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灯火不熄,掌灯的小厮却不在,一片空荡。
台前小几一只,红烛一对,清茶两盏。
“此为何意?”宋景仪心中明白几分,却是万万不置信地看向叶绍卿。
叶绍卿微微一笑,“放灯时我问你有何心愿,你说无甚心愿,”他两手牵住宋景仪,“可我是有的。”
“我想你我盟订齐眉,永结同心。”
宋景仪双眼微微一张,竟是说不出话来。
“可……”
仿佛看出他心中忧虑,叶绍卿继续道,“你再度有孕后,我与大哥寄书一封,大哥回我,‘已做成家之事,便定成家之实罢。’”
宋景仪哑然一叹,复又勾唇轻笑,几分打趣道,“那我便做这‘叶家主母’吧。”
叶绍卿哈哈大笑,拉着他走到祖宗牌位之前。
他盯着叶靖亭的牌位,恭谨道,“父亲大人,儿临不肖,礼懈性狂,诸多劣迹。如今终觅良人,乃周宋之后。灵蕴心迹双清,蕙心纨质,令儿见贤思齐,受教颇多。我与他二人已得孩儿央回,乃我叶家长孙,您并有一孙儿即将出世,也算是了却您一大心愿。”
“望父亲与列祖列宗应允,我与灵蕴二人在此行夫妻之礼,保佑我们此后绵绵瓜瓞,代代簪缨。”
宋景仪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看他,一字一句,仿佛要刻入心底。
叶绍卿说完,与他对视一眼,两人跪下俯首叩拜。
“咳,”叶绍卿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道,“那就行礼吧。”
宋景仪点头。
“一拜天地!”叶绍卿响亮的声音荡在这偌大礼堂中。
二人背过身,对着大堂朱户,深深一拜。
他与他年少相识,一人无知无觉,一人悄慕默恋。
“二拜高堂!”
二人复又回身对着祖宗牌位恭敬一拜。
他与他长别重逢,极尽了纠缠伤害,以为情生缘死,天涯相辞。
“夫妻对拜!”这一次,宋景仪也开口了,二人一齐说了这礼词,相视而笑。
他与他终究冰释前嫌,舍断过往,无权无名,唯有彼此。
“应当是夫夫对拜了。”叶绍卿嬉笑纠正。
“以茶代酒,与你合卺。”叶绍卿举起茶盏。
“今生来世,永结同心。”宋景仪伸出手去。
两腕交错,温茶入腹,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第二十七章 番外五
夜雪花千树,红梅隔岁香。
腊月三十,雪光映得庭院清亮,叶府清早就忙碌起来,仆人们扫尘杀牲,换贴桃符,好不热闹。
叶员外在作甚?
叶员外在堆雪人。
这场雪下得及时,颇有些瑞雪兆丰年的意味,前院平整,积雪最丰,是以叶绍卿起了床就带着叶央回跑出来堆雪人。
“高一点,爹爹!”央回举着两团雪球。
叶绍卿还拿了个铁锹,闻言铲了一把雪拍了上去。于是那个雪人又胖了一圈。
“别加了,赶紧完工吧,仔细一会生冻疮。”
宋景仪站在厅前廊下,披着对襟艾青刻丝斗篷,漆发玉颜,清丽胜雪。
他朝手边的安宁点点头,示意他把手炉给叶绍卿送去。
叶绍卿的靴子袍尾都落在雪里,湿了大半,他捣鼓了半天,面庞泛红,正热的慌,朝宋景仪摆手,“一点儿也不冷,你别站着了,身子重。”
宋景仪就笑,“我倒要看看你们堆出个什么形状来。”
“我来我来!”
“行,你来。”
叶绍卿弯腰把央回抱起来,这小子穿得多,抱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轻,叶绍卿努力了一把才把他举起来。叶央回探出身子去,把两个雪球压在雪人脑袋上。
宋景仪不明所以,“这是什么,熊吗?”
叶央回转头澄清,“这是鬏鬏!”他把手握成拳头放在自己头顶,重复道,“鬏鬏!”
宋景仪失笑,“原来回儿做的雪人是自己吗?”
叶央回站到地下,蹲下去继续捧雪,摇头,“回儿做的是妹妹!”
叶绍卿在后头嘿嘿笑,给那“鬏鬏”下又接了点头发,宋景仪算是看清了,那是女童的丱头。
宋景仪摇头,不想理会这爷俩,正要转身进屋,听得前门那说话声传来,“哈哈,堆雪人呐,算我一个!”
沈寄望拉着张卓然进门来,叶绍卿正要转头去看,一个雪球先飞来,结结实实砸在他肩膀上。叶绍卿猝不及防被砸得退了两步,脸上都溅了好些。
叶央回先没心没肺地咯咯笑起来。
沈寄望手背在后头,用肩膀戳张卓然,“是他!不是我!”
叶绍卿笑容挂了满面,“不是你啊……”他抡圆了胳膊扔了一个回去,“鬼才信呢!”叶绍卿毕竟曾经也算练家子,准头依然很好,一个雪球竟然稳稳砸在沈寄望门面,沈寄望险险一躲,落了个满头是雪的下场。
于是一场大战便开始了。
张卓然走到宋景仪身边站定,看着院子里的乱象微微摇头。
宋景仪忽然伸手抓住张卓然袖子,将他手拉到眼下,掌心微红,还是湿润的。
张卓然竖了个手指在嘴前,似笑非笑。
“你可真是近墨者黑。”宋景仪不禁莞尔。
张卓然忽然把另一只手伸过来,居然还有一个雪球在他掌中,“那你呢?”
宋景仪想了想,把雪球取过来。
灌了内力的雪球直直飞出去,不偏不倚砸在叶绍卿后脑勺。
“诶?谁?”叶绍卿怒目望来,宋景仪和张卓然同时看向一边——安宁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于是安宁也被迫加入了雪战。
正当众人打得不可开交之时,管家跑进来通报,门外有生人求见。
满头是雪的叶绍卿停下来,皱眉和宋景仪相视一眼。
宋景仪产期将近,叶府除了张沈二人不再接客,便是为了避人耳目。此时有人上访,不知是否有蹊跷。
“来人意将此物交给老爷。”管家将帕子掀开,双手把东西呈了上来。
宋景仪已走近,二人一看,皆是怔愣。
一枚纯铁扳指,纹路复杂细腻。
叶绍卿一把将扳指抓了,往大门跑,边跑边大声嚷嚷,“开门,给他开门!大哥!”
来人一身玄青披氅,身形高大,头戴斗笠,听得叶绍卿高唤,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剑眉星目,嘴角含笑,正是叶铭修。
叶绍卿将扳指递还给他,顺道扑上去抱住叶铭修,“怎么也不先来信说一声?”
“低调稳妥些。”叶铭修拍拍弟弟后背,摸了一手的雪,无奈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摔雪堆里了?”
叶绍卿掸了掸头上肩上的雪,嘿嘿一笑,“打雪仗呢。”
“你这是每年都小一岁吗?”
叶绍卿拉着叶铭修往屋里走,“你可算来看我了,回儿都五岁了!”
“哟,都在呢。”叶铭修看见院内众人,微微一笑。
“叶……叶大哥。”沈寄望也是冠斜衣乱,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
叶铭修视线最后落在宋景仪身上。
一如往常,疏眉淡目,清浅无言。只是宋景仪眼中再无从前那种低沉空漠,如阴云散去,现出底下浅浅光亮。
“将军。”宋景仪点点头,居然笑起来。
“景仪。”叶铭修见他笑,这一声唤更像是感叹。
“回儿,叫大伯。”叶绍卿朝儿子招招手。
叶央回本来躲在宋景仪身后,探出头来细细打量了叶铭修一番,奶声奶气道,“你就是那个大将军伯父嘛?”
叶铭修惊喜道,“回儿知道我?”他蹲下来张开手,“那回儿让大伯抱一抱好不好?”
宋景仪拍拍儿子背。
叶央回笑嘻嘻冲过去扑进叶铭修怀里。
叶铭修把孩子抱起来,叶央回长得跟叶绍卿十分相像,只是眼睛得了宋景仪的影子,不过他爱笑,一笑就活脱脱翻版的叶绍卿。
“大伯你是不是会骑大马,还会使剑……”叶央回显然被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伯父给折服了,不停盘问着。
“你爹爹和爹亲也都会……”叶绍卿在一旁小声叨叨。
一行人进了屋,里头烧着暖炉,几人纷纷卸下外衣,玩雪的几个也去换了衣服。
没了斗篷遮掩,宋景仪圆隆的肚腹一览无余。央回出生时才七个多月,这一胎怀足了月,自然比那时大了不止一点,叶铭修头一回见,不免惊奇。
宋景仪刚撞上他的目光还微有羞赧,很快便坦然了。他先前站了许久,腰背酸沉,胎儿也比往日更加沉坠,他伸手扶按腰腹,轻轻蹙眉。
“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叶铭修见宋景仪脸色不好,问道。
“就在这几日了。”叶绍卿答了,自然地伸出手去支在宋景仪腰后揉抚。
叶铭修见他动作,淡淡一笑,“倒是好日子。”
叶铭修带了许多礼物,随行的小厮一一呈了上来,大多是给央回的。最末,是个长三尺有余的条形盒子,盒面是银红锦缎,看上去便华贵非常。
叶铭修是亲自接过,放于桌上。
“这是?”叶绍卿探出头去。
叶铭修打开锦盒,里头是一只金漆木雕嵌银丝长盒,工艺繁复,上头松花鹤栩栩如生。淡雅香气袅袅而出,那是上好的沉香木。如此一个木盒,已然价值不菲,这登封之工艺,也便只有……
叶绍卿笑容消了下去。宋景仪仍旧静静看着叶铭修将木盒取出,面上无甚反应。
叶铭修将盒子推到叶绍卿跟前,“这是那位……让我带给回儿的。”
“既然是礼,你便打开吧。”宋景仪见叶绍卿不为所动,轻声道。
叶绍卿看他一眼,又见央回眼巴巴等待的样子,叹了口气,开了盒。
用如此昂贵木盒装的,竟然是泥人。
盒中呈现的,是秦淮河边的热闹景象。
那粘土重现了荡漾河水,画舫楼阁,还有各式小贩游人。薄袖长裙的姑娘,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安然垂钓的老人,三两戏耍的小童,神态之灵动,让人仿佛回到那秦淮岸边,耳边低弦高歌,吆喝笑谈,世间繁荣都尽收于此。
“哇,真好看!”央回趴在桌上,捧着脸蛋惊呼。
叶绍卿怔了一会,小心翼翼取出其中一个泥人,翻过来一看,果然脚底下有个“金”字。
那是他年少时,河边有个摆泥人摊的大叔,做的泥人最为精巧逼真,他每回总要去买上一两个。大叔姓金,所以做的泥人脚底便会写个金字,以示艺出谁手。
叶绍卿有次带周容则出宫,也买了好些泥人,藏在衣服里想偷偷带回宫去,不料最后都碎了,懊恼了好一阵子。
金师傅早已不在岸边摆摊,到如今,也是个垂暮老人了。想是只有皇家高权,才能让他重拾旧艺,做这整整两岸街景吧。
他与周容则的回忆,不知何时,剩的少得可怜。他记着,周容则也记着。
“回儿喜欢吗?”叶绍卿把泥人递给央回。
央回细细把玩,不停点头。
“那便放央回房里吧,要好好爱护哦。”叶绍卿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将盒子盖回,不再看了。
御赐之礼,叶绍卿待之与寻常之物无异。
宋景仪与叶铭修对望一眼,皆无多话。
用过午饭,张卓然与沈寄望先回去了,顺道将叶央回带出去看镇上的舞狮,宋景仪身上疲乏回房小憩,剩下叶铭修叶绍卿兄弟俩,因叶铭修低调而来,又是生面孔,不便出门,于是二人在园中吃茶说话。
暖阳高升,园中积雪缓融,如碎晶般闪闪发亮。
叶铭修谈了些金陵城中的近事,叶绍卿听了半晌,笑道:“往先我倒是别人口中谈资,如今再听这些事,反倒觉得久远极了。”
叶铭修看这个弟弟,叶绍卿依旧清瘦,气色却比当初分别时好了许多,眼里那股子恣意疏狂倒是被压了下去,显得沉稳内敛了。于是他喝了口茶,“这里倒是你的世外桃源了。”
叶绍卿听了,心生愧疚。他离家卸任,躲进这一方小山小水,过起了不问世事的生活,而叶铭修仍旧担着叶家声名与重任,守着边疆沃土,跪拜朝堂龙椅上那人。
“大哥,我对不住你。”
叶铭修似乎料不到叶绍卿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你能独善其身,已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了。”
“你与景仪都是犯了情劫的,他是个难入世之人,你是个宜出世之人。”叶铭修继续道,“这方天地,对你二人是再好不过了。”
“还是大哥看得通透。”叶绍卿抱了抱拳。
叶铭修征战沙场,又身系朝堂,鬓间已有淡淡斑白,他忽然道,“这次回西境前,我将与沈家三小姐成婚。”
“哦……”叶绍卿怔了片刻,才想起道贺,“恭喜……”
还未等他再多说几句,安宁急匆匆跑过来,“老爷!公子……公子要生了!”
叶绍卿手一抖,热茶就泼了自个一身。
叶绍卿还没冲进宋景仪卧房,便在半道被叶铭修生生拉住。
原来过得书房,叶铭修眼尖瞧见宋景仪在里头写字呢。
“你怎么不回床上躺着?”叶绍卿大惊,气喘吁吁地推开书房门。
叶铭修回避去了别处。
宋景仪执着笔,案上是长条红纸,他正在写春联,并不抬头,“早得很,躺着作甚。”宋景仪午睡时便觉腹中阵痛,想是孩子要出生了,先遣安宁去传大夫,又将就睡了一会,实在躺不住,便起来写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