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温涵那般埋头痛哭,容陌也基本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他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温涵回来的目的一般刚在京城立稳根基的小官,是不会愿意那么快就离开京城的。
而温涵一听是去招远,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丝毫没有推托的意思。这在正常的官员中,几乎是不可能做出来的举动。
所以,容陌才会认为温涵虽然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至少也是会有点用处的。没想到,竟然应验在这里。
容陌正在发愁邹明私自羁押的外乡人无人统帅,翰林院中无人愿意站在他这方。这下子,全都解决了。
容陌看着邵延,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那质问完之后呢?”
邵延一怔,仔细思索之后,才拿出之前一直挂在脖颈上的一个小瓶子,认认真真地回答:“把寨主的骨灰还给他啊。这一直是寨主的遗愿。因此,那人无论多可恶,我也要完成任务。”
温涵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那瓶骨灰,突然喃喃地念道:“常孤鸿。”
☆、撼城(拾陆)
听到温涵说出这个名字,邵延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拽住了他的衣领,急切地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寨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快说啊!”
邵延死命的摇晃着他称不上健壮的身体,温涵却好似浑然不觉一般,只是痴痴的看着那瓶透明的玻璃瓶,突然扯住了他的手,哀求的看着他:“你能不能把他送给我,能不能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我连他都失去了,不想要连最后一点关于他的念想,都错过了。
邵延一怔,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就看到了他熟悉的眼神,一瞬间竟是不忍拒绝了。
但是他是答应了寨主,一定要将他亲手交给那个姓温的秀才的,怎么可以毁约?
邵延想到这里,又硬起心肠,回答道:“对不起,我是一定要亲手交给那位姓温的秀才的。所以,恕我拒绝您的请求。”
温涵听了他的话,也不管什么任务不任务了,连忙说道:“我就是那个姓温的秀才。”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在下姓温名涵,字寒洲。你手上的骨灰属于我的爱人,姓常名樾,字孤鸿,上任招远城城主之子。
“父亲被现任城主诬告,并取而代之之后,将他赐死了。他当时气不过,索性就带着家中的家丁抢了城主府中的宝物,又一把火烧了它,带着他们上山当土匪去了。”
“他自幼就有一心爱之人,乃是邻居秀才家的温公子。他们家没落后,温秀才就打发着温公子进京赶考了。”
“二人分别时,温公子与他说好了,只要他一回来,就准备成亲了。可当温公子回乡后,看到却只是破败的一座山寨,他不敢出声,怕知道爱人惨死的消息。只得悄悄地离开。”
“这样,够了吗?”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温涵的神色一直是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只有那双星眸亮得惊人,执拗的盯着邵延的脖子。
其实,世界上大多的哭泣皆是在无病呻吟。许多事乍一听十分难过,其实也就是无处倾诉,才会情郁其中。
邵延愣愣的听着,又慢慢的点头,够了,真的足够了。不仅一切都属实,而且还让他恨不起来那个姓温的秀才了。
他就说嘛,寨主的眼光怎么可能会差到那种地步?临死之前,还对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念念不忘。
毕竟,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若是一直那般坚定的付出,收到的尽是冷漠以对,怕是会累的。之后,就会放弃了。
邵延沉默地解下吊坠,轻轻的放在温涵的双手上。
温涵不禁红了眼圈,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小瓶子,泪流满面。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荒唐事啊,才会舍得离开那个不懂得说话的傻子啊。明明到了最后,情愿将一切都留给自己,还舍不得说一句责怪的话。
他究竟是何其有幸,才会遇上这么一个人。
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会让你觉得一切都配不上他。甚至在献出自己的真心时,还会觉得诚惶诚恐。
容陌将最后一块烤肉咽下,突然站起身,给火堆洒了一圈沙子,又用靴子踩灭了最后一点星火,说道:“我们该走了。”
温涵看着他,轻轻的唤了一句:“公子,我······”
容陌忽然展露出一个温暖的笑颜,垂眸轻笑道:“”温大人难道不想为常公子报仇,为常大人洗刷冤屈吗?
温涵听了他的话,眼中本是充斥着热切的光,却又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思索片刻,又低着头,轻声拒绝道:“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我自己可以解决。自己的仇还是要自己来报,不必牵扯上殿下了。”
容陌也是难得被别人这般直白的拒绝,笑容一僵,却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容陌反问道:“难道温大人以为孤是自愿帮助您的?”
温涵虽不甚了解容陌,却也知道无偿的帮助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所以,他也只是摇头拒绝:“不必了,我不认为,也不需要殿下这般在意。”
容陌见他那般倔强,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又确实需要温涵,只好道:“那就算了吧,孤就在背后默默支持温大人了。”
温涵:“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邵延也是感激地连连鞠躬,却突然发现温涵话中的不对,不可置信的重复道:“殿下,您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也是僵硬地转头,难得这么想否认自己的身份,低声骂了句:“干!”
太子殿下丝毫没有发觉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究竟有何不对,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痛快地骂粗话,感觉是挺不错的。但是,比起这些,还是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就被曝光了,比较重要。
邵延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变成了惊惧,而后又变成了紧张。
容陌有几分好笑,却也可以大致推导出他心中所想。
无非就是:妈耶,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居然就是太子殿下。虽然自己之前就已经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了,但也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显赫厉害。
不对啊,一介皇族为何突然来到招远城,还找上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我犯了什么事了?
我貌似也没干过什么事,除了坑蒙拐骗寨主的糖吃,也没干什么了。对了,我前面是不是冒犯过他,还叫了他“贼人”。怎么办啊?我不会因为这个被定罪吧。
容陌有些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忍不住轻笑一声。
邵延一怔,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心路历程,也是止不住的发笑。
两个相差无几的少年,笑得那般纯粹,直晃得人移不开眼。
温涵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墨轩轻轻勾唇,本就白皙的肤色愈发苍白。
他垂了垂眉眼,不着痕迹的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轻轻阖上眼,吐出一口浊气。
不行,再撑一会儿,就结束了。所以,绝对不可以······
“子卿!”容陌转过身,笑容满面的神情一僵,即刻换成了担忧与惊惧,甚至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懦弱。
也不知是不是邵延眼花了,他似乎看见了一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流出了他的眼眶。他眨了眨眼,就发现容陌的神情自己是愈发看不明白了。
容陌只是阴沉着一张脸,扶起跌倒在地的墨轩,翻找着他身上的伤口,终于在他手心中发现了一道已经浸满了毒液的伤口,甚至已经开始凝固了。
与之前他在王建山身上发现的伤口痕迹,分毫不差。
容陌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也开始冰冷凝固。
又过了三秒,容陌狠厉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从恍惚的状态中恢复正常。
他闭了闭酸涩的眼,轻声默念道:“他不可能出事的,我还没有封他做摄政王,他还没有看着墨秋凉出嫁。还有,我们也还没有······成亲。”
容陌睁开眼 ,眸中已经恢复了清明。细看,才能看到他眼中深藏的血丝,混着他发黑的双珠,格外的可怖。
容陌摸索着墨轩的手,回忆着黄藤中曾经教授过的临时解毒的方法:第一步,用布条扎紧伤口。
容陌毫不留情地撕开自己的衣服,哪怕只剩单薄的里衣了。他皱皱眉,脱下了中衣,并用皎世分割成布条。
布条在墨轩的手上紧紧的缠绕了几圈,又扎成了结。
第二步: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封住全身的穴位,避免毒的扩散。“此举,有可能会造成假死状态。”
容陌的手指迅速点过墨轩身上几个重要的穴位,才惊愕的发现这些穴位早已被封住了。而且,不像是人力封住的,反而就像是一进入他的身体,就被身体中积淀的那些物质控制了。
容陌抿唇,放弃了细究的想法,无论是什么都好,只要能救他。
只要他能活过来,无论会变成什么样都好,他都不会怕的。
最差的也就是半身不遂,精神痴呆,成为只有知觉,无法活动,说话的废人,他都愿意养着他。这样,反而还会更好些,他就不必担忧他离开了。
这是他一辈子都在不断经历的事,所以,他从来不奢求长久,只看现在。
那时候,就算他要离开,他也会逼着他留下的。
不对,现在不是提这些的时候。容陌使劲的晃晃头,回想着下一步。
第三步是什么来着?似乎是在中毒的一个时辰之内就医,否则就回天乏术。
容陌脸色煞白,他就是不去回想,也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时间。
现在,还能做什么?
容陌拼命地在记忆中搜寻有用的消息,但是没有。
他有些绝望地闭上眼,一定还会有什么办法。墨轩竟然可以平白多撑一个时辰,那就一定会有其他办法。
但,那会是什么?
他想起来了——容陌突然睁开了眼,将皎世拿起。
温涵以为太子殿下这是想不开了,就万念俱灰的想要寻死,随七王爷一同去了。
他正想开口阻止,却发现太子殿下只是在左手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液喷溅而出。
容陌满不在乎地皱着眉,将自己的衣服往后一推,厌恶地看着流淌出的血液。
他一向觉得自己的血脉肮脏,事到如今,反倒是自己这身不洁的血才能救自己心中最高尚的那个人,也真是极大的讽刺了。
容陌有些自嘲的笑笑,轻柔的掰开了墨轩的唇,耐心地将血滴进他嘴中。
血流的速度比容陌想象的慢多了,但越到后面,就越大的吃力。
容陌有些不耐烦地挤压着自己的手,以让血流的更快一些。
墨轩的唇已经被溢出的血染红了,口中甚至无法吞咽。容陌无奈的俯下身,吻在他唇上,用舌尖推动着鲜血。
啧,满嘴的铁锈味。自己的血果然够难喝的,但好歹有点用场。
容陌满意的发现自己的血被他咽了下去,却未发现自己的伤口仍在潺潺流血,几乎打湿了墨轩的白衣。
容陌直起身,发冠散了,他正欲将墨轩背在身后,赶下山去。没想到一起身就眼前发黑,直接倒在地上。
“太子殿下!”
容陌醒来,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之中,他只对方自己是在做冗长而又无意义的梦。
容陌不喜欢做梦,因为梦与现实毫无关联。只要善于分辨,就不会对现实有多大影响。
同样是梦,不愿沉睡的人很快就会清醒;而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才会选择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恰好,容陌就属于前一种人。更何况,现实中还有人在等他。所以,他就更不想停下来做梦了。
突然有一束隐隐约约的光亮了起来,只让人发颤。紧接着,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容陌不适眯眼,看向了远处的山,一轮圆日正斜卧在山麓上,橘黄色的光芒映照着大地,似乎正在冉冉升起。
这是在日落,容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里是东宫,亦或是凤仪宫。容陌认不出来,即使他很少遗忘自己记忆中任何一次变故与记忆,但他确实记不清了。容陌讨厌这种不确定性。
场景再次转换,容陌发现自己坐在卧房中,身边还躺着一个面容精致的孩子,还未长开的五官,却可以看出之后的俊朗。
容陌却是一脸冷漠,厌恶的看着那个孩子,伸手想要掐住自己的脸。
双手却穿过了他的脸,容陌这才想起来,他是在做梦。深陷梦中,是无可奈何的。
容陌给自己换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半撑着下巴,等待梦的发展。
房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身材高大魁梧的女性,绝对不是他的母后。她身着一件藕花裙,摇曳生辉,手中端着一个小瓷碗。
啧,又来了。容陌看着露出不耐表情的自己,忍不住心中发出了一声同样的感叹。
容陌知道那个女人是父皇派来,准备暗杀他的人。
他人皆以为,母后去世后,父皇悲痛万分,对自己这个独子更是百般爱护;最有自己亲近一点的人知道皇上是差点痛下杀手,多亏了几位大臣的劝阻,才逃过一劫。
其实,他们都猜错了。皇上确实是要杀他的,只是他命硬克父,偏不随他愿。
祉国的习惯是:皇子十二岁前不得出阁读书的。所以,容陌在那两年中,是相当于被皇上变相的囚禁在东宫中,被一个来自西域的女性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