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封若书一人撑在沙盘边,垂首,落下的头发将整张脸都遮住,看不清神情,却让整个人落寞到了极致。他盯着沙盘里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坑,颤声道:
“小安她......是公主啊......”
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天上人,怎能受这样大的磨难?
不过这穿透肺腑的话,这暗藏了千万个秘密和动机的呢喃,霍邦没能听见。
他走后,本来要去找方羿练练拳脚,可谁知方羿的脸色竟一片煞白,跟被放了血一样。他猜想大概方羿是成天待在营房没有走动,没沾到地气,所以才生了一副病态。于是转而请方羿与他出门赛马,结果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拒绝了,还是不带商量的那种。
可怜的霍邦只能一面挠头一面回营——这个小安,也太神奇了。让军师牵肠挂肚不说,还让大将军也面如槁灰。
就算是大王卫临寰驾到,也没有这等面子啊!
怪异!
当真怪异!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啃几个馒头,勉强压下疑虑。
茫茫之中,雪停了,暖阳却一直躲在云层身后,四周仍是冰天雪地,只比前两日多了几分安静。
静得能杀人。
时下凌晨,天边还未破晓,四处一潭不见五指的漆黑。
将军营房中,仍旧被碳火烤得暖烘烘的。
“哼......”
睡了三天三夜的人终于有了反应,颜色淡青的眉毛皱了皱,鼻尖发出一声轻哼。
“小夜叉?”
躺在一旁的方羿从梦中惊醒,以为自己听错,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嗯......哎哟......”
安戈又发出两声哼哼,鼻音很重,像是没睡醒的肥胖懒猫。
“小夜叉,醒醒。”
方羿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激动地手指微颤。
“猴哥......”
声音低哑得几乎破音,安戈费力掀开沉重的眼皮,睫羽缓慢地上下滑动了两下,朝那声音的来源看去。
“猴哥,你叫我啊?”
整个人缩在柔软的棉被里,声音糯糯的。
方羿看着那双涣散却闪着光亮的眸子,心中大喜,连忙道:“是,我等你醒。”
“嘿嘿......”刚刚苏醒,安戈的语速还十分缓慢,没有往日口若悬河的节奏,“我睡了很久吗?”
说着,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刚好三日。”方羿制止他的手,“先别揉,你的眼睛受了很大的创伤,短期之内切不可揉按。”
“哦......”安戈听话地放下手,软软道,“猴哥你,说话怎么变好听了啊?”
方羿随即咳了咳,降了几分温度,“是么?”
安戈仍旧咧着嘴笑,“当然的了,我闭眼那一下你还在骂我,再睁眼的时候,你都不骂了。不骂,声音当然就好听了。”
方羿端详这人的笑颜,有股失而复得的怅然感,深深道:“以后都不骂你了。”
“嘿嘿......我就知道,咱猴哥最好了!”
安戈的精神逐渐回到身体,也能感觉到血液流遍全身的温度。他伸了个懒腰,左右看了看,问:
“天黑了啊?”
“嗯。”方羿朝窗外望去,估算了一下,“约莫再有半个时辰便破晓了。”
“这样啊。”
安戈悻悻努嘴,以前躁动久了,一下子躺这么久弄得他浑身不自在,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要活动。
“那咱点盏灯吧?我饿了,想找点东西吃。”
噔!
方羿仿佛被刺中了一剑,他错愕地看向不远处桌案上的烛火,心尖上的那片肉被生生剜去。
“你说......什么?”
为了夜间起床照顾安戈,房中的灯从未断过。即便一支蜡烛的光芒微弱到腐草之萤,但一双完好的眼睛,不可能察觉不到!
“怎么啦?”
安戈疑惑,随即明白了什么,痞痞地笑:
“你是不是以为没吃的啊,嘿嘿嘿,其实我偷偷藏了芝麻饼,就在最角落的那个抽屉。嘻嘻,没想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看到一个盗文网站,把这篇文分到青春校园里面哈哈哈我要笑死了去你的青春校园!我这明明是娱乐圈重生文好不好!
第80章 矛盾(一)
“哎哟不就是看不见嘛?你垂头丧气的干什么?”
安戈捧着水梨咔哧咔哧啃, 心里美滋滋的, 全然没有失明者该有的苦恼。
对面的封若书看着, 又心疼又气愤——这人能不能长点心思?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跟没事儿人一样笑呵呵的。
“你看不见,怎知我垂头丧气?”
安戈嘴里包着一大块梨肉, 口齿不清道:“这有什么难的?军师你进门也就两炷香吧?你自己说你叹了多少口气了?之前霍先锋也是,平时虽然嘴笨但也还有几句话,来看我一个字都不说。我是瞎了又不是傻了, 至于这么哭丧着脸么?”
厉害如他,自从知道捡的那人是蛮疆王之后,自我优越感就膨胀得不行。
封若书俊秀的眉毛拧成了麻绳,在他眼中, “安如意”本是养尊处优的公主, 当初千里迢迢赶到军队他便已然心疼万分,行军打仗不适过家家,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这些安戈不埋怨不嫌弃,他便也姑且睁只眼闭只眼,不多说什么。
可如今,一个好好的人瞎了眼睛, 让他这个见过未国长公主风姿的人, 如何能平心?
“小安......你是个公主。”
不该受这样的磨难。
安戈狠狠一顿——在军营不扮女装久了,猛一下子还跟“公主”这个身份有点陌生。
“啊?......哦!对对!”
封若书红了眼眶, 定定看着他,接着道:“你现在, 眼睛看不见了,军医们无计可施。”
然则,安戈对此只是两手一摊,没心没肺道:“我知道啊。反正没死就好了,在乎那么多干嘛?”
这话把封若书气得半死,“你!”
“哎哟,随缘嘛......他们没有办法,总会有人有办法的。我又没撞又没摔的,总不可能莫名其妙就瞎了吧?”
莫名其妙?
封若书觉得奇怪,在这人失控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么?
“你当真......不记得那天的事?”
“哪天?”安戈挠了挠耳朵,继续啃梨,“那天不是摩阴追我么?然后猴哥出手及时,就把我给救了,你看,我身上连道口子都没有,能有什么事?”
在他眼中,什么看不见啊,身子虚啊,都是暂时性的。指不定哪天心情好,身心一个通畅,这些奇奇怪怪的病痛便都好了。
封若书凄哀的表情闪过一丝凌厉,但也一闪而过,感慨道:“在军营待久了,你应该都忘了,现在跟着军队刀口舔血的你,和在未国享受万千注目的你,是同一人罢?”
安戈强颜欢笑——得,老子跟安如意还真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入乡随俗嘛,入乡随俗!”
天呐,他居然在情急之下憋出了一个成语!
封若书盯着他看了许久,他觉着,眼前的人与刚认识的时候相距甚远,分明长得一样,却完全是两个灵魂。但他将安戈的眉眼都细细打量,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无厘头的焦灼让他添了几分怒气。
“再入乡随俗也不是这个入法。你不清楚自己的身子,但也该处处谨慎,危险的地方莫再去,危险的人也莫再招惹。下次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再遇到一个萨伦曼来救你的命。”
他一心一意牵挂安戈的伤势,却不知在慌忙之中,说漏了嘴。
安戈的脸色陡然一沉,侧首,敛眉,“不是......我这伤不是军医看好的么?”
封若书陡然一僵,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眼睛慌乱地左右看了看,垂首,沉默。
安戈心大归心大,但仅限于不在乎自身病痛愁绪,身旁之人的情绪变动,他还是很敏锐的。
啃梨的动作一停,语气降了三分温度:
“这跟那个萨伦曼有什么关系?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封若书抿唇——果然,安戈不仅不记得失控的事,还不知道方羿为他生割下一块人肉。
“......没有,我,我是看你的眼睛没治好,所以心急。”
封若书在朝堂上是字句铿锵,面不改色的,活脱脱一只眼毒爪利的苍鹰。但在私下里,他却只是个学富五车的书生。
他仓促间扯了一个谎,但这样程度的谎言,是瞒不过安戈的。
安戈的眼神黯淡了一分,仿佛不甘心一般,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
封若书不敢看他的眼睛,虽然眼前的人看不见,但他仍觉得像被凌迟了一般,大概,说谎便是容易草木皆兵罢。
“千真万确,真的没有。”
一般人们撒谎的时候,怕对方不相信,会下意识加很多修饰词,或者一个意思讲两遍。
拿封若书来讲,如果他真没有隐瞒安戈,那么面对安戈的质问,他的回答应该只有“没有”二字。但他却加了前面的“千真万确”,这让本来对他还有三分信任的安戈,彻底洞悉了真相。
这是人撒谎时的下意识反应,若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是很难伪装出来的。
当年他在永安,可是把人心看得透透的,只是到了容国之后,施展的空间大大受限罢了。
至于封若书,在他心中这人一直是如清风翠竹般的,清高、优雅,从不骗人。如今他既然打定主意要隐瞒,甚至开口骗了他,也就意味着,他是不打算把真相告诉自己了。
那么,他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就行。”安戈卸下沉重的怀疑,脸上嘻嘻一笑,“我就知道军师人好,不会骗我。”
封若书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这人,果然在小安面前就是一张白纸,说个假话都心惊肉跳。思忖着还是赶紧离开,莫暴露更多破绽。
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欲匆匆离去。
“营中还有些要事,我先回去处理了,小安你好好养着,莫要乱走。”
“哎哟你放心,活动范围保证就这一张床......哦对了!”
“怎么?”封若书脚下一顿。
安戈还是笑得天真无害,“我之前不小心弄坏了霍先锋一卷书,想给他道个歉来着。”
封若书见安戈的关注点不再是自己,心口又是一松,道:“霍邦他胸怀大度,不会与你计较。”
“那可不成,他不计较是他的事,但道歉是一定得去的。”
“但你现在行动不便,要不......”封若书想了想,“要不我叫他过来,你就别特意跑一趟了。”
“啊?”安戈嘴上担忧,心里却乐开了花,“军师你不是还有事要忙吗?会不会耽误你啊?”
封若书将他拉到床边坐下,柔声道:“不会,我们的营房挨得近,我回去也正好顺路。”
这话正中安戈下怀,爽朗一笑,道:“那就麻烦你啦!”
封若书点点头,随后转身离去,还体贴地将房门掩好,免得寒风吹进去,冻坏了房中人的身子。
吱哑——
木门传来低微且仓促的声音,安戈脸上的笑终于渐渐收拢,眼眸一虚,神色狡黠。
夜幕四合,白天靠着太阳残存的温度骤然消弭,静,且冷。
方羿在萨伦曼的营房谈了许久,收到卫临寰从华泱传来的紧急卷轴之后,终于调整好新一轮的作战方针。
简单些说,蛮疆内部发生了一次巨大的政变,摩氏家族狼子野心,纂权夺位,挟天子以令诸侯,将萨伦曼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囹圄之中。再然后,得到蛮疆的江山已经满足不了贪婪之心,还欲想从容国撕下一块肉来。
于是,便也有了之前的漠阳城大屠杀。
而萨伦曼此行逃脱出来的目的,便是请求容国发兵,擒拿摩氏家族,还蛮疆子民一片和平。
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摩耶现在大权在握,蛮疆兵多将广,若要正面攻打,容国的伤亡自然也少不了。
也就是说,忙,不能白帮。
卫临寰也不是吃素的,卷轴上当即便提了一个条件。虽只有一个,却也能让萨伦曼肉痛许久——功成之后,蛮疆南部的五座商贸大城,归入容国。
那五座大城,是蛮疆富饶地区的一块宝,也是蛮疆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若真国界线一拉,归入容国土地,那么日后蛮疆的白盐、布匹这些商物,便由出口转为进口,国库消耗剧增。
“容王这是看准了孤没法子拒绝,所以才狮子大开口阿......”
方羿对此只淡淡一笑,“大王若是觉得欠妥,条件可以再谈。”
萨伦曼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再谈?恐怕只会越谈越多罢?”
方羿无害地耸了耸肩,“或许吧。”
“五城就五城吧,只要我蛮疆先祖基业不落入乱臣贼子之手,倒也值得。”
国贼当前,萨伦曼即便一千个舍不得,也别无他法。随即在羊皮卷上写下缔结条约,交与方羿。安戈与方羿救了他,他便把他们看做朋友,还许下承诺,待他大权回归那日,定要请二人痛饮一回蛮疆特产的洛河酿,不醉不归。
明月正好,二人说着说着,便走到屋外散步。
方羿的嘴唇仍旧惨白如纸,自从在手臂取了一块肉之后,他的身子便虚了很多。昨日出门去审阅士兵练武,吹了一会儿寒风,周身竟开始发热。
不过还好,温度不高,跟萨伦曼的谈判也进行得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