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谓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儿子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转茶杯,一脸地漫不经心无所事事。
本就憋着一口气的萧谓现在更是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上去就甩萧玥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如此响亮。
肃静,满堂肃静。崔管家携众奴仆低眉颔首,大气都不敢出。
早在接轿时,他就觉得相爷身上莫名一股火气,本来以为是朝中事让他烦心,哪里料到是因为少爷……不敢多想,崔管家领着众人识相地退了下去。
萧玥不紧不慢地站起来,顶着发红的半边脸唤了一声爹。
哪知萧谓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气的胡子乱颤。
萧玥扯了扯生疼的嘴角,扯出一个苍凉的笑。
“爹,打我,总得有个理由。”
“理由?你还敢跟我要理由!”萧谓紧攥着衣袖,狠命克制自己不要冲动。
面前人,是他的独子,自打正夫人过世后,他继娶了数房,哪知直到萧玥长大成人,后院竟无一有所出,兴许是他命中注定,子息衰薄。因为他是独子,他向来惯他宠他,也对他寄予厚望,可是前夜的一封匿名信,让他着实气的不轻。
“你是不是看上了一个叫南兮的戏子?”
“是。”萧玥答得痛快。
“哼,你爱谁娶谁我都没意见,可是,”萧谓深吸一口气,眉宇间的风暴似乎随时都能将人吞没,“你非但不理家事,甚至将府里一切机密的处理权都交给那个南兮,任凭她在府里呼风唤雨,恃宠而骄,将我左相府闹得鸡犬不宁,可对?!”
眉间雪(七)
凌虚阁内,萧玥坐在桌前,皱巴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要求南兮给他上药。
南兮倒也没拒绝,一边从容地给他涂抹那触目惊心的五指红痕,一边开口问道:“相爷打的?”
“嗯。”萧玥闭着眼睛享受着这如春风拂柳般的轻柔,哼道。
“为了我?”
“嗯。”
“解释了吗?”
“本来想解释的,可是他宁愿相信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也不愿意相信我,我一来气,就不想解释了。”
南兮动作几不可见地一顿。
“还是找个机会心平气和地同相爷谈谈,他毕竟是紧张你。”
“兮儿说的,我都听!”
“还疼吗?”
“疼!兮儿你给我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南兮果断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两日,萧玥大半时间都呆在凌虚阁,一来不想面对他那个犯糊涂的老爹,二来是想护着南兮,以防他爹来找事儿。
父子冷战的这两日,府里一直弥漫着硝烟气,下人们做事愈发谨慎细微,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殃及池鱼。
最后,还是萧玥先低头,在南兮的的软言相劝下去找了他爹。哪知人还未跨进门,就被迎面飞过来的砚台止住了脚步。
这是还没消气呢,萧玥如是想。
朝堂上的事也没见你这么糊涂好骗,怎么一到我身上就成这样?一封匿名信竟如此计较,何况那信的内容还掺那么大的假!
萧玥越想越气,最终果断选择不认错了,扭头就走!
“你若是不将那个南兮赶出去,今后就别认我这个爹!”
骤然传来一道厉声,萧玥再次止步。
“爹,你不是说过,我爱谁娶谁你都没意见么?”
没有得到回应。
萧玥抿唇,脸色晦暗地离去。
房内,萧谓闭着眼,一下又一下地兀自长叹。
不管那封信是谁写的,也不管那封信的内容有几分真,他强烈的直觉让他知道,南兮留着,终将是他左相府的祸水!
“那两巴掌,值得你高兴成这样?”即墨一进门,就看见言聿笑得合不拢嘴,躺在摇椅上惬意地晃着羽扇,还时不时地给自己丢花生米,一脸的享受。
“那是自然,痛快,实在是痛快!”
那两耳光,他是真觉得解气!
“你啊……”即墨无奈地摇摇头,“若换作季未岚,你还会这么想么?”
言聿突然默了。
季未岚啊,那个正人君子。
“兮儿,为何总是闷闷不乐的?”萧玥单手撑颏,仰脸看着南兮的盛世美颜,“这么久以来,我好像从没见你笑过,兮儿,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啊?有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拿来,只要……你多笑笑。”
南兮沉默片刻,道:“听闻左相府有一块举世罕见的血玉,可对?”
“难道兮儿喜欢?”
“听闻它能怡神养颜,助人长寿,有些好奇罢了。”
“那兮儿等会儿,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来!”话落便没了影,留下神色复杂的南兮在那执杯独酌。
不一时,萧玥就兴冲冲地回来了,这回连下人也没见跟着。
通体碧红,莹润无比,颜色清亮地好像能滴出血来,入手温凉,一掌大小,质地极佳。
“兮儿可喜欢?”
南兮翻看了几次,又将它交给萧玥:“欣赏过了,怎么拿来的便怎么放回去,据说这是相府的家传至宝,若是相爷知道你擅动祖传血玉,怕是又要气得不轻。”
“没事儿,这迟早要传给我!”萧玥满不在意地笑笑,“若兮儿当真喜欢,我就送你如何?”
南兮垂眸看着血玉,不置可否。
后来,血玉还是被萧玥留给了南兮。
是夜,月明星稀,云淡风轻。
“诗诗,南兮要那血玉,到底想做什么?”言聿瞪着大眼看月亮,呈思考状。
今日,连他都能看出来南兮确确实实是想要血玉的,推辞不过是欲擒故纵。
夏夜的屋顶确实是个好地方,宁谧清幽,视野开阔,凉风醉人。
即墨走到躺着的言聿身边坐下,慢条斯理道:“依我看,她要它无用。”
言聿闻言噌地坐起来:“诗诗,你又忽悠我!”
“……你且听我说完。”
“……”
“血玉的用途对南兮无用,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看上了它的功效,而是看上了血玉这个东西。”
“诗诗,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言聿疑惑,对于即墨一向观察入微而有的猜测直觉叹服不已。
即墨看了他一眼,侧身躺下,一袭玄衣融入夜色。
“那封信你定记得,你可知道点什么?”
“我猜是右相一党中的某些人想给左相使绊子,将萧玥的作为恶意夸大,偏生萧谓对这个独子也忧心地紧,硬是信了,是这样吗?”言聿扬眉,对自己的分析颇为得意。
即墨微微勾唇:“你只猜对了一半。”
“……”
“是右相一党的人做的不假,这个人你还颇为熟悉。”
“季未岚?!”
即墨点头,闭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我猜得到,想必南兮也猜得到,她对季未岚的了解,远胜于你我。”
言聿若有所思地颔首,就着即墨身边再次躺下,还高高地翘起二郎腿:“那季未岚倒也是个专情的,他这么做,总不会单纯的是想逼南兮回来吧?”
“当然不是,”即墨对言聿的开窍微微赞许,继续道,“如今两相之争正如火如荼,而萧谓是一党领头人物,借此以家事牵制他,于季未岚可谓一举两得。
“南兮大概没有料到季未岚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惊讶归惊讶,她随机应变地还不错,换言之,她已经有了对策。
“而那块血玉,不过是个引子,南兮,她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真正的好戏,快到了……”即墨耐着性子一点点解释道。
言聿停止晃腿:“诗诗,我有点乱……”
于是即墨默了,只感跟一只妖讲故事逻辑,委实不易。
纸终究包不住火,萧谓知道自己败家儿子干的事后,险些气的背过气去。
“来人,把少爷给我叫到祠堂!”
萧玥安分地跪在蒲团上,双手环胸,神态恣意地看着上首的列祖列宗。
萧谓手持银鞭,怒火几欲烧着眉毛,这幅姿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要上家法。
萧玥不畏不惧,一眨不眨地望着上首,似乎虎虎生风的鞭子抽的人不是他,对萧谓的诲戒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只等着受完刑后走人。
萧谓只打了三鞭,便再也下不去手。
肩头,后背,手臂,三处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
萧玥自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
两人都不动,就这么僵持着,最后,萧谓无力地说出一句你把血玉给我拿回来后,便丢了银鞭,步履不稳地离开了。
“既是崔管家代你处理家事,为何不让他去作证?”南兮狐疑地问。
“崔管家处理的只是府里的琐碎事物,并未参与机密文案的批阅处理。”萧玥解释道,“可他却坚持认为,我将它们全权交给了你,你看他,定是老糊涂了!”
南兮没有立即接话。
萧玥看似玩世不恭,也不是完全不管一点公事,若是他不亲口说,南兮也不知道他还处理机密文案。
“相爷不回朝了?”
“怕是他非得把这桩事解决了才肯回去。”
萧玥道,“除非有皇召。”
南兮颔首,转身来到屏风后,在放着桐木琴的几案前坐下,无言抚琴。
悠扬清韵,凌波带兴,赫然一曲《连舟祭》。
萧玥听着看着,弯了眼角。
他的兮儿,真好。
夜色如墨,月华退隐,凉风凄切,偌大的翠湖里,荷花闭着花苞,似乎在躲着什么压抑逼仄的气息。
凌虚亭里,一个黑影缓缓走到亭边,凉风吹起她的衣袂,露出一抹冷艳的红。
那人在亭边立了许久,最终从袖中取出一块物什,妖娆夺目的红光在黑夜里有些刺眼,那红光并未在那人的手里呆多久,便以一道优美的弧线“咚”的一声沉入湖中,销声匿迹。
即墨倚在树枝上,看完这一幕,敛了眼眸。
今日的阳光特别白,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明明是夏日,花园里却是一幅百花凋残的衰颓光景。
面对这样的反常气象,下人们议论纷纷,都云将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谣言四起,闹得人心惶惶。
南兮也听到了传闻,闲来无事,索性去园里转转,这一转,便转见了早该见到的人。
“南兮姑娘。”
南兮微微点头示意,算是对这个一身官场气的人行了礼。
萧谓微怒,对南兮简单的行礼之为颇有不满,奈何不好发作,强行摆出一个笑来:“南兮姑娘,可是做好这相府女主人的准备了?”
萧谓开门见山,问的甚是直接,连客套都不屑,显然是看不起南兮。
原本在周围各自做活的仆人,听得此话,也都识相地四散开去。
南兮挑眉,似乎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
“相爷怕是多虑了。”
“哦?”
“南兮对少爷,并无情意,也从未有过变客为主的想法,相爷大可放心。”
“当真如此?”萧谓怀疑的眯眼,“若你没动过那样的心思,便早些告诉他,解释清楚断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在你身上虚废年华!”
“南兮自然会告诉他。”
就在萧谓准备展露笑颜时,眸光瞥见南兮身后那袭熟悉的紫色,心底一惊。
南兮顺眼萧谓的目光侧眸,虽未看到,却已知是谁。
“兮儿……”
眉间雪(八)
“言聿,别睡了,快起来。”即墨坐在床边,第六次叫言聿起床。
“嗯~”言聿咕哝着,抱着被子的爪子就是不撒开。
“南兮昨夜把血玉扔了。”
“~”
“萧玥与他爹的矛盾将会加深,你也不好奇?”
“~”
即墨看着他的反应,默了片刻,突然道:
“南兮要嫁给萧玥了。”
什么?!”言聿噌地坐直身子,看到的就是即墨满是得逞意味的脸。
……
“就这棵树。”
言聿携即墨于树枝上落定,静观下首不远处的动静。由于没有睡够,言聿化了原形,窝在即墨的怀里继续犯懒。
萧玥耍剑刚刚回来,途径此地,将二人的对话听的一字不差。
“玥儿……”萧谓有些心虚,生怕他误会是自己逼迫南兮。
萧玥走过南兮,在萧谓三步远处站定,虽然方才听到的话让他很难受,可他最想问的,是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接纳她?她做错什么了?!”
萧谓见儿子如此不敬,本有的几分内疚瞬时化为怒气:“你就是为了她一个戏子三番两次地忤逆你爹我,你可知我走到如今的地位费尽多少心血吃过多少苦头?!在你眼里究竟是她重要,还是相府的世代荣华重要?!”
“哼,”萧玥颇为不屑地别开脸,“当然是她重要!”
南兮几不可见地攥紧衣袖,眼里的光明明白白地写着萧玥,你不该喜欢我。
萧谓一听,怒极攻心,噗地吐出一口老血,指着萧玥的手颤抖不停,匆匆赶来的崔管家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给他顺气。
“你……逆子!逆子!”
崔管家忧心地紧,看着萧玥的眼神带了一丝责备。
萧玥不为所动,转身来到南兮身边,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爹,孩儿此生的妻,只能是南兮!”
“你—”萧谓一把推开崔管家,疾步上前,高高地扬起右手——萧玥自知他要做什么,干脆闭上眼睛,等着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