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容王抚掌称赞,安戈这才回神,跟着旁人一同称叹!
然则喷火只是开场,抛砖引玉。那杂技班子共有二十四人,个个身怀绝技。一组接着一组登台,十人叠罗汉,最上头的那人,竟将手掌撑在身下人的头顶,倒立成一个大字。
单人绸吊,一袭红色的绸缎固定在五丈高的的支点,那女子凭借助力,脚下一蹬,轻轻飞入半空。似在云雾中起舞的九天玄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最后一人,表演的是吞剑入腹。
这一招安戈之前在民间看过,后来听说这些瞧上去锋利的宝剑其实连纸都划不破,便不觉有什么稀奇。然则,他见那人将剑刃刺入红铁木,削泥巴一般将那木头削成了一头英姿勃发的龙献给容王时,惊得寒毛倒立。
果真有利剑入喉的功夫?
安戈头皮发麻,生怕出了什么人命,赶忙抬手蒙住双眼,只在指间留了缝隙。
三尺长剑逐渐从嘴中插入,一点一点加深,瞧得人生生停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
安戈偷偷瞥了眼方羿,只见他不仅不惊,反而脸色深沉,仿佛狩猎的豹子一样。
这人真是,没劲死了!
安戈闭了眼睛,深深吐了一口气,想着台上那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便又悬着一颗心,偷偷掀开眼皮。
不料,却听得一声利器的碰撞,台上之人一下子没了身影。
“诶?人呢?”
安戈直勾勾盯着戏台子,讶异着起身,一声尖锐的呐喊却穿破耳膜:
“护驾——”
这是王后的声音,惊惶,恐惧,宛如被虎狼擒住的兔子。
杯盘破碎,宫人抱头乱窜,人仰马翻。
有刺客!
安戈这才明白局势,仓皇朝容王看去,只见他周遭被一群太监团团护住,而在前头扼制刺客的,正是适才还坐在他身旁的方羿。
安戈心中漏跳了一下,逆着人群急忙忙赶过去,比方才看吞剑还紧张。
那杂戏班子中藏了两个刺客,一瞬间从后台飞身而出,刀剑直逼卫临寰。
方羿的武功数在场最高,加上他一颗耿耿忠心,想也没想便冲了上去,三人厮杀在一处,招招刺向要害。
“小心!”
那两个刺客显然训练有素,一人持长剑攻击方羿上身,一人持弯刀砍向下盘,速度快如鬼魅,将刺眼的惨白月光被反射向四周,一瞬一息如仲夏闪电。
他见识过方羿的武功,甚至比江仲远还要高出一大截,但是,在过招斗剑之间,方羿没有兵器,只得用身侧之物应对。坚硬的青铜樽加上内力,本也是极不错的武器,然则他越发运作内力,却越发力不从心,额上的冷汗大颗往下淌,勉强举过一张矮机隔挡弯刀,支撑的双臂亦在发颤。
安戈瞳孔一缩——方羿中毒了!
宫宴上竟有人下毒!
怪不得大部分人都口申口今着蹲下/身去,脸上的肌肉不断痉挛。
为何他没中毒?
安戈绞尽脑汁地想,蓦然朝桌案望去,盛酒的青铜樽正歪在一旁。
“......若你非要吃醉了闹酒疯,我也不拦......”
因为这句数落,他没碰酒水。
一时间,心中杂绪仿若乱麻,打了死结纾解不开。
咵!
三人轻身跃上屋脊,打斗间劈碎了半边屋顶的瓦片,一啪啦砸落下来,又惊得一群宫人惊吼。
“侯爷小心——”
方羿脚下踩空,本要从屋脊的边缘滑下,所幸他身疾手快,右臂顺势抬起抓住屋角头,身子借力在半空一旋,避过削去一片肩膀衣料的刀锋,重新立了上去。
安戈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仿佛被人百转千回地拧,快要捏爆一般。
抢过太监的拂尘就冲过去,三两下爬上屋顶,方羿却将人引到地上去了。
“主子,您快回来!”茯苓吓得白了脸色。
此时,不知从哪里又冲出一个刺客,急急逼向卫临寰,稍会功夫的亲侯便也前去抵挡。
卫临寰气愤着推搡将他团团围住的宫人,“快去协助方爱卿,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孤便将你们统统砍了!”
太监首领生死不从,抱着他的腿哭喊:“大王,锦衣卫已得了信号,马上会赶过去的,您是一国之君,身子不容得半点闪失,还是听奴才一句劝罢!”
“混账东西!方爱卿乃大容栋梁,在如此生死关头,难不成要寡人作壁上观?”
“方侯爷武艺超群定会无恙,大王要杀奴才剐奴才,也要等这风波过去才是,彼时龙体康健,奴才听凭处置!”
“混账!混账——”
卫临寰气结,面红耳赤地斥骂将他围住的宫人,又担心方羿战况,只得半忍着怒火望向在明月光辉中打斗的身影。
而这边,方羿的脸色已逐渐青白。
对面的弯刀刺客正劈开冷气朝他冲来,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方羿猛然晃了一下头,勉强在白雾中看清轮廓,抬掌,挪步,推臂。
刺啦——
那径直刺向方羿的弯刀被陡然调换了方向,刺啦插进刺客的胸膛。那刺客不可置信低头看了一眼,随后又看向已是强弩之末的方羿,杀气倍增,腾然一个回身,擒住对方的手腕沉身,将人牢牢锁住,使方羿整个后背都暴露在空气中,破绽满满。
另一长剑刺客见状,会意,足下一点冲去。
方羿尝试着脱身,用尽了周身的气力却无果而终。这对于训练有素的刺客而言,无疑是活靶子。要是真刺过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安戈的血液陡然冰凉,脑子里滑过那句“夫君死了,是要守三年寡的”,两腿颤了颤,一下子便冲了过去。
月光惨白,晚风无踪。从水杉上的一只乌鸦扑腾过来,嘶哑着呜咽了两声,又被这可怕的血腥吓到,赶紧盘旋着飞走。
嗤——
被刺中的当前,安戈的身子往后趔趄了一下,摇摇晃晃,随即又赌气一般站稳。
不偏不倚,正正插进胸口,这劳什子的刺客准头也太好了吧!
他拿拂尘的手僵了僵,气急败坏地抽了对方两下,却悲哀地发现手太短了够不着。忖度了一瞬,又怕这刺客把剑抽出去又跑去乱砍,于是眼疾手快地攥住剑柄。
“大哥,咱......不动手,讲讲道理。”
他吃力地勾出一个好商量的表情,那刺客却丝毫不理会,抽剑的手猛地发力,剑身便带了一泓鲜血,唰得拔了出去。
“哎哟!”
他下意识捂紧伤口,血液冲出指缝就滚了出来。
痛归痛,惨归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运气向来不错,正在他以为那刺客要再次砍向自己的时候,对方的脑袋便被一支箭羽射穿——锦衣卫赶到了。
看吧,不讲道理,被弄了吧?
放在平时,他断然要幸灾乐祸一阵,再乐呵呵地上去踹他的屁股。
但现在他却没这工夫,只心痛地捂着胸口——流这么多血,得吃多久才能补回来啊......
血液成汩成汩地冒出来,顺着指缝往外迸。
逐渐的,脚下像踩着半空单薄的云朵,轻飘飘的没有支点。
身上怎么也麻麻的?跟有蚂蚁爬一样,委实不舒服得紧。这样的感觉,只在当年被饿死的时候才有。
好像有人抱住他了,手臂一直在抖,不过他的感官逐渐不灵了,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这个人在抖。
月亮呢?灯笼呢?
怎么一下子这么黑?
“小夜叉!”
有人在叫他。
他狠狠眨了一下眼睛,依稀从能看到影子的黑暗中,见到那人的俊朗的轮廓。
哦,原来抱着他的,是这个臭猴子啊......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道:“猴哥,嘿嘿......有点儿疼......”
随后,便陷入一潭漆黑中,再没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猴哥,他们能给你下药,让你用不了内力,为何不干脆直接下毒,将咱们毒死?”
“盛酒的酒壶都是纯银造的,碰到毒药会发黑,若下烈毒,他们早被发现了。”
第52章 穿帮(一)
烟雾弥漫了整个视野, 骨瘦如柴的手抬去挥了几下, 却分毫不散。
安戈在这片混沌中漂浮, 浑浑噩噩,找不到落脚点。他分不清这是天上还是地下,地狱还是人间, 直到有个清雅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你想活么......”
安戈循声望去,见那玉生烟云归处虚晃了一个人影,思忖了片刻, 道:
“不想。”
那声音很是意外,问:
“为何?”
安戈像是见到黑白无常般,脸上生出戒备,打了个惧悚的寒颤, 即刻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不想就是不想, 我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也不会告诉你。”
那声音发出了两声轻笑,许久许久,道:
“你很有意思......”
安戈听着那笑声浑身发毛,仿佛背心里有人在扎他一般,脚下越走越快, 到后来开始狂奔。他跑得疾, 跌跌撞撞,夹着云雾的风恨不得将他的耳朵刮落。
那声音亦被风声刮得破碎:
“你逃不掉的, 现在不听话,以后总会听话......只要, 我寻到彼岸符......”
拨开厚重的云层,摔进没有积水的枯海,穿过布满藤条的森林,千山万水,停到只有一个虚晃的轮廓的山巅,终于没了那声音,安戈喘着气停下,任冰寒的空气在肺腑里穿了几个来回,抬手狠狠抹了两把眼睛。
他后怕地回过头去,眼界中唯有一片雾白色的虚无,万分庆幸甩掉了那似人似鬼的东西。
方才的境遇恍然如梦,梦里有他真真切切的记忆。
那年他十二岁,在饥寒交迫中咽了气,也是听见这个声音。
“你想活么?”
彼时,他手里握着还没来得及吃下去的树根,说:“我想的。”
“你从我这里活命,我取你一样东西,你愿意么?”
他那时除了脚上那双老爹给他买的被大拇指戳穿的布鞋,一无所有,便爽朗着点了头。
但他从鬼门关退出来,欢天喜地跑回家,以为又能见到老爹时,老爹只教了他一个成语——易子相食。
他后来明白,那个人要的东西,不是个实实在在的物件,不是一双鞋,一样珠宝,而是他自小最顾惜的那个像山一样护着他的老爹。
自是千金难买还魂丹,但他却丢了比还魂丹还金贵一千倍的东西。
故而这一次,他怎还会答应?
传说,若某人中了西施咒,意识会被蚕食,逐步变成木人。而彻底变成受人控制的傀儡有两条途径:
一,与黑胡子巫师做两次攸关性命的交易。
二,服下生有彼岸符的蛊虫。
然而,彼岸符被放在珩域西部的雪峰,其隘口,有一道终年紧闭的青铜门。没有钥匙孔,却需要钥匙方可打开,这钥匙,珩域人一直在寻。
故而,对于那些急迫想要控制西施咒的人而言,前者,是更好的选择。
只不过,有人宁愿死,也不愿与黑胡子巫师做交易......
华泱城外,一方云烟绕缭的青山流水处,镜湖鬼医第八百次跳脚。
“血都流了一半,有气出没气入,你怎么不直接送个死人过来!”
寒针筋疲力竭从药屋出来时,一面瞪着眼睛骂骂咧咧,一面清洗糊了满手的血迹。
方羿连忙从木梯上起身,等了三天三夜,眼睑处一片青黑,原本笔挺的衣裳也皱巴巴的。
“怎么样?”
脸色惨白,仿佛被抽干了血。急促,无措,仿佛那雷厉风行的永定侯不是他。
寒针横了他一眼,手一泡进水里便染了满缸的红,“什么怎么样?你以为我是神仙?一刀插在正胸口,送来的时候就差不多断气了,你以为我救得活么?”
平日稳如泰山的某人陡然失了方寸,一把扣住寒针的肩,恨不得将骨头卸下来。
“本侯劝你想清楚再说!”
寒针知道一些西施咒的门道,将养了三年的冰草蛊虫放进方羿体内,噬咬两天两夜之后,放了三成血,作为安戈的药引。
那二十四个时辰并不好受,每一刻都能清晰感觉到蛊虫在身体每一个地方的啃噬,钻心挠肝。他忍了,受了,只为那病榻之上的人能睁开眼睛。
寒针被他那阎王的眼神吓了一跳,嚣张的气焰一下子便灭了,“开,开个玩笑而已,这么凶干什么......”
他扯了扯肩膀,发现对方还是纹丝不动,甚至有逐渐收紧的趋势,这才又将实情道出:
“哎哟你那宝贝儿夫人没事,能活,这下放心了罢?”
他谨小慎微地瞧着方羿的表情,见终于松动了一下,悬吊吊的心才放了下来。然后又试探着动了动肩膀——嗯,脱臼了。
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么?
这是对他名声大噪的鬼医该有的待遇么!
“接回去。”
他尤其嚣张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方羿不为所动,“下次再胡言乱语,便把你的手臂卸了。”
寒针与他相识多年,心里自然清楚他的把柄,于是宽宏大度地叹了叹气,道:
“也好。左右屋里那人还没全然脱险,接下来还要上几道复杂的草药,手不能动了,我也恰好可以休息一阵儿。至于他能不能挺过去,就不关我的事了。”
语罢,他闲散着转身,大摇大摆朝镜湖走去,明显上好似是去找鱼儿们说点儿乐子,实则却在等某个大侯爷吃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