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容陌出格,放浪形骇,不吝于让别人发现他的叛经离道。
因为这是墨轩这几十年来确确实实挺过来的压力。
他愿意陪他一起,不,是渴望与他感同身受。
但是他的行为仍然是失败的,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人们一样的惧怕他。
不过,容陌至少还是了解到了墨轩平日的一点感受。
不及他千分之一痛苦,却足以压垮别人的舆论压力。
“殿下,叛军来犯。”
自己的副官林晓夜已在殿外催促了,容陌合上砚台,在圣旨上盖了一个章。
他自小就学会了心神两用,即使是心中挂念着墨轩,手上也不曾出过错。
一千多字的圣旨毫无错误的写完,盖上了章。
容陌走出门,顺手交给了几乎与林晓夜形影不离的林生黎。
容陌一面往身上套盔甲,一面询问道:“战况如何?”
林晓夜皱着一张包子脸,几乎挤出了褶皱,但他的声音仍是十分的平稳:“不太好,敌人似乎已经摸清了我们的计划,几乎每一个埋伏点都被他们躲过了。如今,已陷入胶着的状态。属下认为这场仗的胜算并不大。殿下现在去的话,也无多大意义。”
“哦?”容陌饶有兴致的应了一声,对他的结论不置可否。
突然间胸口传来的一阵刺痛,眼前也逐渐模糊了。
容陌脚步一顿,暗自咬了一口舌尖,血腥味溢满了嘴。
“殿下?”林晓夜状若关怀的问了一句,声音有些失真,仿佛相隔千里传来的,声音十分微弱。
容陌却似无事般抬头,笑道:“总得去一趟,才知道结果吧。即使是必输无疑,那又如何?”
林晓夜愣了愣,暗自摇了摇头,那又如何?
殿下未免想的也太够简单了,即使就是必输无疑了,也要去闯闯吗?
而他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是这般说的吧。林晓夜亲自研究的毒,自然不曾失手过。
林晓夜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却毫无收获。
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确实在预言这方面有一部分的天赋——但容陌他们到达战场时,已经是鸣金收兵了。
伤残老兵们相互扶持的走来,都低垂着头,毫无斗志的模样。
容陌随手扯住了一个人的衣袖,就焦急的询问道:“如何?战况如何?”
那人一听,先是一愣,继而是嚎啕大哭:“殿下,我们输了。我们……对不起将军了。”
容陌心中一紧,疼痛就迫不及待的涌来,他们在说什么?
这场战难道不是俞良带的兵吗?
他晃了晃,几乎站不稳身子,心中还抱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说,俞将军,究竟怎么了?”
他一字一句的说着,几乎尝到了口中汹涌而来的腥甜味。
拜托,千万要撑过去。至少不能在这些新兵面前倒下。
那人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道:“俞将军为了掩护我们撤退,带了五十个人殿后,怕是已经……牺牲了。
容陌心神一晃,将他随手交代给了林晓夜,就独自登上城楼,远眺游念的驻地。
他却发现游念的驻地相隔长安城竟只有十里了,而且他们的营帐上似乎还悬挂着一样东西。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悬挂的就是俞将军的项上人头。
游念是想让这位忠烈了几十多年的老将军,亲眼目睹着他们是如何践踏他所热爱的土地吗?
容陌这般一想,一时没忍住,呕出了一口淤血,顾不上擦一擦嘴角沾染的血迹,容陌就对身旁的哨兵吩咐道:“不可声张。”
主将倒下了,但他不能倒。
他是主心骨啊,这事若传出去,他们要从哪里借来反击的信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次手抽,手机卡了一下,就更新了。所以十二号之前没有更新了。
其实,殿下的态度也代表了我的态度,其实我们根本无法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我们所谓的怜悯是对不幸的人,没有失掉良心的可怜而已。殿下很爱七王爷,所以他选择了去做一样出格的事情,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感受到平时都是怎么过来的就好。
我们最难做到的是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山河(柒)
容陌强撑着身子,走到了平日商议军事的营帐。
掀开营帐的门帘,容陌不出意料的发现平日营帐里热闹非凡的气氛都被一股哀伤的氛围笼罩了。
容陌沉默的走到主位上,转头,看到左侧空荡荡的座椅——那曾是俞良自封的“将军专用宝座”,除容陌,七王爷和蒋青外,他谁也不准碰的。——
容陌无声的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清是崇敬还是怀念的酸涩。
蒋青突然低声道:“殿下,俞良将军是真的牺牲了吗?”
整个军营里就数蒋青与俞良的关系最好,他们俩同时当了将军,又是先后考上了武状元,进了兵部。
容陌知道自己是瞒不过他的,也不打算瞒他:“是的,而且……”
他咬了一口舌尖,状若无事的咽下了喉中的血。
容陌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告诉他们:游念对俞将军的遗体做了什么。
这不失为一种激励士气的方法,但容陌觉得自己不应说。大抵是因为死者为大。
幸好蒋青也没有多加追问,只是淡淡的问道:“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能为这场战争中牺牲的将士做一座衣冠冢吗?”
容陌没有拒绝,这一点要求同样也在俞良的请求中——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容陌的手上甚至还有每一位战死沙场的军人的名字,这也是俞良提议的。
容陌强压下心中那些伤春悲秋的想法,人既已死,生者节哀,而且更因为报仇而振奋。
死了多少人,他就从游念那再杀多少人。血债血偿的道理,他也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容陌沉声询问道:“京城还有多少兵力?”
蒋青也迅速从悲伤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在心中快速的估算了一遍,:“不多,五六万的现役兵以及两万的援军。刚才那场战争中,我们至少折损了三万兵力,还不包括援军和百姓。”
三万?
容陌心中一惊,游念曾对他透露过:他们叛军的兵力尚且不足五万。
相差甚远的兵力,游念即使能在泄密的人手中拿到了京城的军事布防图,也不可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让三万人全军覆没。
若不是……容陌心中一沉,不知应喜应悲。
游念终究还是动用了邵延他们吗?
这本是好事,但容陌一想到,为了布下
这场局,他们牺牲了将近五六万的人马,他就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这辈子没过过半点顺风顺水的人生,但鲜少也有这般茫然无措的时刻。
只是在面对这般庞大的死亡数字时,容陌却难得的有几分不知所措。
但他也只得坐在座位上,单手揉着眉心,冷汗直流,双手紧攥着膝上的布料。
他有时候真该庆幸自己从小就习惯那个女管家的各种毒|药,所以这种疼痛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容陌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边从桌肚里拿出了另一份地图。
蒋青凑上前一看,忍不住惊骇道:“殿下,这是……”
容陌顾不得回应,就拿起笔来在地图上迅速的勾画着。
蒋青好几次想要打断他询问这张地图的来历,但容陌却早已看出他的意图,分不出神招呼他,就明确的抬起手,制止他出声。
接连尝试了几次皆失败之后,蒋青就只得欲言又止的将话憋在心里,等着他做完。
容陌倒也不怪蒋青的讶异与好奇,毕竟这张地图上记载的可是整个长安城的地下密道,就是容栖当年为了防止叛军入城,自己来不及逃跑,因而在皇宫和王府修建之初,就在地基之下挖的一条密道,并且一直连通到城郊。
而今天,却传到了容陌手中,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嘲弄,还是万幸中的不幸。
容陌精细的勾画完地图上的每一处藏匿点,交到了蒋青手中,十分不见外的道:“去,吩咐一下将士们:将七王爷留在京城仓库中的弹|药埋在这些地点——若是叛军真的攻入了城中,就立即点了这些□□,大不了我们与全城将士陪葬。”
蒋青犹豫地点了点头,正欲走。
容陌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有条件的话,将庇护所中的普通百姓都送走吧。”
蒋青沉默了片刻,又黯然地低声了一句:“是,殿下。”
他起身走到一半,又突然转过头问道:“殿下,您这张……”
他问到一半,又哑了声,暗觉得自己不应多嘴。
容陌却轻描淡写的道:“在母后的遗物中找到的。”
容陌倒是真的不曾说谎了,这确实是连同那个木盒一同找到的那张地图。
他闲来无事,索性就研究了一下。
“哦。”
既然是薛皇后留下的遗物,一定不会有假的。蒋青也是知道薛家与丹冶的渊源极深的。
但他仍然不死心,毕竟长安城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啊。
于是他又悄悄的翻开了地图,看了一眼,试图说服容陌:“殿下您标注的爆破点,也包括几座王府啊!”你就忍心炸了吗?
容陌佯作不知他的目的,有些疑惑的挑了挑眉:“怎么了?京城中难道不是除了七王府之外,其他的王府都是闲置着的吗?”
蒋青一听,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希望,再接再厉道:“是啊,七王爷现在虽然远在西北,但他回来之后,应当住在哪呢?”
容陌更为无奈的抬起眉,扫了一眼他,无奈道:“直接入住东宫就行了。人上了年纪,就老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早点去!”
蒋青一听,顿时吹胡子瞪眼了,但上了年纪也是真的。
他也只好咬一咬牙,转身出了营帐,身后又传来容陌的声音:“我们不能走到那一步,也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但凡事总有万一,我们总不能这么乐观的以为一切都会如我们所愿。所以还是早点做准备吧,蒋将军。”
“行,殿下,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蒋青笑容灿烂的向他挥了挥手,又重振旗鼓了。
这老头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容陌摇了摇头,扯出了半点微笑,又很快冷了下去。
平心而论,容陌给蒋青的方案已经是下下策了。容陌很少给人以希望,所以他也不愿意让蒋青太过坚定乐观。
但是,他之前派往恭王府修缮王府的几位亲信,想必也有收获。
毕竟,这两座王府的地下才是最主要的引爆点。
容陌抬眸,他们的军事布防图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容陌自认自己与几位将军商议计划时,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
而且他们的计划会逐步发往六部目标太多,人多眼杂的,没法干脆的查出幕后黑手。
况且兵部的地图也不是最终版,因为容陌始终留了一个心眼,只有最后要上战场的前夕,才会真正的安排将士们操|演一遍。
所以泄露出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但是,如果游念拿到的版本就不是最终版本呢?
抱着对对手的尊重之意,容陌是相信游念可以靠初版猜测出自己的最终计划的。
但如果这样说的话,范围又被扩大回了起点。
容陌忍不住闭了闭眼,抿紧了唇,压下痛楚。
他短暂的咳嗽一声,起身,出了门,随手拽过一个人,就给他吩咐了一件事。
容陌的嘴角浮现出半抹微笑,招招手,让他尽快去办。
西北边关驻地——已是临近深夜,营帐外黄沙漫天,西北风刮过隔壁的石壁,撞击出野蛮而又凄凉的嘶吼声。
风刮着在此遗失的旅人风化后的白骨,闹得人耳膜生疼。
昏黄的沙石遁地走,迷得人睁不开眼,硬生生地落了一层薄泪。
墨轩打完一场胜仗,顾不得休整一番,就扯着楼洵,随手抓过一件斗篷就又出门了。
楼洵刚出营帐,就被漫天飞的风沙糊了一脸,顿时有些头疼,刚想出声,抬起眼来,却落到墨轩拽着他的衣袖的手。
手很苍白,甚至沾着一些干涸的血迹,但是手上的青筋却很明显的凸起。
楼洵闭了闭眼,知道墨轩这是有几分兴奋了,不,应该说是心情激动。
虽然从那张寡淡的脸上,是看不出明显的痕迹的,但是楼洵还是可以感受出来——即使楼洵有些摸不准墨轩想做什么。
虽说七王爷平时人模人样的但好歹楼洵是从小就跟着他,做了几十年的保姆——说得好听点,才叫做王府的管家。——楼洵还是知晓墨轩平时对待任何人,都有他应有的面孔,包括太子,也包括他,甚至包括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墨秋凉。
所以楼洵也摸不出他的想法。
墨轩拽着楼洵,一直走到了戈壁的最顶端突然喃喃的念了起来“巴山楚水凄凉地……”
楼洵心中已经想起了下半截诗,心中闪过一丝愕然,立即就截胡道:“……暂凭杯酒长精神。”
墨轩没搭理他,而是继续吟诵道:“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楼洵是最听不得墨轩掉书袋的。
他总觉得墨轩一个脸白心黑的,又对自己真下得了狠手,哪儿最疼,往哪儿戳的人,要是再有点文化的话,就跟斯文败类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