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衡没有说话,胡以侃继续道:“我追随你,是因为这个乱世,你是唯一的君主,你看看外面的世道,我读圣贤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你出去看看外面的百姓!”
胡以侃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周衡,道:“太子爷,你能结束这一切,为什么不去?”
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近在眼前陈婠婠的尸体,任剑远和双刀会的那些人,无数为了天下太平而死的江湖侠客,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齐王,被抽骨扒皮的燕王,含冤入狱的大臣。这些人都在等着周衡,他们不能白死,周衡不能出丝毫差错,必须稳稳坐上皇位,才算是无愧于这尸山尸海。
但他不想,他不想要天下,他来京都只是想复仇。然而事已至此,他想不想已经不重要了。
周衡闭上眼,他的声音像是被沙漠里的沙子磨了一遍,他几次张口又几次放弃,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流血:“伏城刺杀丞相之女陈婠婠,下令缉拿,一经发现……”
周衡说不下去了,每一个音节都是对伏城的背叛,对他自己的背叛,他顿了顿,许久之后才慢慢说出最后四个字:“就地处死。”
周衡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像是全身都脱了力,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说好要护伏城一辈子,却在最后关头捅了他一刀。
周衡站起来,他走得踉踉跄跄,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推开胡以侃的搀扶,他想回到太子府,他想回到家慢慢蜷缩起来,但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伏城也没有金铃了,他要这个家有什么意义呢?
胡以侃道:“殿下要干什么?”
周衡顿了顿,头也没回道:“报仇。”
伏城帮周衡铲除了最大的阻碍,周衡如今已经不需要起义军的帮助,他去皇宫的路途上根本无人阻拦,他堂而皇之的带着自己的羽林卫和轻骑兵进了宫。
如今局势已定,周衡不至于这么着急,他可以缓一缓,但周衡不想缓,他太想拥有权利了,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如此渴望那个位置,没有权利的他根本什么都守不住。他不够强大,他足够强的时候才有资格说一句要护住伏城。
周衡进宫的时候,永乐帝已经清醒了,他醒悟过来,想要召唤自己的禁卫军,可惜禁卫军被伏城重创一半,另外一半被周衡控制。
永乐帝大声呼喊唤锦衣卫前来,锦衣卫是他忠心耿耿的狗,但他在周衡身后看到了陆川柏。
周衡身后站着的并不只是陆川柏,他的背后跟着锦衣卫和轻骑兵,黑压压的压进自己的养心殿。
梦里成真了,但又没有那么真,周衡没穿黄金甲,自己也没有在金銮殿,而是可笑的缩在自己的寝宫里,穿着白色的里衣。
太后还没走,她好不容易把永乐帝安抚下来,转身就看到了周衡。周衡对太后行礼,那一瞬间太后明白了周衡的意图。
周衡袖子上有他自己的血,他身上还有融化的血水,但他的眼睛那么黑,黑的像是一口古井,野心已经刻在他的眼底。
永乐帝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站在永乐帝旁的刘公公应当是要保他的,但刘公公是个太监,太监向来和忠心二字没什么相干,他们是最会审时度势的一群人。刘公公朝着周衡一点头,刘公公是个聪明人。他明知道周衡的血脉存疑,但当时还是派东厂的人去白麓城帮他。刘公公帮周衡不是为了好心,而是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如今这条路起作用了,刘公公手持拂尘暂退一旁,像是没听见永乐帝毫无尊严的大吼大叫。
周衡望着永乐帝,所有事情皆因他而起,是时候该结束了。
周衡渴望这一天太久了,他原以为他会很快意,但他没有体会到大仇得报的任何愉悦。在前往复仇的这条路上,他已经找到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周衡淡然道:“父皇,你疯了。”
“我没疯!”永乐帝不顾形象的大叫起来,他之前沉浸在楼贵妃变成妖怪的事情中,如今已经清醒了,他没有疯!
周衡道:“这个位置,你坐的太久了。”
永乐帝大叫:“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太子!”
周衡看了一眼刘公公,刘公公便搀扶起永乐帝,道:“陛下真是老糊涂了。”
永乐帝完全顾不得形象,他想挣脱刘公公的手,但他哪里是刘公公的对手呢?刘公公的手像是铁一样死死焊在他手臂上,永乐帝道:“连你,连你也骗我?”
刘公公把永乐帝按回床上,永乐帝又扭头面向太后,他像一个老孩子一样去询问自己母亲的意见:“母后,你告诉他们,朕没疯。”
太后感受到周衡冰冷的目光,如果是之前她还要优柔寡断一番,然而她看到了燕王的下场。于是她在健全的孙子和儿子之间选择了周衡,她轻柔的摸上永乐帝的脸,像是哄小孩一样软声道:“陛下伤心过度了。”
永乐帝后退,他把自己缩进床的角落,他冷眼看着屋内的所有人,他们都在骗他,他怎么会疯呢?
这四面八方的人,没有一个人真的信他,这些人全都要害他。
周衡面无表情道:“儿臣带了位好大夫来。”
严少康从周衡的身后慢慢走出来,永乐帝愣了愣,他眨了眨眼睛,他看了严少康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严少康跟老家主长得太像了,他们身上那股阴冷的气质如出一辙。
永乐帝刚刚平静下去,如今如遭雷击一般,然后又突然想清楚了,他哈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骗我骗的好苦啊。”
一位帝王的死法也要符合自己的身份,他应该死在另外一位帝王手里,这样记载在史书上也是一代枭雄。但周衡不屑,他甚至不想让永乐帝的血沾染自己的手。他把复仇的权利递给严少康,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比他更恨永乐帝。
严少康为了这一天付出了一切,甚至违背了自己医者的原则。严少康一步步朝着永乐帝而去,像是一个从墓穴里爬出的僵尸。
第144章 登基
永乐二十九年十二月发生了很多大事, 最大的事情有两件, 楼天道之死和永乐帝退位。
十二月二十九, 永乐帝伤心过度犯了失心疯,传位给太子周衡。
至于永乐帝本人, 被周衡软禁在皇宫里。
严少康到最后也没有动手, 面对着自己的仇人,严少康似乎一瞬间理解了很多东西, 他已经不想在杀孽的路上越走越远。严少康扔下刀,慢慢走出皇宫, 他看清楚了京都的残酷, 无情的杀戮比江湖危险百倍。那天,严少康离开了京都。
周衡没杀永乐帝, 杀他太便宜他了。永乐帝日日夜夜嘶吼自己没有疯,他被禁足在一间院子里,院子里只有两个伺候的小太监。他的吃食就是普通太监的吃食, 周衡没有刻意苛待他, 但在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永乐帝眼里,这些食物连猪食都不如。
永乐帝失去了一切, 他没了皇位没了尊贵的生活。他住在阴冷的皇宫里,没人来看过他, 他只能大喊大叫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时间久了永乐帝就知道这是妄想, 没人注意到他,他被人彻底遗忘了。
于是永乐帝只能颠来倒去的念叨以前的日子,他又做噩梦了, 噩梦里陈皇后过来索命,他像个老孩子一样半夜惊醒。
永乐帝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他逃不出去又躲不开,那些心魔总是半夜来找他。而他院子里的两个太监对此不闻不问,他们唯一的任务只有一条周衡的命令:别让他轻易死了。
永乐帝这样半疯半癫,竟然苟活了三年才死。
新帝周衡在宣正殿举行了简单的登基大典,周衡穿上了缂丝十二章衮服,头戴冕旒,腰间佩戴龙符玉牌。周衡除了佩戴一块龙符以外,还佩戴着一块别的玉牌,这块玉牌没什么神通,看玉料并不是什么好料子,有点意思的是正面雕刻着一只兔子,宫人本以为这是一块生肖牌,但翻过来又看到背面雕刻着一只老虎。哪有这样的生肖牌,怎么会有人搞不清自己到底属什么的。
宫人说这不合规矩,但新帝执意要戴。宫人便顺从的把生肖牌和龙符佩在一起,这样不伦不类,走路的时候会发出玉器相撞的清脆声。
宫人帮周衡整理仪表,偷偷看了一眼天颜。周衡长得好,穿什么都像样子,现在却觉得他就是为了这套衣服而生的。周衡生的白,如今看起来五官更是分外分明,这双眼睛太黑了,黑到好像能把人一眼看透。薄唇不知道为何今日分外的红,简直像是要滴下血来。明黄色的龙袍,冕旒上的垂珠把他整个人都衬得不近人情。
是的,不近人情,宫人也只想到了这样的一个词。
宫人当年也伺候过永乐帝,永乐帝登基时意气风发龙颜大悦,眉梢都吊着高兴。但周衡不是,他今日登基,脸上无喜无忧,好像这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祭天仪式,过来走个过场就走了。
周衡理好了衣服,听到外面有人催促便走了。宫人看到了周衡的背影,却想不通这位年轻的帝王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衡本想一切从简,以为来的人不过是几位大臣和礼官。但没想到来的人那样多,他们渴望太平盛世太久了,文武百官陈列在两旁,有些人刚刚被周衡赦免出狱,身上还带着伤病就换了朝服前来。除此之外,宫外还有无数的百姓,他们虽然看不到登基具体的仪式,却一直望着宣政门的方向。
周衡在礼官的引导下慢慢拾级而上,这楼梯真长,像是走不完也看不到头一样。
周衡走得很缓慢,他每走一步就在想自己的人生,他前半生受到无尽宠爱,后几年被永乐帝疑心疑鬼。这样的事情他每每想到都带着一股怨气,如今怨气已经没了。他心里有别的东西,他想到了白麓城。
他想得太仔细了,他几乎是在脑海里又过了一辈子,他想到刚跟伏城见面时,他们总是看不上眼,吃个面都恨不得打一架。
他想到自己那时候嘴碎,伏城总是被他一口气噎死,却也不忍心看他受难,总是照顾着周衡。现在想来,伏城太温柔了,他嘴上说着嫌弃,但会哄自己吃糖给自己疗伤,愿意为了自己对抗整个柳荫巷,愿意为了自己销毁血佛命都不要了。
周衡走累了,他停了停,他不能回头,他必须向前。
伏城明明可以在白麓城继续过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但周衡想让他来京都,伏城就来了。伏城为了自己,甘愿做一个没有名分的小相公,在太子府跟两个小妾屈居在后院里。伏城为了自己,甘愿去刺杀楼天道,那次刺杀伏城是做好必死的准备前去的。
真傻,周衡心想着,伏城真傻。
周衡望着前方,为什么这些楼梯这么长呢?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了。
周衡不像是在走台阶,他像是在走这尸山火海,死的人够多了。他们说的对,周衡甚至连逼宫都不需要就堂堂正正的即位,他真的做到了,双手清清白白,找不到丝毫的错处,完美的如同一块无暇的白玉。
周衡终于走到了顶,经过繁复的礼节之后,他接过礼官双手呈上的玉玺。
新帝周衡即位,年号泰安。
周衡转过身,礼官朗声道:庇佑我大周朝,福泽永固,国泰民安!
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他们齐声大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如山喊,周衡在人群中寻找着伏城的身影,但他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额头上刻着火云纹的男人。
你说过我称帝的那天,在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天,你会在人群中看着我,你说过会看着我登基,你食言了。
伏城杀了陈婠婠,那日之后朝廷广发通缉令四处追拿伏城。右相对胡以侃的说辞存疑,但他并不敢对周衡有什么微词。陈婠婠民间声望极高,陈婠婠之死触动了不少江湖侠客,何况陈婠婠的姨夫是武林盟主。在武林盟主的带领下,江湖处处都是针对伏城的陷阱。
一夜之间,伏城成了赫赫有名的大魔头,不论是周衡还是徐云起,他们都来晚了。
伏城对此无所畏惧,他早就走上了这条路,他真如陈婠婠所说,下半辈子生活在无尽的追杀之中。
伏城只能居住在破庙或者无人居住的荒宅,他杀了多少人他已经不记得了。他身上的伤口痊愈了又裂开,总有新的伤在上面。
最初有人替伏城说话,伏城杀了楼天道是大功臣。但这样的话慢慢变少了,因为伏城已经卷入杀戮中,当他杀的人太多,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泥潭。那些前来报仇的,寻事挑衅的居多,慢慢的就忘了最初所谓正义的初衷。
伏城在寻找罗摩,他的复仇计划还没有完。罗摩真是狡兔三窟,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了线索。
锦衣卫也在寻找罗摩,罗摩没有顺利离开京都,他又找一个小门户,如法炮制的用摄魂术控制了这家人。
如今的罗摩已经失去了楼天道的庇护。罗摩躺在床上,他的肚子上中了任剑远一剑,任剑远的剑上带毒,他逼出了大半,但也有一大半已经深入骨髓。但罗摩想活,他经过这件事之后才发现自己想活,他不想这么轻易的去死。
罗摩的肚子已经烂了,散发着恶臭,肠子被任剑远捅碎。除此之外,他身上有不少伤,是火雷炸伤的。
罗摩病歪歪的躺在床上,因此等伏城找上门来的时候,他颇为吃惊想去寻找武器已经来不及了。伏城当时刺杀楼天道失败的时候一度让罗摩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然而看到伏城的眼睛就知道他没有找错人。伏城已经开了杀戒,他变成罗摩心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