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差点跳起来,“安胎咳,安,安宁,随大夫去取药。”
“景仪,我们又要有孩儿了!”待大夫与安宁退了出去,叶绍卿喜不自胜,咧嘴笑道,“回儿要有弟妹了!”
他说完,才发现宋景仪细细盯着自己,面上看不出喜忧,只是眸中颇有几分审度。
叶绍卿笑容僵在嘴角,试探道,“景仪,你不高兴?”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拧起眉毛,“你……你该不会是不想要……”
宋景仪嘴角浅浅一牵,低声道,“我只是回想,你得知回儿在我腹中时,模样是大不一样的。”
叶绍卿恍然大悟,继而心中一紧。
当年他以为叶铭修战死,宋景仪身怀他骨肉重伤临盆,于他来说当真是五雷轰顶一般。“你不该留它!”他说出那句话时,虽非本意如此,落入宋景仪耳中,该是何等伤人。
宋景仪拉住叶绍卿袖子,将他扯回床边,笑意更深了些,“你方才为何觉得我不想留?”
叶绍卿支吾道,“我见你面上并不十分欢喜,以为你……”
“以为我心存怨恨,并不甘心与你共处这世外桃源,享这静日清欢?”宋景仪接过话去,眉间淡淡讽笑。
叶绍卿听他这话,面上烧烫起来,“你……”
“叶二少如今真是越发活回去了,心事于你我二人之间,倒跑去两条街外与那第三四人说去了。”宋景仪见他脸红,得了趣味般不轻易放过。
“你如何知道的?”
“卓然。”
“好个张赞!”叶绍卿啧了一声,微微气恼,“你二人怎么老背着我互通消息。”
“别瞎晃了,陪我坐会吧。”
叶绍卿安静下来,见宋景仪还虚按着小腹,“可还痛?”
宋景仪摇摇头,将手移开,叶绍卿见得了契机,再自然不过地伸手接上,覆在宋景仪方才手放的地方。
宋景仪低头看他的手背,似笑非笑。
二人心里皆是明白,怀央回时,叶绍卿隔着肚皮只摸过孩子一次,还是在孩子即将出世时。
“绍卿,你可还怨他?”
叶绍卿自然明白宋景仪问的是谁。当年也是因为孩子,那人连他身边挚友都杀。宋景仪再度有孕,二人不免又想起王居安来。
叶绍卿仔细想了想,叹道,“我不知。”
宋景仪抬头看了他一眼。
叶绍卿轻抚他小腹,神色间几分茫然,“大抵是因为许久都不曾想起他了,说不上怨与不怨吧。”
宋景仪用掌心贴住他手背,“那便够了。”
“若是当年我未归,我或许便也会如此,不再想起你,权当是荒唐一梦。”宋景仪伸出两指,将叶绍卿微斜的头冠正了正,“如今我得了你,你倒是想想,一人得了肖想十数年的东西,如何还会怨恨那东西还未在自己手中时的事情呢?”
叶绍卿看向他那双黑沉柳眸,扑哧笑了,“景仪,我怎么听着你这个比方不大舒爽呢?”
宋景仪睨他一眼,“我的不是,当年我喜欢上的叶临,乖张肆意,霸行金陵,真不是个东西。”
叶绍卿哈哈大笑,“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便不做假君子了,”他凑上去贴宋景仪的唇,“我是真小人,轻薄你!”
第二十六章 番外四
若是从前,说起高虹,便要提南灵山,雷公竹,甜酒酿,都是名景美食。到了今日,再说高虹,便还要加个奇人,叶员外。
说这叶员外俊俏风流,家底殷实,出身神秘,仿佛是谪仙从天上头飘落在这小镇上的。
说叶员外家的小公子粉雕玉琢,生母却从未露面。
说叶员外拒了数不尽的提亲,说正室之位已有其人,纳妾之说毋要再提。
这样一位凤毛麟角的人物,偏还只钟情一人,叫全镇的少女又爱又恨。
而叶员外口中的叶家主母,竟无一人见过。
叶府自开匾之日起,除了仆役收免,无人出入,那位夫人,又是何时入住的?
只有府中丫鬟传出话来,一年前,倒是有位门客低调入府,住进了叶员外的东院。
那位门客姓宋名仪,无字无号,说是做小公子的先生。
宋先生深入简出, 还有人说,曾在美味轩楼上的雅间,那竹帘被风掀起的那刻,瞧见见过宋先生与叶员外同席,小公子被他抱在怀里。道是那位宋公子侧头抬眸,真正是惊鸿一瞥,叫人半天恍不过神来。
这叶员外房中无女眷,院中却有此等绝色郎君,叫人没法不猜,莫不是……
“莫不是叶老爷好这分桃断袖之风,这叶家‘主母’实则是个男人!”
叶绍卿“噗”一声把口里的茶喷了好远。
宋景仪睨他一眼,早就将央回的耳朵捂住,不让他听去沈寄望那些从邻里乡亲口中传过来的胡言乱语。
沈寄望一边说一边笑,差点将嘴里的糕点都呛出来。
央回正在跟着张卓然学字,见沈寄望笑,也跟着呵呵笑起来,抖了一纸一手的墨。
张卓然叹了口气,默默坐得离孩子远了些。
“重写。”宋景仪将纸换了一张,接过安宁递来的帕子给央回擦手。
叶绍卿捧着茶盏踱过来,探头一看,“比我那时强多了。”
“你那时可会写字?”宋景仪嘲道,“叶二少到了五岁可就已气跑了金陵十七位道得上名的先生。”
“都是流言!哪里可尽信!”叶绍卿也要去捂儿子的耳朵。
“不可信不可信,”那头沈寄望忙点头,“怕是不止十七个呢!”
这回连宋景仪都笑了。
央回见宋景仪笑了,在凳子上扭摆着撒娇,伸出手去,“爹亲,抱!”
宋景仪轻轻将他小手压回去,柔下声,却不容辩驳道,“写完这页。”
叶绍卿将茶盏放下,“来,爹爹抱!”他将儿子托起来,“回儿是不是又长大了呀?”
见宋景仪要拦,叶绍卿拍拍他肩,“回儿还小,让他下地多扑腾会,身子也健壮些。”
“你也坐了不少时间,身子乏了吧?一起歇歇。”
宋景仪摆摆手,随他去了。
“回儿,到你慧叔叔这来,”沈寄望将孩子牵过去,“听说你家的紫薇花开得好,带你慧叔叔去看看?”
丫鬟们簇拥而去,屋里便又只剩叶宋二人。
宋景仪正将央回写的几张纸收好,叶绍卿伸了个懒腰,“慧三儿多来也好,给你我二人一个清静。”
“指不定他又给回儿说些什么了。”宋景仪哭笑不得。
“方才他说的也是实话,”叶绍卿凑过去搂住宋景仪腰身,“你不就是我叶家主母嘛!”
“胡说什么?”宋景仪凉凉瞥他。
“生了我家大公子,怀着我家小公子,睡着我叶老爷的卧房……”
“叶绍卿啊叶绍卿!”宋景仪随手抄起桌上的千字文打他。
“哎哟!”叶绍卿把头往宋景仪肩头藏,“使不得使不得,仔细咱家小公子……”
宋景仪受不了他这张嘴,放下手里的书。
叶绍卿摸到他腹上那处松软隆起,不再动了。
七月晚阳,照着笔架书台,在砚沿镌了层浅金。
“今夜七夕佳节,与我去乞巧市上逛逛吧。”
静默半晌,宋景仪抚上他的手背,“好。”
余霞散绮,明河翻雪,隐隐鹊桥初结。
薄云笼月,轻飙却暑,天上人间佳节。
高虹傍水,一到佳节便兴水灯。一时间十里灯光来相照,波间涌出蓬莱岛。
宋景仪鲜少与叶绍卿出游,一是他为“已死之人”,身份尴尬更应低调小心,二是他喜好清静无意浮华。
高虹镇的百姓算是头一遭将这位宋先生看了个真切。
一身月色云锦宽袖袍,袖沿袍尾落着青莲刺绣,墨发玉冠,无佩无饰。柳目红唇,眉间清浅,并不是如何艳绝之色,只是周身雅致,有道是玉尘精神,瑶林风韵。
他与叶老爷站与一处,一人如雪中梅,一人似月下荷,养眼非常。
若是传闻是真,可这一眼望去,一个疏淡无言,一个巧笑嫣兮,怎么叶老爷看上去反倒更像个“娘子”啊?
“你看这朵牡丹,是不是很艳?”
“别人放的都是牛郎织女,再不济也有黄牛喜鹊,你放牡丹是做什么?”宋景仪将那花灯拂开,没好气道。
“花!花!大花花!”央回在安宁怀里直蹬腿。
“你看回儿也喜欢。”叶绍卿将灯买了下来,塞进儿子怀里。
央回两只手都抱不过来,只能将脸都贴上去,叶绍卿揉揉他头顶,哈哈笑起来。
宋景仪哪里不知叶绍卿为何买牡丹,脸上微热,摇摇头不去看他。
到了河边,叶绍卿坐在地上将灯点了,烛光映得那牡丹愈发娇艳,央回在一边欢喜地直跳。宋景仪站在一边,见他父子二人说着些傻话,面上浅浅欢愉。
放灯处人多,叶绍卿随手将儿子举起来让他坐到自己脖子里,一手牵起了宋景仪。
“绍卿……”
“你怕什么,人人都在看灯。”
牡丹顺着水流缓缓漂走。
“回儿可有什么心愿,对着花灯许了。”叶绍卿拉拉央回的小手。
“央回想要好多好多枣泥糕!”
“你个小馋鬼,少跟你慧三叔叔学!”
“那央回要爹亲生妹妹!”
见央回这么大声喊出来,宋景仪赶紧用糖堵他的嘴。
“哈哈哈好儿子!”叶绍卿笑罢,转头问宋景仪,“景仪呢?”
宋景仪脸上绯红未褪,愣了愣,看向那牡丹花灯。
“可有想好?”叶绍卿见他若有所思,好奇道。
“……无甚心愿。”宋景仪轻声答了。
他轻轻拍着央回的背脊,用力握了握叶绍卿的手掌,站近来与叶绍卿贴肩,重复一遍,“无甚心愿。”
无数花灯的碎影在他眼里飘摇,星点喜色落在他眼角,宋景仪面上仍是淡淡,唇角却噙着不着痕迹的笑意。如雪初化,露出底下一瓣馨香。
叶绍卿反应过来,无声微笑。
心愿已了,毋须多求。
助月微明散,沿河丽景浮。
“你可还记得十一年前那个七夕,平乐王三世子牵头,包了清音阁整层的雅间。”
放完灯,央回随嬷嬷先回去睡了,叶绍卿买了一路的小玩意儿要带回去给他,听闻宋景仪提起话头,眯起眼回想了一番,“好似有些印象。”
“他仿效先代宫廷游戏,买了上百的生莲藕,雕刻成奇花异鸟,布在房中,灭了所有灯,叫歌女公子们摸黑寻找,多者为胜,便有重赏。”
“啊,确有此事,”叶绍卿狐疑看宋景仪,“可你总不爱与我们这帮纨绔玩耍,我记得那日是没有你的,你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宋景仪点点头,“我去寻我二哥归家,不料到时灯火俱灭,游戏早已开始。”
叶绍卿忽然心有所感,“等等……”
叶绍卿依稀记得他那时已经喝得微醺,摸索到门边想去小解,便觉有人踢了他手。他将人脚踝抓住,那人惊呼一声便蹲下来掰他手。那手腕纤细,来人身上清芳……
“有个醉鬼便捏着我的手问我是奏什么的姑娘,还往我怀里塞莲藕。”宋景仪偏头看他,嘴角几分嘲笑。
叶绍卿啊了一声,“竟然是你!”他挑眉又道,“我还亲你手指了!”
“细细长长,这么漂亮,定是会琵琶的!”喝醉的叶临跟个登徒子似的摸了又摸,最后一根根飞快地亲了个遍,宋灵蕴当场怔住,最后忙不迭踉跄退了出去。
“这你倒是记得清楚!”宋景仪不自在地移转目光。
“你那时可有喜欢我?”叶绍卿得了便宜还卖乖,凑上去逼问。
“……走开。”宋景仪躲开他。
“有是没有?还是亲过才喜欢的?告诉我嘛……”
“叶绍卿!”
“买巧芽求多子啦!”湖边的小贩们吆喝着。
七夕节前有习俗曰“泡巧”,即将绿豆小麦之类的种子浸入碗中,待其长出豆芽,用红绳束了,抛入水中,意为“乞巧”、“求子”。
被这么一打岔,叶绍卿不再贱兮兮追着宋景仪问,跑过去买豆芽。
“该回去了,又弄这些玩意作甚?”
“求子啊!”
宋景仪嗤笑,微按小腹,“那这又是什么?”
叶绍卿摸摸他肚子,“你没听方才回儿要妹妹,万一是儿子,不是得再生一个?”
“你!”宋景仪抬手去夺他手里的豆芽。
叶绍卿手快,已经扔了一束出去,“来个千金!”
宋景仪气结。
“不对,稳妥起见,再来一个!”他又是一束扔了出去。
“叶临!”
二人回府已是夜深,宋景仪先去看了央回,退出来时却见叶绍卿在庭中等他。
星依云渚冷,夜树风韵清。
叶绍卿提一盏小灯,身边并无侍从。
他的表情几分肃静,望来时眼中竟是深情。
“怎么了?”宋景仪微微疑惑。
叶绍卿笑了,他眉眼弯弯,一如当年白齿青眉。
“你随我来。”叶绍卿伸出手去。
唯有二人独处,宋景仪才不拘与他亲呢,甚至十分喜欢与他亲呢,他递上手,与他同行。
叶绍卿在一间大房前停下。
“绍卿……”宋景仪止步不前,因为他知晓,这一间,是叶家的祖宗堂。
叶绍卿不由分说拉着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