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穑子虚乌有的捻着自己白花花的胡子,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道:“圣意难测啊,惭愧本尚书研究至今,只能猜得出一些皮毛罢了。”
温涵急忙道:“怎会?前辈不必如此谦虚,还望您明说。”
李穑:“那本尚书就妄言了。皇上近日是在因何事而困扰呢?”
温涵:“自然是因为国库空虚,亏损严重,入不敷出而苦恼。皇上仁慈,又不愿征收赋税,那么···”
话说到了一半,滔滔不绝的温涵终于是恍然大悟,急忙止住了话头。
李穑见他那副模样,顿时感到了一丝欣慰,祉国后继有人啊。
李穑:“怎么样?开窍了吧。”
温涵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所以,维持开支而又不伤害百姓心的唯一办法就是将某一项不由皇商经营的货物,禁止民间私自贩卖了。”
他边说着,边兴致勃勃地抓着手中的文书,在半空中,左右胡乱挥舞着。
李穑:“比如说?”
温涵:“官盐啊,这是一笔由太上皇起,就一直在由民间私自贩卖的民用商货。”
温涵越说,声音越小,越是有些不寒而栗。
若是私盐真的被皇上禁止了,那么民间会发出的反响想必是大大超过增加赋税的。
因为如果增加税收,深受其害的仅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而一旦禁售私盐了,那些以此发迹的富人才是反响最大的。
而一方富甲一旦不满,就会举旗抗议,抗议得不到满意的反馈,就会爆发一方动乱,沿街的商铺皆会因此而悉数关闭,百姓正常的生活就会无法维持。
现在民间的那些富人早已不是富有的意思了,他们家中大多与官府官兵牵连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即使大多数富人都不是为了官商勾结,狼狈为奸之类的,只是为了便利通商,与进口货物时,不受太多官府条例的拘束。
但如果,以上假设的情况真实发生。
那么,此时官商就是真的官商勾结,意图谋反了。
那些由朝廷聘用,却是由商人养着的官兵就会成为最为恐怖的主力。
这样与民争利,导致皇朝覆灭的例子,历史上比比皆是。
“温大人,您还不走吗?”
疑惑的询问声不合时宜的响起,却将温涵拉回了现实。声音是一个温润的少年音,轻轻的响起。
温涵转过身,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就是在那一瞬间,受到了严重的惊吓而已。
温涵并非不曾见过太子殿下的微笑,相反的,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对所有人皆是笑脸相迎的温润。
只是在刚才那般恐怖的猜想后,在看到了那般诡异的微笑,激起了他潜意识中的回忆而已。
当年,某个人也是带着这般的微笑,将那个人的生活破坏的一塌糊涂。
容陌似乎对他的感受浑然不觉,依旧挂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和蔼笑容,将手指抵在唇间,轻声笑道:“温大人,拜托您暂且对您的猜测保密,不要在今天早朝时提出任何异议了。”
“可是···”温涵难得强硬到想要出声反驳,那可是关乎民生以及祉国江山社稷的法令啊,怎么可能不深思熟虑,不提出反对呢?
温涵做官就是为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的生活,现在,他的面前也摆上了一道选择题,是为了百姓,强行出头,反对皇上的喻令,还是为了官位,缄默不语。
还有,为了自己那点私心,坚信邪不胜正,自己能成功为常大人平反。
但还未等温涵作出选择,一向是跟在容陌身后的卫宪就制止了他想要提出异议的行为,将他拖住了。
温涵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太子殿下离自己越来越远,连拒绝的话皆是来不及说出口。
卫宪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说道:“那就拜托温大人。”
卫宪放开温涵,装作不经意的说道:“上朝就要迟到了,温大人还不快走?”
温涵一向脾气不错,此刻也早已被他们主仆这一遭磨得没脾气了,更是无法说什么了。
温涵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小跑着,进入了乾清殿。
进入乾清殿,开始早朝时,温涵这才感受到更加深刻的毛骨悚然。
一向是嘈杂的乾清殿,今日似乎静得不可思议,就是那几位死冤家也不曾主动向对方挑衅了。
似乎每个官员都意识到皇上今天宣布的法令的不寻常,可是没有人会提出自己真实,反对皇上的看法。
容曙:“众位爱卿,祉国最近天灾人祸不断,国库亏空严重,财政懈怠。这半月以来,朕一直忧心于此,不知道各位爱卿可有任何好办法,以度过这个难关?”
容曙胸有成竹地从龙椅上站起,显然是认定了自己的做法无人知晓。
朝廷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出,互看了对方一眼,又转了回来,想必是下定了决心,将一切谏言都烂在肚子里。
温涵坐在人群中,难免有一些不寒而栗。
依尚书之言,似乎文武百官中除了像他这般,是今年科举时召入朝廷,初次上任的小官之外,那些老油条皆是知晓此次朝会上,皇上将要提出的法令意味着什么。
可是,现在却是无人敢说,无人反对,冷眼旁观。
最后,在鸦雀无声的乾清殿中,容曙似乎大失所望的一扫全场,面上却浮现出一丝喜色,又稍纵即逝。
容曙:“朕这几日苦思冥想,终是得出一个法子:唯有禁贩私盐,才可保证库收正常。”
他又稍等了三秒,以观察文武百官的反应,又接着说下去:“如若无异议,那就这般定下了。李穑,章斌何在?”
李穑:“臣在。”
李尚书毕恭毕敬地从队伍中走出,难免有一些大失所望。
他本是以为皇上不过就是随口一说,不曾想,他当真昏庸至此。
也许太子殿下的提议并非是大逆不道,两相对比之下,反而是有些道理了。
若是这项政/策真的实行下去,恐怕不过十年,国将不过也。
容曙:“朕特命你将此事整理为一份奏折,限你三日之内,将其呈给内阁。其他官员,开始汇报各部事宜吧。”
黄藤中:“皇上,近日西北蛮夷再次来犯···招远城土匪横行……”
容曙皱了皱眉,为了西北散国的事,黄藤中已经多次上谏叨扰他了。
刚开始自己还会理理,并且大张旗鼓的出兵。
但多半是无功而返,仅是几个散国的逃/犯,或者是越过边界的商人罢了。
如此往返多次,容曙便再也不信任他了,甚至起了厌烦之心。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黄藤中一直不曾得到晋升的原因。
他太倔了,不知变通,只会一条路走到黑,坚持他心中的真理正义。
而容曙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更何况他与七王爷的关系一向不错,让他如何信任他呢?
容曙急忙对林生黎使了一个眼色。
林生黎高声道:“退朝!”
黄藤中显然还想再说什么,却不得不屈身,作揖道:“恭送皇上。”
队伍末端的温涵随着官员,走出了乾清殿,在灿烂的阳光之中,自己恍如隔世一般恍惚。
温涵抬眼,容陌与卫宪在前方走着,似乎正在与对方争吵着。
随后,容陌又向李穑挥了挥手,低声吩咐了几句,将衣袖中的几卷卷轴塞给他,并给了温涵一个眼色。
温涵忍不住心中一寒,太子殿下究竟已经和朝廷中的多少人达成了联盟。
三日后,甲戌丰生十年,九月十八日,禁贩私盐的法令在全国通行发布。
至此,祉国的历史翻开了动荡的一页。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真的是打怪升级番。(笑)
☆、撼城(贰)
同年十一月,乾清殿中——
容曙不断地在龙椅旁的阶梯上来回踱步,重复着长吁短叹。
他昨夜一宿未眠,晨起时,也是了无一丝睡意。整夜就只是象征性地合了合眼帘,假寐了一阵,以让照顾他的姑姑安心罢了。
俩个月前,容曙曾是胜券在握地提出了自以为英明的“禁盐令”。
当时,仅是认为这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解决财政亏空的良策。他甚至野心勃勃地想要将此应急法令加入祉国历法之中,成为千古流传的律法。
他却忘了考虑颁布法令的后果。
开头的一个月,民间本是对此大加赞扬的,十分积极履行这项法令。
可现在呢?你去问问,哪个县令,哪个郡守不是怨声载道地辱骂朝廷:不在乎民生,不关心民情,就在乎自己享乐,葡萄美酒夜光杯,欢饮达旦的。
其实,一般的百姓哪个会在意那些个王朝更迭,改朝换代的?
他们就只在乎自己的庄稼,今年的收成好不好,足不足够喂养一家老小。
凡事不要逼得太急。只要赋税不沉重,他们都挺愿意作为勤勤恳恳的普通农民。
但是朝廷的这项禁令,却是剥夺了那些以此为生的私盐商贩。
他们大多也是一些穷苦人民,靠着这些边缘的工作,才能赚些小钱。
试问天下,哪个普通人不想过老婆儿子热炕头,闲时饮上一壶小酒的悠闲生活?
又不是多么贪心的人,只是想着,得到一些足够的钱,维持自家正常的生计罢了。
这才是祉国长达八百年的历史之中,历代君王情愿增收赋税,也不愿禁售民间民间私贩的原因。
哪怕增税会引起民愤,他们也不愿选择更加聪明的做法。
这也是容曙一直不曾参透的,甚至在先皇下达增加税收的法令时,暗自嘲讽过父皇太过愚钝,不知变通。
当时,还曾被皇额娘提着耳朵教训过,他也不曾改过这固执的想法,今日才是彻底领悟了先皇的意图。
可是,现在,未免也太迟了。
招远城和邯郸城内官盐滞销,商贩罢工,官府也不出面管理。
甚至,二城内,不断有官民揭竿起义,打着“官逼民反”的旗号,还不断有人响应号召。
而且,招远和邯郸已经开始遇到天灾人祸了,旱灾严重,粮食收成全无。
这一切,似乎都是在报复他实行的法令,都是无声的抗议。
民间的起义势头是越来越大了,朝廷官员这半月以来因此事,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吵得也是热火朝天。
文官主张的是和平政策,其中有人甚至是自己出资,向二城发放赈灾粮;而武官都是一群热爱打斗之人,主张着出兵建队,镇压起义。
农民还没打起来呢,百官早已将每日的朝会当成了战场,个个是唇枪舌剑,寸步不让。
更有甚者,朝会结束后,公然挽起了袖子,对之前反对自己意见,不服的官员点名,下了战帖:“你给我等着,咱们两明日午时,市集见 。”
对方也不甘示弱,立即反击回去:“去就去,真当本官怕你这个鼠辈不成。”
幸好是仅有武官才会这般简单粗暴,但是起码人家打完一架,分出胜负之后,就握手言和了啊。
而文官,才是容曙最为头疼的。
一个个酸书生,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打架什么的都不会,就将全力放在告状上了。
每个人都是拼尽全力地给政敌参折子,互借对方的陋迹,短处。
旱情还未解决,被贬的官员就有十几个了。
个个都是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大毒瘤,让容曙窝心不已。
偏偏每个下马的官员都身居高位,也来不及填缺补漏,就只能够先空着了。
容曙只好等着危机过去,再寻找好的合适人选。
一切的一切,都在想着惨淡的结局奔驰而去,令人十分糟心。
容曙甚至开始暗暗后悔接下皇帝这份苦差了。他本就是被母后硬推上皇位的,谁知看先皇那般威风,自己开始做起时,才发觉父皇是那般操心。
“升朝!”林生黎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容曙的沉思。
他从后殿的小隔间中走出,微揉了揉眉心,坐在龙椅上,威严的注视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
“皇上,臣有事禀报!”
李穑走出了人群,他最近时常收到招远城传来的急报以及请愿书。
“旱灾”“赈灾粮”“求援”等类似的字眼,不断的出现在书信之中。
容曙:“说吧。”
李穑:“招远城内,民怨沸腾,旱灾不断,庄稼荒芜,粮食殆尽,望朝廷拨粮支援
——甲戌丰生十年九月廿十日”
李穑从宽大的官袍衣袖中掏出了一卷卷卷轴,轻声而又清晰地念到。
李穑:“官商勾结,米价哄抬,穷苦百姓,换子烹食,望朝廷支援。
——甲戌丰生十年九月廿十五日”
“官商勾结,物价哄抬,无人可买,卖子求粮,嫁女换礼,小儿无用,上厨烹食,愿朝廷拨粮。
——甲戌丰生十年十月十五日”
“城门明日封锁,此为最后一封。无耻城主,逼良为娼,斗米千金。
——甲戌丰生十年十月廿十五日”
······
每念一卷,周围嘈杂的声音就寂静了一分。
李穑手中的卷轴不减多少,身却是越发沉重。
李穑已经是尽量挑选最为关键,最为惨重的语句诵读了,但是越念,心就下沉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