颀长的身影顿了顿,又接着往前走了,没有回头。
王宫被高耸的院墙围成了四四方方的框架,又被连接宫闱殿宇的高墙切成了长条,抬眼朝半空望去,所见之处,皆是宫墙围成的,没有铁栏的囚笼。
通往宫外的路很长,无边无垠,不知通往的是碧落还是黄泉。方羿一步一步地走,掌心的指甲也一点一点嵌进肉中。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呢?
复仇么?
但仇人快要死了。
抢夺王位么?
江山易主,又上演一出青龙门兵变?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么?
但那个他从未见过的死在青龙门的男人,又确确实实是他的生父。
卑如草芥的无力填满了全身每一个角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场突如其来的血海深仇,扭曲了他前半生的信仰,颠覆了他的身世,将他推入仇恨的万丈深渊。
他以为王恩浩荡,其实恩德背后,是血仇。
他以为君王慧眼,其实知遇背后,是血偿。
黑底描金的靴子慢慢停了,精致的布面上粘了一层厚厚的灰,驻足在巍峨壮阔的宫门口——青龙门,他每次出入王宫的必行之路,亦是二十几年前血流漂杵之路。
方羿缓缓回头,身子侧向站着,顺着冗长的宫道望去。两侧数丈高的宫墙高耸,巍峨陡峭,似要塌下来般,将宫道活生生围成了一条险恶峡谷。青灰的石砖片片相接,晕着陈旧的历史的厚重,以及被厮杀的刀剑划出来的狰狞痕迹。当年这里的血案轰动天下,卫临寰让人清洗了这条路的血迹,却洗不去这场兵变的事实。
阴寒的穿堂风迎面吹来,呜呜咽咽,如乱葬岗孤魂野鬼的哭嚎。
卫临寰是明君么?
从百姓的角度看,是的。
十二国策,三十四政令,数年来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提及君王卫临寰,人人自豪,人人敬仰,没有半个不字。
他自己也说,古往今来,夺嫡之路大都是用血铺出来的。
所以他之前一心一意辅佐卫临寰,从未在意那场传遍民间的“青龙门兵变”。
但如今,这条血路上死去的人是他的生父,他从看客摇身一变成了局内人,这该如何去做呢?
幽深的宫道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宛如看不到尽头的山洞,视线在极远处停止,化成一个黑色的小点。
路到极处,皆是黑的。
方羿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一路上只字不语,江仲远看出他心情低落,便也识趣地低头赶车,不多问什么。
回去府邸时,天已黑尽了。
彼时,安戈还没吃饭,仍旧蹲在下午的那地方,对着一盏明晃晃的豆大的灯,一门心思捯饬那只双色鸟。
他是背对院门的,整个人缩着蹲在地上,恍若偷吃零食的仓鼠。加上他捯饬得全神贯注,故而没注意到方羿进门。
“嚯!”
看到突然出现的影子,安戈吓得一蹦。然后赶紧把手里一堆散架的零件藏到背后,露出一个老实巴交的笑:
“猴哥,回来这么早吖?”
方羿只是看着他,剑眉深锁,没有说话。
安戈见他没反应,估摸着应该是发现双色鸟被他拆了的事实,于是咬着嘴角的一点肉纠结片刻,还是秉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觉悟,慢慢把手从背后亮出来,捧到方羿眼前,怕被收拾,又扯出一个谨小慎微的讪笑:
“那个......如果我说它是自己散的,你会信嘛?”
方羿定定看他,看他笑得弯弯的仿佛盛了银河的眸子。看他不小心露出来俏皮又可爱的尖锐虎牙。看小心翼翼试探着自己,生怕闯祸被骂紧紧捧着零件的手。
他似乎明白为何这么喜欢小夜叉了,大概是这不谙世事,不受浮杂拖累陷进淤泥的模样,慰藉了他这颗被喧嚣尘世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往前一步,抬手,从他腰侧穿过,徐徐顺延到后背,结实的手臂收拢,轻轻将人揽进怀里。
低头,埋进他的脖子。
“让我抱一下......”
极轻极轻的一句话,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
安戈察觉到他不同往日的冰冷,以及在寒风冷冽之间的脆弱。
本来捧着零零星星的木头碎片的手一下子全扔了,不由分说就环上他的背,让这个胆怯的拥抱变得充实。
“猴哥,怎么了?”
他宽慰地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方羿垂在他脖颈之间沉默,许久许久,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什么都可以失去,独独不能没了你。”
小夜叉,是他在这污浊尘世唯一的救赎。
灯笼里的蜡烛燃尽了,相拥的两个身影倏地沉在黑暗中,轮廓模糊。
方羿的身子分明比安戈宽厚结实,此刻却像被刀剑劈成一片一片般,单薄又脆弱。宛如一只被拔光了芒刺的刺猬,失了自卫的能力,原本坚固的后背只剩一片千疮百孔的烂肉堆成的伤口。
“你怎么会没了我呢?我可是打算一直粘着你的,你赶都赶不走。”
方羿揉着他的后脑勺,偏执地盯着围栏上吐出来的青石,道:“小夜叉,我爱你。”
安戈的心被猛然撞了一下,这句话,这三个字,他明白的。
即便方羿从未说出口,他也明白的。
只是突然直截了当地说给他听,心中难免震撼。
甜甜地笑了,道:
“猴哥,我也爱你。永远永远,一直爱。”
“别骗我,别背叛我。”
不是命令,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
“好。不骗你,不背叛你,一直捧着你这大心肝,你想跑都不行。”
那晚,他们没有用晚膳,万千没有名字的情感陡然爆发,终究在一场激烈的房事中结束。
律动的身体,滚烫的体/液,漫无止境的快感,鼻尖滑落的汗。
这些东西叠加交织,只让人脑中一片空白,在激荡的云雨中翻来覆去,登入无上巅峰。
高/潮过后,二人几乎瘫在一处,软绵绵抱着,时不时在对方身上落下一个吻。
“小夜叉。”
方羿的下巴搁在他头顶,细细摩擦了两下。
安戈还微微喘着气,方才的那几下,他真是连指尖都舒服到了极致。
“昂......”他吸了吸鼻子。
方羿盯着垂下的红帐,慢吞吞地问:“如果有一日,你发现你一直敬重的人,其实是你的仇人,你会怎么办?”
安戈想了想,道:“揍他两拳。一拳为报仇,另一拳,揍他骗我。”
方羿被他的解决办法逗笑了,这果然是小夜叉的作风。接着又问:“如果是不能用拳头解决的大仇呢?”
安戈不假思索,“哪有什么天大的仇?一拳解决不了就两拳,两拳解决不了就三拳,把他揍得桃花朵朵开,自然就消气了。不过呢......”突而想到什么,又道,“还有个办法,就是损了点儿。”
“嗯?”
方羿示意他往下说。
“只要不坏到骨子里,那人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肯定多少还是有点儿愧疚的。要是我揍了他,我心里舒坦,他心里肯定更舒坦,因为他觉着他欠我的终于还了。哼,哪那么便宜?小打小闹还差不多,要是大仇大很,我就是不揍他,就是不让他心里好过,就是让他抱着愧疚过一辈子。我不会报复他,但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心理折磨,有时候比肉体折磨还让人痛苦一万倍。
方羿的眼睛明亮了一瞬,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道:“这话还真不像你说的。”
安戈傲娇地哼了哼,“这有什么的?谁还没个小仇小怨的?要知道有时候这报仇,要比不报艰难多了。”
两人并非是相拥的姿势,安戈面朝墙壁,后背紧紧贴着方羿的胸口。这是两个人都很舒服的姿势。
说到这里,安戈陡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说了一套为人处世的哲理,于是优越感倍生,急忙就要转身求个亲吻。
只是不料......停在他体内的某样灼热的东西还没有抽出,一个扭身的动作,两人皆是一记吃痛。
“啊!”
“呃!”
安戈陡然烧红了脸,全身上下染了一片粉,“那,那个,你退出去吧。”
“嗯。”
方羿皱着眉动作,少顷,二人皆解脱了。
“你方才想说什么?”
一番折腾之后,安戈半个身子都软了,哪还敢讨吻?
于是安分乖巧地转身望着他,把打算在讨吻之后的话提了前,“猴哥,跟你说个秘密。”
“嗯?”方羿饶有兴致地挑眉,“说罢。”
安戈啃了啃指甲,“我其实......是未国的九公子。”还没待方羿说什么,又补充道,“但这身份我是一直不承认的。”
他的身世,方羿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早在出征伐蛮,安胄借兵时说了一嘴“王室不见了一个孩子”,还说“这孩子与如意长得很像”,那时他便确定了安戈的身份。
只是......这样尊贵的位分,他为何不想承认?
安戈接着之前的话,道出这番心态的缘由:
“因为当初我还在襁褓时跟他走散,根本不是意外。”
眼神顿了顿,似闪过凛凛寒光,又道,“是他扔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安戈不是小夜叉,是小甜心
第106章 封若书的底线
“因为当初我还在襁褓时跟他走散, 根本不是意外。”
眼神顿了顿, 似闪过凛凛寒光, 又道,“是他扔了我。”
他,指的是未王安胄。
方羿一愕, 静静听着他往下说,只是拥着人的手臂收紧了几分。
安戈接着说道:“当时有人追杀我们,那些人好像是冲着我来的, 他为了活命,就把我交了出去。我娘不忍心,半路把我救了出来,带着我一路逃命。”
“按理来说, 我当时就是个婴儿, 是不会有这些记忆的,但我就是知道。自从我十七岁被接进未王宫,就时不时地梦到这些。起初我就以为是很简单梦,但是后来,这些画面竟然全都可以拼起来,而且我装作无意跟他提起, 他脸上那种表情, 我就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他接我回去, 只是想要弥补,想让自己亏欠的良心得到慰藉, 让自己安心。但是这样近乎施舍的补偿,我是不会要的。”
“凭什么呢?当时扔我的时候那样无情,现在又要揣着一副有情有义的面孔,想让我原谅么?不可能的。”
“我这辈子只认一个爹,就是把我从雪山沟里捡回去,宁愿自己光脚也要给我买鞋的老爹。不是锦衣玉食融化显贵,却可以为了一己私欲扔下我的安胄。”
“所以我一直想从未王宫里跑出来,安如意找我帮忙的时候,我很快就答应了。”
方羿心中一疼,他万万想不到小夜叉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后面掩藏了这么多辛酸。经历了这么多,竟还是这样一幅乐观爱笑的样子,真是难得。
“我还以为你是看中了我府上的青铜盏。”
他笑着调侃。
安戈的表情立马严肃,“那当然了!”理直气壮地抬头挺胸,“两者不冲突的好吧!值钱宝贝在我心里向来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方羿怒了,手在他腰上一按,十分危险,“什么?”
安戈立马怂了下去,讨好地笑,“当然了,你这个宝贝是在所有宝贝里的第一,第一中的第一。”
方羿这才不计较了,扯回方才的话题:
“话说回来,传言未王先后,也就是你的娘亲,听说未王找到她时并没有看到你。你们是何时走散的?”
安戈眉头微皱,“我也不知道,记忆到我娘带我逃跑那里就断了,后来还发生了好多事,我隐约觉着是很重要的事,但是都模模糊糊的,想不起来。”
方羿见他想得苦恼,于是揉着他柔软的头发,道:“莫去想了。往后我在你身旁,我护你卫你,保你周全。”
安戈听后,心里很是甜蜜,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美滋滋道:“我就知道猴哥最好了!”
方羿畅快一笑,鲜少地露出了牙齿,咬了一记他的鼻尖,“知道就好。”
安戈盯着他,看他堆了满面的愁绪陡然之间消失了,很是疑惑,“人家都说,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自己心里会好受些。那怎么我说了,你反而还落了一块石头的样子呢?”
方羿若有所思:“因为你说服我了。”
安戈还是不解:“我一直都在说自己的事,怎么就说服你了?说服你什么了?”
他一面在方羿怀里拱一面问,这弄得刚把邪火压下去的人尤其燥热。
呼吸粗重了几下,“乖,别动了。”
安戈眼尾挑了挑,笑得蔫坏,“你不说清楚我就动。”
“你再动下去,就得负责。”手臂一紧,二人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安戈明确感觉到推荐贴上来一块热铁,欢脱的身子霎时一僵,“你自己控制不住,我负什么责?”
“那怎么办?”方羿似笑非笑地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嗓子道,“大起来了。”
安戈顿时慌了,“大大大......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可以大?”
方羿慢慢抬起身子,虚压在他身上,“还不是怪你引诱我?”
安戈欲哭无泪,“谁,谁引诱你了!已经做了两次了,不,不行了......”
“那咱们打个商量,一次,一次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