宋誉就像聋了一般,坚决不搭理,只顾指挥着将领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戏耍他们。
上官晔怒极,提剑跨马立于城下,横眉冷对。
宋誉大喊:“上官姑娘,急什么急啊,急着把仗打完回去嫁人吗?”
“宋誉,你个混小子,还不出来受死,姐姐我剑都磨好了,就等你把脑袋伸过来了。”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
宋誉没想到当初随意在课堂上记下的句子能让他印象这么深。
当宋誉领军杀出时,梁军早已在热浪中溃不成军,心志不定的只顾窜逃,个别想建功立业的,抵不住大势已去,被斩于马下。不消多久,这头杀红了眼,那头破釜沉舟决定慷慨赴死,两军相交,战势变了又变,可谓血流漂橹,热风一过,带来一鼻子血腥气。这是宋誉当上主将以来为数不多打胜仗的时候。
战报入京,举国欢欣。但没人知道现实画面有多凄惨绝望。
战场一望无际,浓烟滚滚,四处是尸块,两国将士的尸体混在一块儿,难以辨别开来。
副将带人来搜查战场,终于翻出了奄奄一息的宋誉。
“将军!”众人大惊。
宋誉喘过一口气,恢复了点意识,却又立刻坠入了恍惚中,他呢喃道:“我们还未完成仪式,下了黄泉,我是没名分等你的,我还不能死啊。”
入了秋,宋誉又打了几场胜仗,朝中构陷之言渐渐散去。正逢着周侍郎升官,和朝臣交往颇多,联合了些文臣,共同上书,主张解除对宋府的软禁。皇帝心中本有这样的打算,只愁没个台阶下,如今周侍郎把路铺好了,皇帝便从善如流,当即颁旨撤回宋府里的禁军。
当夜,宋夫人在祠堂对着宋邵的牌位哭了一晚,这是被软禁以来宋夫人头一次落泪,比刚得知噩耗时哭得更加伤心。
薛从静静站在门外守着,心中万种滋味,在最深处翻滚的是愧疚,他深感自己有负宋邵所托。薛从望着宋夫人脆弱的背影,他抠在木门上的手越发用劲,眼角湿润,面露戚戚然。
不知是受了宋夫人的影响,还是真有心意相通这一说,夜里薛从做了个梦,惊醒后发觉自己满头大汗。他无暇他顾,脑海里不断闪现梦中的模样,他见到宋誉躺在尸山血海中,四周狼烟飘渺。
这样的梦,一连做了三天。
薛从心下不安,在府中做了些安排,第四天清晨便留书离开了宋府,决心去西境寻找宋誉。那是与宋誉失联的第八个月。
马车颠簸,从京城到西境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薛从出门前带的银两不多,干粮更是很快就吃光了,但一路上经过的城镇一派安宁繁华,他用自己的书画也能换个温饱。
一路打听过去,越近西境消息越灵通,薛从已知晓宋誉在肃州驻兵,便要往那儿去。离肃州不到十日路程时,他在一镇上换马,照常在路边贩卖字画,那些画都是他现场作的,毫无掺假可能,吸引了一群人来围观。
离京多日,薛从在吃住上没太大花心思,如今已比从前瘦了许多,也苍白了些,但他生得好看,就算看起来再病弱,举手抬足也皆是名士风流,让人移不开眼。
这个镇子虽不是主城,但不缺暴发户,一日下来,换得的银钱竟比前几次多了一倍,这让薛从有些兴奋,他想着军营苦闷,食物匮乏,如果能带点什么大好食材去给宋誉补补就好了。
收摊时,一年轻男子走来,向薛从行了个礼,道:“在下甘州薛咏年,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薛从。”
薛咏年直起身子来,潇洒地展开了折扇,露出扇面上的山水画,“巧了,同宗啊。薛兄,你作画时在下便一直在旁观摩,实在佩服,在下眼拙,总觉得如你这般的人物似乎不该在街边卖画讨生活,不知薛兄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薛从道:“在下从京城来,往肃州去。”
“哦?薛兄去肃州所为何事?听闻那里如今重兵驻扎,已是战火胶着之地。”
“去寻亲。”薛从见薛咏年欲言又止,不禁道:“薛兄有事不妨直说。”
薛咏年的目光再次落到一旁的文房四宝上,叹了口气,道:“那我就直说了。我自甘州来,原带了一群朋友,一路筹募银两,购买粮食药物,运去西境四城。”
“这是好事。”
“但这只做了两个月,我的那些朋友就一个个离开了,说是觉得这事做得亏,累死累活也没能得到什么好的。其实他们说的不错,只是我想着,肃州旻州苍州都去过了,唯独禹州还未到过,总觉得心有愧疚。所以我留下来想跑一趟禹州。”
说到这里,薛咏年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禹州本是两州合一,西北到东南以一段大江为界,上头架了拱桥,前阵子被梁军从西侧攻入,屠城抢掠,宋将军将梁军击退后,当机立断毁了桥,派兵守着。禹州最东头有个村子叫固石村,最近起了疫病,宋将军遣了几位大夫去医治,掏空了西境其余三城防治疫病的草药,听闻正从外地征调,可不知怎么的,不只运粮官怠惰,送药物的队伍也迟迟没动静。”
“那村子里还有多少人?”
“还有百来人吧,固石村和其他村子不同,多高地,梁军屠村时他们躲得快,宋将军的人也来得快,这才活了这些人。可惜啊,尸体没及时处理,现在染病的人多了,又没药物治疗,宋将军命人先守着村子,苦等运送物资的人。”
“那宋将军呢,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如今宋将军将那女将上官晔压了一头,两方对峙,那女将军也不敢贸然出手,已经停战六日了,宋将军便守着肃州城日日操练兵马,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薛从松了口气,想:这么说,是自己瞎担心了。
“如此便好。那,薛兄与我说这些,是有事需要我帮忙?”
“正是。方才我也说了那固石村如今的情况,不可谓不糟,我原打算从这里运点粮食药材过去,只是我那些朋友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筹钱不易,见薛兄一手丹青妙笔,我相信这里的富贵人家定会喜欢,我看薛兄面目慈善,如果能大发善心,赐我几幅书画,让我能换些物资,这就是件大功德,待此间事结,余生无论我在何方,都会为薛兄诚心祈福祝祷。”说着说着,薛咏年便要跪下。
薛从急忙去扶,薛咏年急声道:“我知这是为难薛兄了,但若不是我真的筹措无门,也不会贸然请薛兄这样萍水相逢的人相助。若薛兄不便,我绝不勉强。只是我空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实在惭愧,无颜见人,这一拜,请薛兄受着,替我父母亲友,替我自己,受着。”
薛从拗不过薛咏年,只好松了手,微微侧过身去,不敢真的受了这拜。他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世人皆在受煎熬,就算是大罗神仙,又能救几人。作些书画送他虽不难,可要救一村的人,要作多少书画他心里有数,这得耽误老大工夫,薛从并不想因此耽搁,此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有宋誉。
薛咏年见劝不动薛从,心下寂寥,也只得作罢。
薛从收拾得飞快,薛咏年望着他欲离去的背影,不免想到曾经同行的友人,突然感到一阵苍凉之感,叹息道:“百姓之苦,原是为官者该心忧的,但前头战火不定,后头孤立无援,纵使三头六臂,又能如何呢,宋将军年纪尚轻就得承受这许多,唉,我年长他几年,可偏是一介布衣,心有余而力不足,惭愧万分啊。”
薛从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道:“固石村之事,宋将军定也头疼万分吧。”
“自然,西境四城如今由他管制。听闻将军前阵亲率前锋军直袭梁军主营,虽然取了大捷,也落了一身伤,更别提在此之前还去鬼门关走了一圈才回来,伤上加伤,才歇了没多久,固石村又成了患处,宋将军年纪轻轻,宋邵将军又已战死,他一少年独自撑起整个军队,心力交瘁,无个依靠,朝廷那……唉,哪里有能仰仗的地方呢。”
听着薛咏年念叨,薛从心中的忧惧怎么也压不下去,只觉得下肢沉重,步子是一步也迈不开了。
“薛兄……”
薛从抓在行囊上的手紧了紧,道:“我助你。”
薛咏年眼神顿时有了光彩,喜道:“若是如此,那……”
薛从打断他:“我随你去固石村。这儿你熟,你去联络人,我负责作画。助你将固石村的事情解决了,我再启程去肃州。”
薛咏年喜不自胜,忙道:“这可太好了,薛兄放心,固石村距离肃州不过半日路程,你到那儿再离开,也是顺路。”
薛从和薛咏年在这个镇上张罗了五日,这五日里风清云淡,他们偏挑了个雨日上路。
车轱辘在黄土地上碾过,显出长长一道痕迹来,雨水将地搅得泥泞不堪,马车外壁上溅了许多污迹。
一场秋雨一场凉,眼瞅着雨水不停,凉意日渐从车帘钻进来。没行两日,薛从便生了病。他脑袋晕乎乎的,有些发热,靠在车壁上,眼皮子重,怎么也睁不开眼来。薛咏年喂了他点水,又从包袱里掏了件衣裳来盖在他身上。
“傍晚那时就该在城里落脚,你偏说要赶夜路,现在烧成这样,又没张床没个被子让你好好歇着,若是出事了怎么办,薛兄,你是要我愧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