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夜里, 疏长喻吃过晚饭, 没多久,便见景牧回来了。
他已将身上的玄甲换成了便装,但身上仍旧有些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应当是才从战场上下来。疏长喻坐在床头看书,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是景牧却瞥都未瞥他一眼,转身便去了一侧书桌。
疏长喻未出声,垂下眼接着看书。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长久的静默后,疏长喻开口道:“不知王爷是如何处置那些战俘的?”
景牧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闻言动都没动一下,就像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疏长喻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那背影萧瑟又冷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疏长喻看得眼睛有些酸涩,没再开口,垂下眼接着看书。
半晌后,他听到了景牧低沉中带着些冷意的声音。
“疏长喻,除了军中的事,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疏长喻顿了顿,道:“城中百姓家里的亲人也伤亡不少。这两日应当已经核对出名单了,阵亡将士的家属……”
下一刻,他看见景牧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脸走向他。疏长喻的话一时间停在嘴边,抬头看向他。
景牧走过来,单膝撑在床上,一把按在疏长喻脑侧的墙壁上。他紧紧盯着疏长喻,道:“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疏长喻闭上嘴,抬眼看着他。
无论三年前还是现在,景牧混蛋起来的时候都是他难以招架的。比之三年前的甘之如饴,疏长喻看着现在的景牧,只觉得心里又疼又堵却不知道怎么办。
景牧一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又凉又狠。他按着疏长喻,勾了勾唇,道:“那帮俘虏,全都被我杀了。”
疏长喻瞳孔骤缩,瞪圆了眼睛。
他低声喝道:“景牧,你是不是疯了?”
景牧闻言,慢条斯理地笑起来,一手撑着墙壁,将疏长喻圈在自己和床榻中间,一手捏在他的下巴上,用拇指重重摩挲着他的唇瓣。
“疏长喻,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愿意喊我的名字,是吗?”
疏长喻顾不得景牧这番话。他皱着眉,侧过脸想躲开景牧的手,可景牧却并不让他如愿。疏长喻便干脆不躲了,冷声道:“景牧,这些俘虏多半是被煽动了的山东灾民。夷狄俘虏尚不能全部斩之,更何况……唔!”
却不料,景牧看着他,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顺着疏长喻说话的动作,竟将那拇指直接按入了疏长喻口中,来回翻搅着,逗弄着他的舌头。
疏长喻愣住,挣扎着要躲。可景牧将他圈在了这方寸之间,另一只手钳制着他的下巴,让他根本躲不开。
景牧一边将他柔嫩的舌在指尖把玩,一边凑近了,紧紧咬着牙齿,声音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管我?那些人,我想杀就杀了。”
疏长喻一双眼怔愣地看着景牧。
“有担心他们的功夫,想来这伤恢复的不错。”景牧勾唇,指尖压着他的舌。“既如此,何不做些旁的事,好好讨好一番上官,以‘拯救’几个被俘叛军,嗯?”
景牧盯着他,面上是笑着,但牙齿却紧紧咬在一起。他接着说道:“反正疏大人心里,除了那黎民百姓别无他物。我不一样,我心里装的可全是疏大人你。疏大人若要劝我不杀生,可得换一种劝的方法。”
景牧那话,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让他措手不及。疏长喻想出声说话,可景牧以这样一种亵玩的姿态挑动着他的舌,让他说不出话来。
没来由的,他鼻端便涌上一股酸涩。他的泪腺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眼泪顿时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委屈,委屈得心都纠缠在一处了。
他不让景牧杀俘虏,全然是为了景牧好。但凡古今将领,暴虐嗜杀者,没一个有好下场。那些俘虏既投了降,自然是招安为主。他们好歹是大启子民,全让景牧杀了,景牧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景牧看他眼睛里顿时涌上来的泪花,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定定地看着疏长喻。
他每日过来看着他,看到他就心安,可是心安的同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尤其是看到疏长喻波澜不惊地神情,听到他平静安稳的声音,景牧就觉得,从头到尾煎熬的只有自己一人。
他控制不住身上暴虐的冲动,想狠狠欺负他。可他又怕他疼,下不去手。
景牧抿嘴,看着疏长喻一双带着泪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自己。景牧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算了,这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这番态度吗?现在被欺负的要掉下眼泪来,不还是这幅若无其事的神情。
他收了手,低头吻了吻疏长喻的眼睛,吻了满唇的咸涩。他低声说道:“哭什么,骗你的,一个都没杀。”
说着,他转身脱下靴子,将疏长喻往里推了推,便挤进了疏长喻的被窝。疏长喻靠坐在那儿,他侧过头去枕在疏长喻的胯上,说道:“皆充入了我麾下各部,有人盯着他们。过些时日还要北上伐卓,留着他们还有用。”
疏长喻没有出声。他眼眶有些红,剩余的眼泪都被他强行忍了回去。他紧紧捏着手里的那卷书,将纸张都捏得皱起。
那边,景牧抬手将他圈住,接着道:“今日起,我便住在这里。那帮俘虏的名册我可还留着的,疏长喻,他们的死活,全看你。”
疏长喻依然没有出声。他咬着牙,手指尖凉冰冰的,颤抖着翻过一页书。
景牧喟叹一声,全将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他抬手一把抽出疏长喻手里的书,丢在一边,接着几下将他扯回了被中,以一种紧实而不会压到他伤口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收在怀中。
他下巴抵着疏长喻的发顶,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他听到疏长喻在他怀中,闷闷地开口。
“景牧,你越发混蛋了。”他说。
疏长喻声音里还带着点哽咽。景牧闻言,低笑了一声,说道:“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疏长喻。”景牧压低了声音,道。“我恨了你三年,现在见到了你,却恨不起来了。如今你怎么看我都好,总之,就算你一心只有什么权势,没有我,我也懒得计较。现在你要的我全能给你,你只需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疏长喻心头一酸,开口道:“景牧,你不必如此,其实……你做什么!”
却不料,他话刚出口,景牧便已经攥住他的手,一路向下,按在了自己硬热滚烫的那处。
疏长喻:……。
景牧闻言,看向他:“嗯?”
疏长喻:“……无事。”他心道,反正都尘埃落定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且待明日醒来,再说此事吧。
——
第二日清晨,疏寻栀起得特别早。
湖州春日,最是一番绮丽景色,疏寻栀早起,透过窗子便看到自己栽在窗台下的太阳花开了。她欢呼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栽了十来朵。
她顾不上吃饭,便扯着空青,要去将花送给疏长喻。
自从疏寻栀来了,空青便基本上全去照顾她的。生活各处,一应都是他来照看。故而这会儿,他正在疏寻栀屋内给她布置早餐。
疏寻栀怕那花蔫了,顾不上吃饭,一手捏着花,一手抓起一块饼,便要空青陪她去找疏长喻。
空青别无他法,只好应下她,同她一起去。待到了疏长喻的院门口,疏寻栀却不让他进去了。
“爹爹这会肯定还没醒呢!”疏寻栀将最后两口饼塞在嘴里,呜呜哝哝地说。“空青哥哥在这里等我,我去偷偷放到爹爹床头的花瓶里。”
空青应下,便见小姑娘精灵似的,捏着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
空青站在院里,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心道,少爷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就在这时,那小姑娘居然去而复返。她手里仍旧捏着那把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把扑到了空青怀里,用小胖手捂着嘴咯咯地笑着。
“怎么啦?”空青见她这幅高兴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摸了摸疏寻栀的脑袋。“怎么没将花给你爹爹?”
疏寻栀咯咯笑着,凑到空青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道:“空青哥哥,我刚才进去,见爹爹和将军哥哥,抱在一起睡觉呢!”
这话晴天霹雳一般。空青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上的血色骤然褪尽,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第77章
“啪”地一声, 疏长喻手一抖,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侧目瞥了景牧一眼, 景牧就像没看到一般,悠然自得地自己吃着饭。
疏长喻心中骂了句竖子,用酸涩的手指将桌上的筷子捡了回来。
景牧这天早上, 光明正大地和疏长喻坐在一桌用饭。
空青也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指挥着侍女们给他们上了两人份的早餐。但空青在一边伺候着, 却在暗中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从睁眼洗漱到现在,疏长喻可谓面色不虞, 可景牧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跟本不把这放在眼里。
待吃饭时, 他还强行给疏长喻夹了几筷子菜。
两人的这般情态, 全都落在了空青眼里。
疏长喻想起了昨日夜里自已原想同他解释的话,抬眼又看了景牧一眼,却见他垂着眼吃饭, 并不看自己。
这狼崽子三年不见,性格变得尤其阴晴不定,总是说风就是雨的, 转脸又冷着脸一副低气压的模样。疏长喻张了张口, 便继续吃饭了。
他心想, 倒不差这一时。
就在这时, 景牧突然啪地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营中了。”竟转身便走了出去。
疏长喻愣了愣,抬头看他出门。
景牧的属下连忙拿了他的外氅跟了出门, 疏长喻一句话都还没出口,景牧便已经只剩下个背影。
那边,走出了院子的景牧一把挥开了跟随而来的随从给他披外氅的动作。
他心道,疏长喻,你好的很。
昨天晚上,他话都说到了那个地步,疏长喻居然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到今日早上,他越想心里越憋闷,可疏长喻还是一句旁的话都无。
活生生一个闷葫芦!
景牧头都没回,干脆转脸去了军中。
——
昨日湖州知府送来了阵亡将士的家属名单。除了原本在行伍之中的士兵外,还有不少自告奋勇守城的青年。他们不少都是家里头授意,让他们随军一起守城的,疏长喻不忍心他们的家人无从依傍,故而要求抚恤金一个都不可落下。
但是湖州城如今才经历过战乱,府库里的钱财所剩不多。昨日湖州知府便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湖州知府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需要接济,故而自己也囊中羞涩。疏长喻自己没什么要牵挂的,便答应他将此时收于自己来做。
他此时正拿着湖州知府送来的账目名单,核对着府库的缺口,计算自己还需要填补多少。
他自己有钱,在这儿还有一处府邸。之前他留了个心眼,将治水的钱都收好了,朝廷给多少,他便要多少,盈余的就留下。
他本想走之前用这些钱给湖州添置些学堂和收容所,如今正好拿来充作抚恤金。
就在这时,疏长喻抬眼看到空青站在自己床边。
“怎么了?”疏长喻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
空青抿了抿嘴,低声道:“奴才自知不当过问主子是私事,但是老夫人吩咐过……”
疏长喻听到老夫人三个字,皱起了眉头。
他这三年都未与家里联系,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牵扯到老夫人的,那便就是景牧了。
疏长喻皱眉问道:“老夫人吩咐过什么?”
空青抿嘴,接着道:“……少爷,您又和……二皇子殿下,在一起了?”
疏长喻放下手里的书册。
“空青。”他抬头看向空青。“老夫人是我的母亲,但是我才是你的主子。”
空青急得皱眉:“少爷,可若不是他,您和老夫人也不至于此,您更不会被他害得在这湖州困守了三年!”
疏长喻道:“一来我在这里,全然自愿,并非受谁所害。二来,让我南下的是老夫人,要我自己想清楚的也是老夫人,与景牧何干?”
空青开口还要说话,疏长喻却垂下了眼。
“退出去。”疏长喻命令道。“我同谁在一起,与老夫人无关,你更加管不着。自今天起,你就在小姐身边伺候,不必再回来了。”
“少爷……”
“出去。”
待空青退出去,疏长喻抿着嘴,片刻未语。
空青从七八岁起就跟在他身侧伺候,如今已有近十年了。他前世是为了自己丢过命的,疏长喻一直记在心里。
但是,这些原本同他最为亲近的人,却各个将景牧视为洪水猛兽。这是疏长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解,更为此觉得疲惫而烦闷。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这些人以往日的恩情裹挟着一般,让他远离景牧。
凭什么呢。
疏长喻皱眉。他如今已是知道了景牧的心思,不愿意再在此纠结。他心道,待景牧回来,不管这狗崽子给自己摆出什么样的臭脸,自己都要同他将话讲清楚。
他兀自纠结了三年,耽误得够久的了。
可是这一日,他迟迟没有等到景牧。
——
这一日上午,黄河以北的涿郡就传回了景牧线人的消息,道那卓仁岳退回去以后,主力折损不少,雷霆大怒。他于四周各郡县抓取壮丁充入行伍中,因此有为此不满的新兵,趁着夜色,将粮草烧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