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四步......五步......
耳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声干脆的“咔嚓”,肩膀一痛,嗯,脱臼的肩膀便又活动自如了。
寒针的奸计得逞,憋笑着转身,瞧见方羿有火发不出而被涨红的右耳,终究忍无可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
方羿一阵晕眩,靠在木梯边坐下,额头上的筋突突地跳。
寒针笑出了眼泪,肚皮上的肌肉也酸痛异常,却还是忍不住,“哈哈哈——我笑啊,某个人动了凡心,还死不承认哈哈哈哈哈哈————”
他敢肆无忌惮地嘲笑,是算定这个人不敢跟他动手,但凡瞧见那露出衣袖的手掌并成手刀,他一句“屋中那人的药还没配好,本鬼医真的好辛苦”,那人便会生生遏住怒火,愤然地一甩袖子,坐到药屋的窗边守着。
寒针学着私塾里的秀才摇头晃脑,“所谓金木水火土,一物降一物。大侯爷,这回栽了吧?”
待他笑够了,捂着肚子回到自家溢满药香的小屋,插上门栓,才陡然脱力,先前强撑的内力骤然崩塌,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噗的喷上圆梨木桌,溅了破碎的几滴到地上。
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痉挛着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手帕,胡乱地抹了两下嘴。
“如今千年铁树开了花,费我二十年功力还是值得的,起码,他得了真情,我得了真义。”
他嘴角噙着笑,目光涣散却隐隐带着明亮,眼波徐徐流转到窗台上的那盆瘦小的文竹,仿佛见到情人的脸庞,唇畔笑意渐浓,又道:
“对吧......阿青?”
痛......痛到头顶至脚底心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仿佛用人用刀尖一点一点把他的肉拼掉。
安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决定先忍着痛意睡一觉。
嗯,睡着了就不痛了。
他一面这样自我催眠着,一面收起杂念,平稳地调整呼吸,然则,入睡大业进行得却并不顺利。
嚓......嚓......
谁在走路?
哗啦——
谁又在拧毛巾?
呜呜......
居然还有人在他旁边哭!
气得安戈一咕噜从床板上坐起,大吼:
“能不能安静点儿!”
由于长久未有发音,他的嗓子很是沙哑,鼻音也跟着重了许多。不过,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一瞬间,屋子像是被劈了一道惊雷,轰然振聋后,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正在拧毛巾的小旭掀翻了水盆,抹眼泪的茯苓宛如被定住一般,眼珠子瞪得与牛眼无异,也不知这表情是悲是喜。
安戈气呼呼地没有再说话,等着这两个打扰他睡觉的家伙自行认错,却发现这两人居然没啥觉悟,仍旧定定在原地愣着。
小旭是个嗓子发不了声音的哑巴,只得看向茯苓,拿手指了指床上的人。
茯苓正绞着被眼泪浸透的手绢,看了看小旭,又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正闹起床气的安戈,眼珠子总算是动了一下。
于是,理智回来的那一刹,腾然扑到床边跪下,眼泪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哗哗往外流。
“主子——您可算是醒了啊————”
安戈一头雾水,尤其是瞧见往日稳重如泰山的小旭也红了眼眶,他便更摸不着头脑了。
“你们......怎么了?”
茯苓抬起她那双核桃眼,“主子您忘了么?你之前替侯爷挡了一剑,晕过去之后便再没醒来,王宫里的御医也没有办法,侯爷又焦又急,带您去求一位城外的神医,那位神医说,要么,您某一日醒来,一如常人,要么......您便像睡着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安戈听到茯苓这样说,竟有些后怕,“这,这么严重啊?”
他当时可没想这些,只是盼着方羿莫被刺客杀了,害他守三年寡,困在某个贞洁寡妇的院子里,终日不得自由。
“那,那猴哥怎么样了?”
茯苓扶着床边,道:“侯爷自然比您好多了。那日刺客下的并非穿肠**,只让人内力渐失,并未伤及肺腑,御医开了一颗药丸便恢复了。只是您,抢了太监手里的拂尘冲过去,不会武功,又不会拳脚,硬生生成了刺客的练剑靶子,险些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听到方羿无恙,安戈的心口一松,“唉,现下万事大吉,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如今都醒了,看来,除了那威胁他的那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世上还是有许多能人,可起死回生的。
“才没有呢!”茯苓摁住躁动的某人,“您的伤口现下虽然开始结痂了,但还是不得乱动,否则像前些时候那样高烧不退,奴婢们都要急死了!”
“我这是躺了多少天啊?听起来,你们好像守了很久。”
茯苓指着墙角被她画出来的四个正字,道:“不多不少,恰好二十日。”
“二十日?!”
安戈惊得闪了舌头,连忙拿开茯苓的手下床,不穿鞋便走来走去,“我自记事起就没躺这么久过,老爹哟,我居然没长霉!”
他一心要去院子里跳一跳,却在沾地的那一刻脱力跪了下去。
“主子,您二十日没有下床,腿脚铁定是麻的,断断不能走动太狠!”
茯苓一面惊叫着,一面扶他起来按摩腿脚。
安戈心里急匆匆的,他这一场无妄之灾,于他来讲本只是睡一觉的工夫,但一想到居然已经二十日没有见到方羿,心里竟还有些不舒服,许是那日被强吻的账还没讨回来,他现在想看那臭猴子想看得紧。
于是挥了挥茯苓,“哎哟别揉了别揉了,你快去把垫胸的大馒头和易声丸拿来,我要去找猴哥。”
谁知往日对他言听计从的茯苓竟然不动,只是颤巍巍收了按摩的手,脸色青白下去。
“主子,您还是莫要去了......”
安戈不明所以地拧眉,“为什么?”
茯苓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往下落,道:
“我们......我们穿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的字数……不夸夸我嘛?
第53章 穿帮(二)
那日的宫宴, 卫临寰被一群宫人团团围住, 唯方羿一人抵挡那两个刺客, 除了安戈,未有人上前助他。
故而,那抢过太监拂尘的“巾帼英姿”, 那不计生死的“伉俪情深”,委实让退在远处的众人刮目相看。为此卫临寰还命人给安戈建了座牌坊,意在勉励容国百姓, 当夫妻遇到困难时,应齐头并进,携手患难,不能学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 薄情寡义。
奇怪的是......永定侯方羿在爱妻命在旦夕时, 挥退了所有上前把脉的御医,兀自抱人去了华泱城外的镜湖。那里长住着医术天下第一,却生死不如庙堂的鬼医——寒针。
都说永定侯与寒针交情不浅,凡有大伤大痛,皆只往他那处去,不放心王宫御医。如今看来, 这话倒是真切。
除了江仲远, 无人能跟过去,连云舒君也不能。茯苓在侯府整日以泪洗面, 将大大小小的神仙都哀求了一通,惶惶不得终日。待到第七日安戈被送回来, 她忙不迭去伺候时,却见人虽然活了过来,但被馒头垫得丰满的前胸已荡然平平,原本华丽的女式衣袍也悉数褪去,换成了简单干练的男式单衣。
她向来承压力小,受不了这一起一落的刺激,两眼一翻便晕了。
“侯爷对此很是生气,他在容国的地位这样高,却,却被咱们骗得团团转,任谁想,都是万万不能忍的。何况......何况他费尽心思救您,恐怕是对您有些动心,但,但如今发现您是男儿身,一片痴心便被辜负了,这样的境遇......怎能善罢甘休?”
刹那间,屋内像是敲了一记闷钟,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之后,徒剩荒野沙漠上的空寂。
茯苓低着头,一面拿衣带缠在手指上绞来绞去,一面偷偷打量安戈的表情。
安戈腿麻着瘫坐在放床边放鞋子的矮木台上,愣了好半晌,唰的起身,风卷残云般冲向衣柜。
茯苓赶忙跟过去,“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安戈三两下摊开一块布,将柜子最角落的那几套男式衣衫掏出来,又抠下东墙角的第三块石砖,取出里头的私房钱,小心翼翼塞到衣裳的层层布料里。
“跑啊!还能做什么?捅这么大个娄子穿了帮,不跑等着砍头吗?”
“可,可现下大白天的,您能跑哪儿去啊?”
“打住!”
安戈的动作停了一瞬,抬手以示这句话的权威性。
“可不是我一个人跑啊,现在咱们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咱们两个,还有小旭,都必须马上跑掉。要是落下哪一个,这活得成么?”
茯苓急得直跺脚,“可侯府戒备重重,我们如何能逃得出去?”
安戈看到梳妆台上的剪刀,二话不说便抄起来,“可是什么可是?你们也去拿个剪子锤子之类的,要是真拦我们就跟他们拼了!”
茯苓高悬着一颗心,“但江大人他们武功高强,随便一掌我们都吃不消,这剪子有什么用?”
“我说有用就有用,赶快去!”
安戈又从床底下掏出他给八个小孩儿准备的小礼物,草草拍去灰尘,又去催茯苓,“我们从后门翻墙走,要是碰到江仲远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对他们小两口有恩他们可不会拦着我。”
屋内一阵乒铃乓啷,待他收拾得差不多了,茯苓居然还站在原处没动,于是把一男一女往外推。
“火都烧到眉毛了你俩怎么还站着?知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的啊!快去快去快去!我数二十下,马上去收拾好!”
待两人终于跟上他的节奏,急匆匆朝下人住的偏房跑,他才又转回身去把各种之前的细软往包袱里塞。
少顷,手里包袱已然胀成了一个大号的包子,安戈一面系疙瘩一面朝门外喊:
“我已经数到二十了你们收拾好了没?”
那嗓门大的,能在狭小的卧房里穿梭十几个来回。
然则,回答他的,是茯苓嘶哑的哭腔:
“——拜见侯爷!”
咣————
方才还兴奋地甩着包袱的安戈像被谁抽了一棍,活生生愣在当下。片刻之后,仿佛受了惊的兔子,赶忙将包袱塞去衣柜,结果不料......腿又麻了!
“哎哟!”
方羿进门的当前,水盆倒扣在地板上,浇灭了炭盆里的微火,床前的绷带如同蜘蛛网般缠得到处都是,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活脱脱被人抢了般,而安戈,正在衣柜前摔了个狗啃泥。
他意识到这人已然进屋,于是为了临时抱佛脚掩饰一下,便一屁股坐上那包袱。
好巧不巧,正坐上给五丫头买的大砚台,险些将臀骨坐碎。
“嗯————”
安戈死咬下唇,只鼻子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强忍着眼泪一发冲天的酸劲,硬生生扯了一个笑:
“哦呵呵......猴哥,好久不见。”
方羿将满目狼藉尽收眼底,瞥见安戈屁股下胀鼓鼓的包袱时,脸色沉得像暴风雨前的黑云天。只字不语,抬腿,徐徐跨过门槛。
嚓......嚓......嚓......
每一声都恍若踏在安戈心尖上,一脚一个印子。
待他已经悠悠然落座在离安戈不远的一张藤椅上时,缩在地上的人已被冷汗湿了满头。
“去哪儿?”
方羿将手搭上桌面,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
心脏被稀薄的空气压迫着,安戈讪笑着缓解凝滞的气氛,“嘿嘿,我,我这不是刚醒吗?就想着那什么......走一走。”
方羿眼帘低垂,诘问道:“走一走,需要收拾包袱?”
安戈连忙摆着手起身,“没有没有,我就醒了没事儿做,闲得慌,然后随便收拾两下,嘿嘿......”
方羿的额角冒了青筋,“收拾两下,还要拿剪刀?”
安戈连忙将手里的烫手山芋甩到一旁,“没有没有,我这不是指甲长长了嘛,就拿剪刀来......修一修!”
方羿慢悠悠地一步一步拆穿,似是非常有耐心,又道:“修指甲,还要叫茯苓小旭收拾细软?”
“没有没有,我这不是那个嘛!”
“哪个?”
“就......那个呀!”
“嗯?”
“那个!”
“究竟哪个?”
安戈这个那个局促了好半天,脑子里的借口终于山穷水尽,破罐子破摔着一屁股坐到地上。
“就是我要跑路了,等着他们一起跑,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道了实话,成功让方羿的表情又阴了几分。
方羿不看他,只侧脸瞧着柜门上的青竹浮雕,单薄的嘴唇动了动,“既然想跑,当日为何挡剑?”
安戈两手一摊,“这不是一回事啊!”
方羿剑眉一拧,“我一死,你便可逃了。”
这当然是一回事!
然则在安戈心里,救人跟跑路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呸,你要是死了,我得守寡!”
他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腰,左右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也不在乎最后撕破点儿脸皮。
方羿停止了叩击桌面的慵懒动作,空拳逐渐收紧,道:“你......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男扮女装已经够可怜的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去扮寡妇?你有没有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