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央回出生那会,宋景仪重伤,回军营时早已动了胎气发作许久,叶绍卿见到的他都是在床上躺着的,便以为生孩子一开始都要躺床上的,压根没想到还有“早得很”这一说。
宋景仪写了一会,停住笔,撑住桌沿长长吐了口气。
“痛了?”叶绍卿赶紧上前,手探到宋景仪腹上,果然是坚硬的。
“比央回那时倒缓得多。”宋景仪掐了掐腰,比起腹痛,腰上的酸沉反倒更难耐些。
叶绍卿心中惶惶,去看那春联,“天上庆雪呈瑞采”,采字的尾巴有些歪了,显然是宋景仪痛时失了分寸。
“你身上这是怎么了?”宋景仪点点叶绍卿衣襟。
“茶……茶洒的。”
“你接吧。”宋景仪见叶绍卿脸比自己白得都快,把笔递给他。
叶绍卿瞧见他嘴角的笑意,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雪消云散,梅花在大片素白中缀了点点朱红,昳丽非常。他和宋景仪的第二个孩儿即将出生在这么个美景吉祥天。
焦躁被压下去许多,叶绍卿倒是有些期盼自得了,提笔续完,“堂前明日丽春光。”
到了晚上,宋景仪痛得逐渐厉害起来。
因叶铭修在,算得上最名副其实的团圆饭,宋景仪强撑了半柱香时光,最后还是叶铭修看不下去,把人赶下饭桌。
“……什么时辰了?”宋景仪身上只剩了亵衣,也被汗水濡湿大半,叶绍卿正扶着他走动,闻言想了想,“应当在祭三神?”
话音刚落,爆竹声噼啪响起,偶尔有央回撒欢大叫的声音。
看来是祭神刚结束。
宋景仪望向窗外,“今年是不能陪回儿去看镇上的烟火了……嗯……”宋景仪拧起眉毛,低头按住腿根。
孩子走得靠下,下腹沉痛至极,脐下至大腿根痛成一片,里头的骨头都仿佛裂开一般。生央回时,情势复杂紧张,宋景仪大部分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倒反对疼痛感受得没有那么深切。
“你给他添个妹妹,他肯定比去看烟火要高兴得多。”叶绍卿给宋景仪擦汗。
安宁在外头扣门,“大将军请老爷去祭祖。”
三神祭完,当是去祖宗堂祭拜先祖了。
“好,”叶绍卿想将宋景仪扶回床上,“我去去就来。”
宋景仪拉住他,“我想与你同去。”
“这……”叶绍卿愣住了。
七夕那日,他与宋景仪在祖宗堂定下终生盟约,今日除夕,宋景仪想同他一起祭祖,他能理解这份心情。
“孩子还没这么快出生,我三炷香还是能上得及的。”宋景仪轻抚肚腹,神色坚定。
叶绍卿看向大夫,大夫过来检查了一下胎位,踌躇道,“胎水未破,胎儿虽然靠下了,应该还有几个时辰,只是……”
“既然还有几个时辰,那便够了。”宋景仪打断他,“安宁,更衣。”
叶绍卿虽然也觉不妥,但眼见宋景仪禁受了这半天痛楚,早已心疼得要命,宋景仪想要怎样就依他去了。
叶铭修见两人穿戴齐整一起出来,挑挑眉,也没多说什么。
叶央回做了盛装的打扮,穿了枣红银云锦卦,外罩翻绒绀青碎花小袄,踏着青缎小靴,抹额,长命锁,小银镯一样不少,简直像个贵族小公子。
他半天没见着宋景仪,扑上去踮起脚小心地摸了摸宋景仪的肚子,“小妹妹还没有出来吗?”
“回儿今天真俊俏,”叶绍卿把儿子抱起来,“我们去求长辈们保佑小妹妹平安出生好不好?”
叶铭修把酒盅递给宋景仪,“不用勉强。”
宋景仪脸色苍白,但眼神宁静清亮,他微微颔首,“谢将军。”
他这一谢,是谢叶铭修大度提点叶绍卿与自己定合卺之事,谢他允自己入祖宗堂祭祖,更远的,是谢叶铭修七年多栽培关照。
堂中已设酒宴,红烛高亮,寂静无声。
四人依次排开,先为先祖敬酒。
叶铭修身为长男,便行主持一事,他沉稳道,“将有五年,我兄弟二人得以再聚,期间长别,儿循愧为兄长,先向父亲大人,列祖列宗请罪。”
“今日实算团圆,敬请列祖列宗饮这杯团圆酒。”
“孙儿央回请列祖列宗喝酒。”叶央回也敬得有模有样,显然是被教过的,叶铭修点点头,眼神赞许。
他点了香,一一分束,送入三人手中。
“跪。”
叶绍卿伸手想去搀宋景仪,被他轻轻拂开了。
宋景仪掀开袍尾,神情肃穆,慢慢跪下,堂内灯火通明,宋景仪玉冠高束,叶绍卿分明看见他裸露的脖颈覆着密密一层汗水。即使身上不便,宋景仪依然跪得腰杆笔直。
“拜。”
叶绍卿俯低身体时在心中不停念叨,请祖宗一定保佑景仪和他腹中孩子父子平安。
接连三拜,直到最后一拜,宋景仪起身才比其他人都晚了一些。这次,叶绍卿去扶他,他才没拒绝,叶绍卿只觉自己手腕都被他攥痛了,不由忧心忡忡。
好在上完香就算结束了。
叶铭修,叶绍卿跟叶央回依次上香,最后才轮到宋景仪。
宋景仪走近牌位,又是低腰一拜,“晚辈灵蕴,这幅模样前来祭拜,怕是唐突了先祖们,先领罪了。”
“七月晚辈与绍卿斗胆在此盟定齐眉,晚辈深知家父罪孽,不敢奢望先祖欢心,但晚辈对绍卿情深不渝,定终身相伴,永不相负。”
他声音低哑,语速缓慢,显然是痛得狠,但语意坚定毫不动摇,“这个孩子即将出生,想来是命里带福的,”他抚上侧腹轻轻揉抚,“晚辈和绍卿定会像教导央回一般悉心教导它,请先祖们放心。”
“望列祖列宗保佑叶家子孙一生福祚绵长。”叶铭修朗声道。
叶绍卿听了宋景仪那一席话,才幡然醒悟,宋景仪坚持要来祭祖,不单单是想成这团圆之事,尽这子孙之礼。
他是要来彰示自己身份的。他宋景仪是和叶绍卿行过夫妻之礼的,叶家两个孩子都是由他所出,叶绍卿此后余生,也将只会由他一人陪伴左右。
叶绍卿是他宋景仪的。
看来那盒泥人,是踩了宋景仪的尾巴了。
宋景仪还是那个小心眼的宋景仪,只不过之前他不争,他觉得自己无权去争;如今不同了,他寸步不让,因为叶绍卿给他了权力。
出了祖宗堂,叶绍卿的笑意早就掩饰不住,刚想出言调笑两句,宋景仪靠在他身上托着腹底,几乎要站不住,“绍卿……我不行了……”
这是叶绍卿守过的最漫长煎熬的岁。
祖宗堂那一长跪,让宋景仪在回房的路上就破了水。
房外叶央回隔片刻就要嚷一声“妹妹出来没啊”,而房内倒是安静得叫人头皮发麻,只有宋景仪低沉的喘息和水盆碰撞的声响。
当初叶央回几乎算是“流产”出来的,虽然过程惊险,但毕竟胎儿小,并不算难生,这一个却比叶央回大了一圈,胎头卡在那好半天才磨下去丁点。
宋景仪脸憋得通红,房内闷热,叫人恶心欲呕,偏偏腹中阵痛毫无间歇,他分明觉得孩子硕大的头颅顶在那私密之处,微微转动间似乎要钻裂四周的骨头。
叶绍卿手都被他捏麻了,脑子里也是糊成一锅粥。原来生孩子是这么一件长久折磨的事,当初在战场上宋景仪就是这么痛的?他是如何跟阿史那附离过招,又是如何在尸首堆里翻出那枚铁扳指的?
“不生了,以后再不生了……”叶绍卿都有些瑟瑟发抖,胡乱说着,每次看见大夫把手从宋景仪身下拿出来都偏过头不敢看。
“把宋公子扶起来些。”大夫也出了一脑门汗。
安宁过来跟叶绍卿一左一右把宋景仪扶起。
宋景仪刚喘了口气,便又迎来一波阵痛。
安宁哪见过这种阵势,早就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被宋景仪一抓肩膀,立刻哇哇大叫起来。
“哎呀你闭嘴!”叶绍卿全然忘了自己先前也是这么叫过几声的,一边抚摸宋景仪肩膀,“景仪,你加把劲,我明天就把那盒泥人叫我大哥送回去!”
宋景仪咬牙切齿,用仅剩的神智剜了他一眼,“闭嘴……”
“宋公子,再使劲,就差这一下了!”大夫等不及了,上手施力,帮助孩子往下走。
宋景仪几乎要痛晕过去,拗过头大口吐息,艰涩道,“不行,使不上力……”
叶绍卿急中生智,贴到宋景仪耳边,“我……我亲自给它送回去!”
宋景仪立刻转头看他,“你敢呃……”他蓦地收声,往自己肚子看去,连叶绍卿都看出那里绞缩得厉害,“啊……”宋景仪痛呼出声,叶绍卿就看见本就下坠的地方又消下去一块,那是胎儿通过了最狭窄的位置。
“成了成了,”大夫喜道,“头出来了!”
叶绍卿便看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接着缓慢转动,他就看见了孩子的脸。至此,叶绍卿跟骨头卡了喉咙一样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甚至等到孩子啼哭,叶绍卿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叶央回在门外啪啪敲门,“我听到妹妹哭了,妹妹是不是出来了,给回儿看看!”
“恭喜恭喜,是个小公子!”大夫把孩子递过来。
安宁两眼一翻白先晕了过去。
两人都是头一回见初生的孩子,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来接。
还是叶绍卿更有经验,先反应过来把孩子抱了过去。
“景仪,我们的小公子!”叶绍卿摸了摸孩子湿漉漉的胎发,“看他多结实,几乎跟回儿出生两个月一样大呢!”
宋景仪看了半晌,眼角却慢慢红了。央回出生时,他连一面都没有看见,再见时,孩子已经一岁了。央回出生是什么样子呢,肯定更孱弱,哭声也更小吧。
他缓缓伸手触了触孩子的脸蛋,又触了触孩子的臂膀,才回神似的,急切道,“给我抱抱。”
原来孩子是这么轻这么软,宋景仪看不够似的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笑道,“央回这下要失望了。”
“我把他带进来看他失不失望。”叶绍卿鼻头也酸,强笑。
宋景仪黑发散乱,额角面上都是汗水,嘴角却噙着笑容,叶绍卿从未看过宋景仪这样的笑,比他往常都要欢喜,却又暗含道不明的几分忧伤。那怕是因为掺杂了失而复得的心情,宋景仪抱着的,不光是小儿子,更是他五年前,从未有过机会抱一抱的第一个孩子。
“景仪,我想了一个名字,”叶绍卿退回来,用手理着宋景仪汗湿的头发,“我们叫他惜归可好?”
“惜归,叶惜归,”宋景仪看向叶绍卿,伸手抚了抚他的侧颊,了然笑道:“是个好名字。”
五年前,我央你回归。
从今往后,我惜你余生。
天涯霜雪霁寒宵。
素积红瓦,屏闲冷梦,但续旧愁一缕。
翊林阁上孤灯一盏,映着暗红宫墙,昏黄冷清。
一人戴双龙戏珠金冠,裹明黄驾云腾龙刺绣斗篷,站在灯下,眺望远处黑松白雪。
徐朗抱着拂尘踏雪而来,低身行礼,接着附到那九五之尊耳边,轻声道,“南边那位……今夜二更时分再得一子。”
“是吗,”皇帝片刻后嘴角才微微一牵,勾了个浅淡至极的笑容,“是个好时辰。”
他也便只说了这一句,没了声响。
徐朗看见他眼睛,那句“陛下,夜深了,早些回宫吧”没敢说出口,俯低身子告退了。
年轻的帝王依旧站在原处,面庞宁静,双目黑沉。那抹明黄仿佛要融入黑夜之中。
无风,无月。
徐朗忽然心生酸涩,他望着那抹身影,脑中蓦地进了这么两词。
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