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蒙毅听得面色大变,那苍白惊惶的神色仿佛在说王上三思,话不能这样说的!
严江无奈摇头:“罢了,走吧。”
有时遇到了,也说不了理去。
相携走下高台时,王翦老将军仿佛打醒过来,他取下头盔,庄重地放在黄土之上,披重甲而跪:“臣王翦,恭贺大王,得授天命!”
“恭贺大王,得授天命!”
“恭贺大王,得授天命!”
绵延不断的怒吼震彻山林,竟比先前爆炸,更让人气血沸腾。
秦王默然凝视着跪拜众生,神情淡然,不辨喜怒,勉励诸人后,携严江而走。
回到房中,严江点亮灯火,回头问他:“诸臣敬你,为何不喜?”
秦王回头看他,幽幽道:“见诸君跪拜,寡人却想这世上畏我惧我者,何其多也。”
严江偏不接他话,只是轻笑道:“那,王之蔽甚矣?”
这是邹忌谏齐王的话,说王肯定会被大家蒙蔽了。
“阿江恨不得一日九谏,如何能蔽?”秦王伸手将他困在案前,凝视着对方未有回避的眸光,道,“阿江可愿私我?”
“你富有天下四海,后宫莫不私也。”
“天下四海又如何,私我者只需一人足矣。”秦王眉梢眼底全是霸气,“阿江可愿?”
这是在,逼我表白?
严江心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以他得寸进尺的性子,难不成真要当他后宫?
要不然,还是捅了吧?
正迟疑时,突然听外边一声大呼:“走水了!”
……
在大梁被攻破的同时,秦军大营后方守备严密,粮草皆在,只是对其它人的看管便少多了,于是有人自营中独出,进入阴暗的城外山林间,自一树洞中携剑而出,叩响了岩中洞穴。
他眉目灼然,默默凝视着远山上孤单的行宫。
沉默数息后,有数十人从洞穴中走出,他拿出打火石,将周围枯木点燃,他选的位置非常隐蔽,火光在岩石下方,虽有烟雾,却不甚明显,待到火势一大,借风而起,就能造成混乱。
“君上,如何是好?”旁边有接应的人手悄声问。
“大梁城破,王上难逃矣,”那美人的持剑而立,微微苦笑,“魏王听闻秦王好男色,这才送我前来,望借机挟持秦王,以退秦军,但这人算终非天逄,秦军挖渠之计,竟然只是这天罚的幌子。”
“魏国张将军收拢逃卒,正躲避秦军,他也在找您,想问你可否能救魏王。”那属下低声道。
“此火一起,秦军必乱,能不能救魏王,便看此计了。”寻鱼叹息一声,“那张伯辽可还想找严子寻仇?”
“他亲子张耳身死,自是想的。”属下说。
“魏王被擒,还未入营,此时我们点燃山火,秦军为防万一,必然退入大梁之中,我等熟悉大梁形制,在城中要救大王,便容易多了。”寻鱼摇头,凝视着远方烟尘,“只是,便救出大王,又能如何呢?”
“还有一法。”有一微弱的声音轻咳道。
“李左车,你还不想放弃么?”寻鱼看着那虚弱地仿佛随时会死掉的少年。
“魏国一灭,我代地必将步其后尘。”李左车轻咳数声,眼眸却越发明亮,“但这一次,却是有了天赐良机,还有一法,可救代国,救魏国,救天下!”
寻鱼等他说完。
“秦王居然亲至大梁。这是唯一的机会,龙阳君上!”被病痛与苦难淬炼的年青人仿佛在呼吸着最后的希望,大声道,“你以山火焚之,再说服魏王,请秦王入城,便大事成矣!”
“哦?”寻鱼,也就是龙阳君终于抬起头,心里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你是想……”
“不错,秦军已开沟渠蓄水多日,只要秦王入大梁时,我等携带精兵,开河放水,便能将这秦军上下,同葬大梁!”
124、第 124 章
龙阳君反复思索, 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天赐之机。
若这十数万秦军与秦王同葬,至少能予诸国十年喘息之机,六国复起,不在话下。
他转头看着那位虚弱少年,对方眼眸里仿佛闪耀着星光,甚至龙阳君能感觉到,若不是先前这李左车随从尽没于敌人之手, 此计他定是会自己执行,而非告诉他人来做。
“此计不失为奇计。”他赞扬了一句, “大梁城东门已破, 大水一至, 再无阻挡,会直灌城中, 催楼倒宇,秦军重损大伤,到时周围郡县起兵而至,便是秦王有幸逃出,亦难免当年齐湣之祸。”
当年乐毅灭齐时, 逃亡的齐湣王被楚将剥皮抽筋,死得相当凄惨了。
龙阳君想着, 笑了笑, 又垂眸看他。
四目相对间数息,李左车看着他,眸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突然间又咳出一口血来。
“你受魏王恩……”李左车低声道。
“不错,本君深受王恩,”龙阳君微微一笑,那眉眼风流间,灼若桃花,却毫无女气,“可大梁城中之中,亦有本君亲朋故旧。你这一计,却是损了我与魏王君臣之谊啊。”
他声音温柔,但眼眸中的杀意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下。
这计划定不能让魏王知道,若知,他定是愿意的——只要能复其国,庶民生死,又何曾在权贵心上。
“这强秦之下,若有他法,若有他法……”李左车勉强捂着隐隐抽痛的旧伤处,心中有满腔郁愤无法发泄,几乎让他再吐出血来。
代地摇摇欲坠,匈奴几番侵扰,外有秦军压境,他们努力维系着复国之火,可这火焰却在六国沦陷中越来越弱,如果这一次的机会失去,代地也好,六国也好,在强秦之前,谁又能有一抗之力?
“那便是天意,要让秦王一统六国。”他一把将这青年提起,抬起他的头颅,强行让他注视着远方坍塌的城墙,“你看看,这都不算天命,什么才算?”
李左车凝视着远方一眼,终于闭上眼眸,任泪水划过面颊。
“人力不可为,便要天地之力相动,”龙阳君凝视着他虚弱的模样,将他放下,嗤笑一声,“倒要谢你,让我痛下决心了!”
他环视左右,平静道:“将他拿下。”
“君上且慢!”李左车的亲随突然起身挡住主人,“纵然主人身有私心,但这世上谁无私心,您不也因私心不愿行此毒计么,看在主人也是为国尽忠的份上,求您开恩饶恕主人一命。”
“那他怕是又只身游说大梁周围其它封君了,”龙阳君微笑道,“你既忠心,我便放了你,回去告知赵嘉此事,至于他,就借我一用了。”
那随从还想再言,李左车扯他一把:“就依他吧。”
“主上!”那随从焦急道,“您……”
“无事,左右不过一死,我命你速去回禀赵王,”见他不动,李左车怒道,“速去!”
秦军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山火扑灭,此时已是晚间,严江自己的小院子里安抚爱惊的花花,找了大水桶烧了水正准备和它玩时,被秦王撞见。
“你何苦一定要来我这理政。”严江看着一边仿佛已经历经风霜的蒙毅,“你这一来,给人家蒙将军添多少麻烦啊!”
秦王还未说话,蒙毅已飞快解释道:“次卿严重了,有您在旁,天下宵小尽惧之!属下绝无烦扰。”
秦王政看了一眼正享受梳毛的花花,执手将阿江拉到一边,平静道:“寡人山火所受惊,自然要择天命护佑之地方能安心。”
蒙毅看严江的目光就充满了崇敬:“正是如此。”
说完,不用秦王招呼,就非常有眼力劲地去了屋外守候,这充分证明蒙家兄弟在揣摸主人心思上已经是登峰造极。
一边失去主人爱抚的花花茫然地站起来,然后上前向秦王呲牙,伸爪子勾主人的衣服,显出白白的肚皮,引诱主人回来继续游戏。
严江没想到居然还能给自己挖出这种坑,一时间有一种左右为难之感。
秦王累了一天,见此情景,大马金刀地走入后院,舒展手臂,示意阿江过来。
严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上前给大王宽衣解带:“丝衣清凉,王上怎么还出这多汗。”
“暑气难消,若非为了爱卿,寡人何必在这盛夏千里而至大梁,”秦王幽幽看他,伸出胳膊肘处的红胗,“看,多苦。”
两人隔得极近,那胸膛宽阔,肌肉丰美,肩膀强健,带着汗气,又靠得极近,严江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推他胸口:“你自去洗。”
于是秦王成功地坐进桶内,他不但就这么三两句赶走了花花,还要阿江来给他按捏——阿江的手艺,他是体会过的,被他的手指按捏肩颈之后,身上四万八千毛孔简直无一不畅快。
花花的福利惨被征用,气得差点咬他。
严江按捏完后,在桶外舀水给花花洗皮子,秦王将手臂挂在桶上说已经有大批人马找放火者。
正说着,便听周围又传来哭声。
严江头皮有些紧:“你一定要那么对魏王么?”
秦王政面露冷笑:“既敢焚山毁林相救于他,便要能承担寡人怒火。”
严江叹息一声,又看了一眼院外的大树,魏王与一众王子形容狼狈无比,被关入笼中,挂在高高的杉木上,离地足有十余米,摇来晃去,这夏日蚊虫何等恐怖,这些贵人哪吃过这种苦头,哭声远播。
“寡人倒要看看,如何一来,何人还敢烧山!”秦王冷冷道。
严江看着一边的蚊香,低声道:“你便不能入大梁而居?”
“亡国宫廷,寡人不临。”秦王悠然道,“待过些年,寡人便在咸阳重建六国宫廷,与你同……”
严江一泼水淋他头上,打断他的话:“先洗头吧你。”
若是帝人如此,秦王政早就放肆大胆拖下去三连了,但是这是阿江淋来的水——他美滋滋地歪了下脖子:“这边此,没淋到。”
正在秦王思考着要怎么把阿江拉下来时,屋外又有人求见严江。
秦王本要开口让蒙毅把人撵走,便听屋外有人高声道:“魏国龙阳君,求见严次卿。”
龙阳君?
那个传说姿容绝世的美人?
严江猛然兴奋,将水舀一丢,拍了下身上的水珠,就冲了出去。
秦王看着自己还带着泡沫的长发,神情越发凛冽。
……
严江一见龙阳君时,心中恍然,请他入屋而坐,而他身后跟着一个极为眼熟的青年。
双手被束,神色漠然。
龙阳君开口便道:“此人放火烧山,又欲让秦军入大梁,以水淹之,在下发现后,便将此人拿下,前来……邀功。”
“所以,你把他送给我?”严江转头看着这寻鱼,觉得甚是麻烦。
“在下相助于秦,只想严子能于秦王一些善言,予我王侯位,如韩侯一般。”龙阳君低声道。
“时机以过,你们杀了秦使,拒了降秦,侍城破后再业请降,未免晚了些。”严江幽幽道。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龙阳君低眉敛目,温柔道,“若真取河水而来,秦可能抗之?”
“且不说坝上有重军驻守,此许魏卒难以靠近,便是坝上民夫,也不是你等能阻,”严江想了想,微微一笑:“再者,城外有鸿沟,只要再以天罚之术,断山阻水,便能将水再入鸿沟之下,便是有水,也不过没脚过膝罢了。”
计终是计,离做到还差得远着呢,再说了,没有炸药想要开坝,那可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足够秦军得到消息,杀他两个来回了。
“你这孩子,终是年轻了些。”严江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在对方复杂的目光里,“可惜了,事不过三啊。”
李左车低下头,他点点头,突然抬起头:“严子,杀我之前,可否回我一题?”
125、第 125 章
“你非慕强之人, 为何偏偏心悦秦王?”李左车悲伤道,“六国之君,为何非他不可?”
“他又如何,拿六国之君与他比,也配?”严江又好气又好笑,言语间便不客气道:“再者说,秦扫六合, 诸侯西来,天下仰慕者何其众也, 我便悦他, 又有何错?”
说罢, 不等李左车再问,他继续道:“蒙将军, 把他拖下去,别污了这院落。”
蒙毅行动力超强,于是房间安静了。
于是严江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后院,继续给大王洗头。
还好时值盛夏, 水温尤暖,严江下手重了三分, 气氛虽然有些尴尬, 但还是过得去。
严江默默地想着,要是秦王敢问他悦不悦的问题,我就把他赶出去。
但直至洗完头, 搓完背,他感觉到的都是秦王在水桶里散发的愉悦气息,偏偏没问一句,就憋的人很难受了。
帮他穿上素纱常服,秦王披着长发,就坐在案前,翻阅奏书,进入了工作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