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仁岳大怒,要于今夜坑杀所有新抓入伍的士兵。
景牧听到这个线报后,并未多做思考,便吩咐身侧的副将清点士兵,留一半人驻守湖州,其余人马由他带领着,渡河去攻涿郡。
原本,景牧是不愿意管这些事情的。他心里对人命并没什么概念,死了便死了。但是他听到这个消息,便想起昨晚自己开玩笑时说自己将俘虏全坑杀了时,疏长喻面上的表情。
疏长喻这个人,典型的欺硬怕软。在朝中生杀予夺威风得很,对自己也是不假辞色,心冷如铁。可是在那些杂草般百姓的人命时,他便像个救世的菩萨,谁都要管。
景牧心道,这事传到疏长喻耳朵里,他肯定又要闹。他吩咐身侧侍从道:“此事半点风声都不可传到疏大人府上。他若是知道了,我拿你们是问。”
侍从连忙应下。
这时,那个偏将问道:“将军,如今湖州本地尚有两万多兵马,这些可算在人数之内?”
景牧听了,冷笑一声。
就这些残兵败将,若不是疏长喻在,卓仁岳来的当天就要破城。可是疏长喻为了这些人,差点命都不要了,他敢让这些人上战场去?
景牧道:“这两万多人,不是湖州守备军,就是平民百姓。带着他们上战场照顾都照顾不过来。这些湖州本地军队,一律留守湖州,一个都不许带。”
这般吩咐着,他便拿起立在座便的陌刀,起身出门去监督手下清点士兵。他刚走出大帐,便见有个穿着湖州守备军铠甲的小将领迎上前来。
景牧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个小小百夫长,居然就是那天那个凑到疏长喻身侧,上赶着给他削苹果的小子。
景牧冷哼一声,看都不看他,抬步就要走。
“景将军!”那小子居然大步迎了上来。“末将替行伍中的弟兄们请求景将军,允许我们随军出征!”
他涨红了脸,道:“卓贼欲攻湖州,杀我弟兄,抢我良田。如今终到得报大仇之日,末将恳求景将军,给我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听了他这话,景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勾起一边唇角,道:“百夫长竟也能在本王面前自称末将了。”
说完,他抬步就走。
却没想到,沈子昱一步上前,又拦住了他。
“我们定不会给景将军添麻烦的!”他涨红脸,接着道。
“添麻烦倒是在其次。”景牧冷笑。“你们的命可精贵的很。若让我带到战场上去,哪个丢了脑袋,回来我怎么跟你们疏大人交代?”
说完,他拍了拍这小子的肩膀,接着按着他的肩,一把将他推到边上:“别添乱了,把你们湖州守住,比什么都强。”
说完,他便单手握刀走了出去。
刚走几步,他停下来,回身看向沈子昱。
他突然想起来,手下前两日来报,说疏长喻身上的那个伤,就是为了救这个混小子受的。
只见沈子昱手里握着枪,抿着嘴,眼眶都涨红了。他盯着景牧,也不出声,看起来像是只受了辱的小公鸡。
“真想上战场?”景牧眯着眼,声音懒懒散散的问道。
“末将此生挚友,便是死在卓仁岳刀下。”沈子昱咬牙道。话一出口,他眼里便不受控制地滚下一滴泪。他连忙抬起手背,将那眼泪擦去了。
景牧眯眼看着他。
片刻后,他转回去,吩咐一边的随从道:“带他下去,换身军装,再给我送回来。这身上的银甲,一会混在黑壳子堆里,死的第一个就是他。”
说完,他对沈子昱道:“这次我便带着你。但是你可记好了,我没你们疏大人那么好的心肠。到时候你要找死,便自己去死,我可不会替你挡刀子。”
说完,景牧一眼都没再看他,阔步便走开了。他心道,好好地说着话,说哭就哭,就这幅窝囊样子,还好意思往疏长喻身边蹭。
第78章
于是, 到了这一日深夜,疏长喻赶去了营中去问, 才知道景牧带兵出征了。
他如今伤好了一半,痂结得厚实,已经不影响日常行动了。也许是前阵子自己困守湖州时, 那伤裂开多少次他都顾不上,现在这点疼对他来说, 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可他到了军中,无论问哪个将领, 他们都诺诺地不说景牧去哪儿了。
可疏长喻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略微一查,便发现景牧带来的兵活活少了一半。这再问, 那些将领便不得不说实话。
那个五大三粗、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道:“疏大人, 您可别告诉将军是小的说的,将军打人的军棍可是疼的很。”
疏长喻闻言冷笑:“为什么不告诉我?带了一半的人走,除了去打仗, 只能是投敌了。”
说完,他走上大帐中间的位置,坐下后问道:“几时出的征?为何走得这么急, 都未事先定下, 还要瞒着我?”
眼看着反正兜不住了, 那将领便全告诉了疏长喻。
疏长喻听到这话, 眉头越皱越深。待这将领同他说完,疏长喻抿着嘴,半天未有言语。
景牧不知卓仁岳的心性, 疏长喻同他对峙的这么久,已然将他的脾性摸得七七八八。此人有勇无谋,打下这么些州郡完全靠着手底下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
之前自己同他对峙,可谓阴了他好多次,可这人也从未有过这般丧失理智,乃至要将军中之人坑杀了。再者说,粮草本就有重兵把守,那些才入伍的新兵蛋子,有什么本事烧粮草?
疏长喻忽然一愣。
他之前便猜测,卓仁岳身后有朝廷内鬼。莫不是说……此事有诈,实则是为了骗景牧渡河,以瓮中捉鳖,将他围杀在黄河以北。
疏长喻骤然起身。
是了,景牧一路加急赶来,只顾着自己的安慰,对卓仁岳自然是知之甚少。而疏长喻因着手下人少,才不得不防备这些细枝末节。如今黄河以北是卓仁岳的根据地,那边兵匪众多,景牧定然会寡不敌众。
疏长喻吩咐那将领道:“你们景将军如今有难。现在立刻清点士兵,留下湖州本地卫戍部队并两万人马,其余皆随我连夜渡河。”
那将领听闻景牧有难,连忙手忙脚乱地应是,冲出去下达命令。疏长喻站在座前,拳头紧紧地收紧。
他在心中咬牙骂道,没出息的狗崽子,原以为你三年长进不少,如今看来仍是原地踏步。
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
景牧那边的确被围了。
他带了八万人,渡河后直取涿郡。一路上虽有些虾兵蟹将拦路,但也符合他们落荒而逃的落水狗模样。
景牧心里只惦记着那些即将被活埋的新兵蛋子。那帮人若是被埋了,他这一趟便白跑了。这般赶着,他便越想越生气。
那边那个人,恐怕只顾着这些不相干的平民老百姓,心里丁点儿没有自己。可是自己却生了一把贱骨头,为了他一个不高兴,领着兵马渡河驱策十余里,去救那帮死便死了、天也不会塌的人。
这么想着,景牧便越想越生气。他干脆侧过身去,冷笑着了沈子昱一句。
“你们疏大人,向来爱多管闲事。”
沈子昱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将军胡说。疏大人那是心系天下苍生,是难得的好官。”
景牧冷笑:“该关心的不关心,不该关心的却偏要管。”
沈子昱抿嘴不言。
就在这是,行军急匆匆地停住了。景牧抬眼。便见前头黑压压的有部队压上来积液。他环视周围,竟隐约有几股人马,形成了要将他包围住的趋势。
景牧顿时反应过来,其中有诈。
自己竟是被包围了。
景牧扬声吩咐道:“有埋伏,备战!”
他心里冷笑——这大老粗卓仁岳,如今也知道阴他了。可惜他们这散沙般的军队,引自己渡河,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原本等在那儿迟迟不打他,是想等着疏长喻伤好了,带着他一路打回京城。没想到卓仁岳却嫌命长了,现在便想着要阴他。
不过,他收到消息时那般不经思虑便下了决定,想来也是昏君做派,要做那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
这么想着,景牧竟愉悦地勾了勾嘴唇。
身侧,沈子昱看着前头黑压压的军队,冷汗都冒了上来。他紧张地问道:“景将军,他们的人明显比我们多,这可如何……”说到这儿,他闭上了嘴。
景牧却不以为意,抬手在他的头盔上敲了一下,道:“把自己的命留好了,定然带着你活生生地回湖州去。”
——
景牧带去的那队士兵半夜里断了消息。
疏长喻此时已经带着兵马赶到河边,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
景牧入京是把脑袋送到了对方手里。他带着区区八万人马,送到人家占领的四个州郡里。那边城防是人家的,掩体也是人家的。
他此去,便像是送死似的。
旁边那个五大三粗的黑面副将见这个身形瘦弱的大人身体晃了晃,连忙抬手去扶他。
疏长喻站定,看着夜色中滚滚东去的江水,沉声道:“传下令去,现在渡江。”
“疏大人……”那副将愣了愣。
如今景大人只带了八万人去,可疏大人这儿只剩下五万。对方虽主力折损不少,但那边占着四个州郡,人数总归是占了绝对优势。
这将主力一分为二还不算,两边之间都没有联系,这可是兵家大忌。
疏长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副将登时一个激灵,立正道:“是!”
他转身之前,还不忘对疏长喻道:“疏大人,您一定要对我们将军有信心!我们将军战无不胜,从未打过败仗,想必这次,也不会让那老贼占了便宜!”
疏长喻嗯了一声,面上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
如今那贼人想必正在京中,可接线之人是谁,疏长喻却拿捏不准。如今敌暗我明,他们手中握着这么丁点的兵力,疏长喻根本放不下心来。
他紧盯着滚滚的黄河水,双拳紧紧地收在身体两侧。
那副将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河上的船只便已经停在了河岸上。疏长喻立在河边,看着一只只船载着士兵渡过河去。
春日里湖州天气尚有些凉,冷风簌簌地吹着,携着河面上的冷气。疏长喻心思重,顾不上这些,便站在那儿任凭风吹,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
就在这时,有一只笨拙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手炉塞到疏长喻手中。
疏长喻抬头,没想到是那个身高八尺、面黑如碳,眼如铜铃的副将。这副将长了张门神似的脸,手里却捏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看到疏长喻看向自己,这大汉嘿嘿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解释道:“这是将军之前寄给大人的,说是河风吹人,疏大人怕冷。结果这玩意被疏大人退回去,这次不小心给装上来了。我看这晚上的风吹得确实有点狠,就替将军给您拿来了。”
这大汉人高马大、皮糙肉厚的,自然是感觉不到江风袭人。但是看着这修长单薄的大人站在风里,就觉得像要乘风归去了似的。
疏长喻闻言却是皱眉:“退回去了?”
那大汉愣了愣:“是呀?”
他跟着景牧跟了两年多,当时这玩意儿还是他跟景牧的那年冬天他替景牧寄的。当时景牧正在京畿剿匪,冬天盔甲上都结的冰。有次到京畿的一个小城镇里歇脚,将军就看见了这玩意。
将军平日里对人不假辞色,见到这小东西便停了脚,盯着苦大仇深地看了半天。待将军买了,便一把塞给他,让他到驿馆去,寄到湖州给疏长喻。
“河边风大,尤其到冬天。疏大人生来怕寒,自己却从不当回事。”当时将军破天荒地对他这个小将领说了好几句话。“寄去就寄去,不要写我的名字。”
可是大汉粗心,去了驿馆便吩咐是景将军寄的。结果一个月,东西便原样退了回来,送去了王府。
当时将军叫他去,问他怎么会如此,他才想起来自己不小心报了将军的名头。
当时将军握着那东西半天没出声,便叫他退下了。
大汉见疏长喻一副不明情况的模样,便觉得惊奇,便将此事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
疏长喻紧紧捏着那个手炉,抿嘴没有出声。
难怪……难怪景牧一来,便像是笃定了自己抛弃了他一般。原来当时那个自己没有收到、便被知情的空青退回去的手炉,已经告诉了景牧自己的“态度”。
可是,他仍旧奔袭千里赶来湖州救他,仍旧放不下自己,即使那个手炉表明了他一刀两断的态度,他却还是放不开自己。
……当真是个傻子。
疏长喻垂眼。那个手炉是银制的,外头包了一层淡蓝色云纹绸缎。那云纹在夜晚微弱的光亮里,流转着光泽。
疏长喻抬头,看向那个副将。
“上船。”他道。
第79章
待渡过了黄河, 还有十余里,才到涿郡。
疏长喻在黄河边整合了部队, 便按照去涿郡最近的那条路,布好了阵,便指挥着部队全速往前行进。
那副将听他这般安排还有些犹疑:“疏大人, 万一将军不走这条路呢?”
疏长喻眼都没抬:“他肯定走这条路。”
能够脑子一热被人家骗到涿郡来,想必这人也不知道在急什么。他若要急, 定然会做这种直线冲去、直捣涿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