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长喻一时有些头晕目眩,神情却是强作出的镇定,伸手去摸桌上的茶。
他那手却被景牧握住了。
“无妨,少傅。”他听到景牧说。“我也不过是说说。这辈子,我就是再混蛋,也不会让少傅走前世的老路的。”
疏长喻怔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景牧显然是会错了意,但是疏长喻却什么也没说,只看着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
第二日,疏长喻起得迟了些。
他昨日夜里喝了酒,便有些宿醉,第二日早上起不来床。却没料到,这日直到太阳大亮了,都没有人喊他起床。
昨夜景牧在他睡前回了侍卫住的院落,并未留在他这里。而院中伺候的直隶总督府的人,竟无一个叫他起床的。
“总督大人说了,让疏大人睡个好觉。”他房里的丫鬟说。“今日一早,总督大人便请郭大人去视察直隶府外的那片河道了。”
好样的,居然是要支开他。
疏长喻起身收拾停当,便连早饭都没吃,赶去了那里。
景牧早等在他院外,见他面色不虞的出来,便迎上前问道:“少傅,昨夜没睡安稳?”
疏长喻皱眉摇头,道:“孙达志找了郭翰如去视察河道了,故意差人不唤我起身。”
“不过,也是应当的。”景牧笑眯眯地凑上前道。“少傅昨日里喝多了酒,理当好好休息。”
疏长喻没理他,径直带着他骑马去了河道边。
远远地,他便见直隶府的一群人围着郭翰如争论着。隔着大老远,疏长喻便能听见郭翰如梗着脖子跟人争论的声音。
“我别的虽不精通,但这河道研究了二十年有余!此处堤坝兼顾,本官可断言,再用十余年都不成问题!”
那群人又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了些什么。
“没问题就不用修,何必劳民伤财呢!”郭翰如又道。
疏长喻心想,这郭翰如的脾气,倒是两世了都没变过。这样的人带在身边办事,也可让他省下一大半的心。
疏长喻这才策马,慢悠悠到了这群人的旁边。
“疏大人到啦!”一个直隶的官员眼尖得很,高声道。
接着一众人便连忙过来,给他行礼问好。
“诸位大人还真是勤勉敬业。”疏长喻下了马,笑眯眯地冲众人一拱手,道。“倒是显得疏某怠惰了。不过这河道勘察想来也不急在一时半会,还望诸位大人下次能赏脸,等等疏某。”
孙达志如何精明的人,一眼便看出疏长喻的不悦。他虽方才同郭翰如争得面色不虞,这时候也只得赔上了笑脸,连忙道:“都怪下官疏忽,昨日请疏大人喝多了酒。我们直隶美酒向来醉人,臣喝惯了直隶的酒,便未顾及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疏长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酒不醉人。”疏长喻声线慵懒地道。“人自醉也。是也不是,孙大人?”
这直隶的河堤怎么样,疏长喻心中是有数的。
前世的这会儿,直隶这边也嚷嚷着说要修河道。可那会儿正是朝中派系纠纷、你来我往闹得最厉害的时候,皇上也只顾着盯着疏家,谁都无暇顾及那燕河的堤坝。后来时日长了,这事儿也就搁置了下来。
直到疏长喻死,这一锹都没施工过的燕河堤仍旧好好的,一次都没决口过。
故而,就像郭翰如说的那样,这燕河堤坝,至少还能用十来年。
疏长喻到了这儿,他便巨细无遗地汇报了自己探查的情况。郭翰如平日里看着寡言又胆怯,到了这个时候,便可谓滔滔不绝,说得孙达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疏大人,至少在直隶城外的这段堤坝,是丝毫没有问题的。”最后,他总结道。“疏大人大可放心,圣上也大可高枕无忧了。”
疏长喻还未开口,那边的孙达志便黑下了脸,道:“郭大人,你这话未免说得太绝对了。今年这样多的雨水,万一燕河决口,岂是你能担待的?”
他虽是个地方官,但品级也不低。疏长喻那个有品阶有家世的他不敢开罪,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吏,他还不敢训斥吗?
郭翰如闻言,涨红了脸便要辩解。
“郭大人这样断言,本官便放心了。”疏长喻却是像没听见孙达志说话一般,笑着夸道。“这段河堤,若本官没记错的话,便是郭大人的师父,已经告老还乡了的陈侍郎修的吧?”
郭翰如忙点头:“对!正是下官的师父!”
“那本官便不能更放心了。”疏长喻笑着看着孙达志,道。“对吗,孙大人?”
——
这一日,他们一路探查到了直隶府北面十余里的河堤那儿,才坐马车打道回府。
待回了直隶总督府,孙达志又便又盛情邀请疏长喻去一同用晚餐。疏长喻既住在了直隶府中,回绝了他的要求再回去自己吃,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
便在这群人一再相邀下,疏长喻又被他们拥到了直隶总督府的宴会厅。
此番宴会厅的格局便不大相同。
疏长喻自然也看出来了。不过他自知对方利诱自己未果后,肯定要用别的招数。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孙达志也没有办法的。
果真,宴会进行到一半,便有阵阵香风裹来,隐隐听得到叮当环佩。
“疏大人既来了下官府上,便定要欣赏一番下官府中舞女的歌舞。”孙达志笑着凑到他身侧,说道。“与京中相比,自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第47章
利诱不得, 便使色/诱的法子。孙达志是吃准了疏长喻总不可能是个铜墙铁壁,总是会有个弱点破绽的。
人活在世上, 谁能是无欲无求的呢?并非无所求,只是未曾见罢了。
疏长喻侧目看了他一眼。
接着,孙达志便击了两下掌。随着他的掌声, 席间诸人都停下动作与交谈,看向宴会厅前的那片空地。
宴会厅两测的帘幕后便缓步出来了两列身着轻纱, 怀抱琵琶的美人,在疏长喻面前弹着琵琶跳起舞来。
这一个个舞女, 无一不是身姿曼妙,步履轻盈, 不盈一握的细腰软得像水一般。
直隶比兆京靠北, 民风更加奔放些,也不如兆京城中那般富贵精细。这舞女各个身着轻纱,作北地少数民族女子打扮, 柳腰长腿皆是裸露在外,束以轻铃。舞动起来,便清脆作响, 和琵琶声相映成趣。
疏长喻抬头, 便见隔着那舞女轻舞的肢体和纱幔, 对面站在门口的景牧黑透了脸, 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疏长喻忍俊不禁,差点便笑出了声。
说实话,在疏长喻眼中, 这满室旖旎轻纱,美人琵琶,在他眼中还不如景牧此时的那神情有趣。
接着,他不知为何,使坏一般,目光便似有似无地在那些舞女之间逡巡起来。而在他余光里,则是注视着景牧此时的神情。
那大狼犬似的少年,此时像是竖起了耳朵,炸开了全身的毛,隔着一众温香软玉,冲着自己龇牙咧嘴。
当真是赏心悦目。
而在他旁侧,他这眼神落在孙达志眼里,便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心道,果然赌对了。这男人,可以不爱钱,但不可能不爱美人。
孙达志早就做好了打算。他在自己府中备下美人,届时讨得了疏长喻的欢心,便可让他与自己合谋。若是到时候疏长喻提起裤子不认人了,他便给那舞女变个身份,说他疏长喻强抢民女,届时疏长喻便不得不与他同谋了。
就在这时,那群舞女的琵琶声曲调一转,变得低回婉转了起来。
帘幕后又缓步舞出了一个女子。
登时,宴会厅里大半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女子轻纱掩面,除了一双眼,其他地方都是若隐若现的。但那双眼睛,眼尾上挑,含羞带怯,一颦一顾都是风情。
而她那身姿,像是个千年修成的妖孽般,举手投足间都是女子温柔香软的风情。
一时间,就连疏长喻的目光都滞了滞。
他心想,孙达志当真是个能舍得孩子去套狼的人。想必此次修筑堤坝的款项,他是势在必得了。
但疏长喻心中觉得好笑——他这一番大血本,碰到了自己,还真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几个呼吸间,她身上的轻纱无风自动,一双眼的目光就定定地锁在疏长喻面上,其中的绵绵柔情,毫无保留地朝他抛过去。
只可惜疏长喻心如止水,看着她便像看一株窗前的芍药花一般。
但目光却难免落在那女子身上。身侧的孙达志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果然,这男人,只要是喜欢女子的,没有不为他养的这个女人倾倒的。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轻微的骚乱。
疏长喻抬眼看过去,便见站在门口的景牧竟是直接拉开了门,转身走了出去。
——走了?
疏长喻一时觉得自己逗弄他太过,此时无法收场了。他目光顿了顿,正要派人去把景牧喊回来,一边孙达志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
“如何?”孙达志笑道。“疏大人,领舞的这位,跳得可好?”
就在他说话间,那琵琶声妩媚地转了个调,那女子轻盈地转了个圈,柳腰差些晃着人的眼。
四座隐隐传来些抽气声。
“确是不错。”疏长喻敷衍道。“孙大人艳福不浅。”
“哎,谈什么艳福。”孙达志板了板脸,正色道。“这姑娘,是我养在家中的义女。”
疏长喻此时心里仍记挂着摔门而去的景牧,此时便心不在焉。听他这样说,便随口回到:“噢?义女?”目光却仍旧是往门口那边飘。
孙达志看在眼里,却以为疏长喻是在凑着看那舞女。
他笑得更加开怀,说道:“是呐。下官早些年收养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便一直养在膝下。下官本就只有一双儿子,对这闺女便疼爱有加。转眼十年,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
自家闺女便养来给人跳舞?疏长喻在心里漫不经心地吐槽道。你骗鬼呢。
当然,孙达志同他说这一番话的本意,只是告诉他这姑娘无父无母,又是个完璧之身,与她春宵一度,只赚不亏。
疏长喻没有搭腔。
孙达志接着道:“我这姑娘今年便满了十五,尚未出阁。下官疼爱她,挑选夫婿时便难免挑剔了些——不过,若是疏大人的话,下官便可放心托付了。”
疏长喻闻言皱眉,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个独自出门怄气的景牧了:“怎么,孙大人,您这便是要做媒了?”
“做媒谈不上,谈不上。”孙达志笑道。“我这女儿虽生了副好颜色,但下官也自知小门小户,又是养女,高攀不起的。”
说着话,他便打量着疏长喻的神色,笑道:“疏大人年届二十,如今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人。疏大人这样的少年英杰,我这小女就算是去做个侍妾,陪伴大人身侧,也是好的。”
疏长喻听到他这话,心中冷笑道,没想到这孙达志这么大的胃口,要效仿王允,拿貂蝉拉拢吕布呢?
但那吕奉先是出名的有勇无谋,他疏长喻可是个人精。
“大人的好意,疏某领了。”疏长喻冷下脸来,道。“疏某并非耽于美色之人,孙大人这女儿,还是留待嫁个好人家吧。”
孙达志心道,你还同我在这儿装清高呢?方才眼睛不住往那里飘,现在装什么正人君子?
孙达志却是不动声色,只抬手招呼那女子道:“柳思,来。”
就连这名字,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来的。
那女子住了舞步,袅袅娜娜地走到二人身边,轻轻行了一礼:“小女子给父亲、疏大人请安。”
声若黄鹂出谷。
疏长喻冷笑道:“孙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疏大人既见了小女,就算有缘无分,也得喝小女一杯酒吧?”孙达志说着,从桌上拿起酒壶。
“呀,”孙达志晃了晃那壶。“空了。柳思,去再给大人拿壶酒去。”
那名叫柳思的女子闻言,接过空酒壶,袅袅婷婷地下去了。
“孙大人。”疏长喻皱眉,慢慢靠在椅子上,道。“大人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当考虑考虑令爱的名声。”
“什么名声不名声呀!”孙达志笑起来。“疏大人乃正人君子,世人皆知,何须守这些繁文缛节?况且,小女自来喜欢英雄才子,自然也倾慕疏大人。叫她为疏大人斟个酒,也算了他庄心事。”
说话间,那柳思已捧了一壶酒来,一双涂着蔻丹的素手,给疏长喻满斟了一杯。
“怎还戴着面纱?”孙达志道。“没规矩。”
那女子连忙娇声应是,素手一抬,那面纱便飘然而落。
当真是副动人心魄的绝美容颜。
孙达志在一边,觑着疏长喻的反应。却见疏长喻不耐烦地皱着眉,垂眼看都没看她一眼,便仰头将那杯酒喝下去了。
“这样可行了?孙大人?”他侧眸道。“凡事皆当适可而止,是吧,孙大人?”
孙达志连忙连连应是,挥手让柳思退了下去。
疏长喻闻言,看都未再看他一眼,自然也错过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满意与算计。
——
直到这日宴会结束,景牧都没再出现。
疏长喻先是惴惴不安,此后便觉得心头生起一股让他静不下心的烦躁。这情绪是极其不正常的,但与景牧相关的事,疏长喻向来无法用正常与否衡量,故而便一直强行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