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牧看着紧抿着薄唇的疏长喻,丝毫没有迟疑,便将药灌了一口在嘴里,接着携着满口的苦涩,覆上了疏长喻的唇。
——
疏长喻昏迷了两日多。
他是在第三日的上午幽幽转醒的。
疏长喻感觉自己像是冗长地睡了一觉。梦里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过了不少往事。其间有时候他又好像隐约有意识,有时是唇上湿润的触感,有时是脸上划过的粗砺。
似乎一直有个人守在自己床边,别人来来去去,可他一直没走。
第三日清晨,疏长喻隐约醒来,最先感觉到的便是喉咙的干涩和胸口的刺痛。
太阳光有些强,他睫毛颤了颤,眼睛只隐约睁开了一条缝隙。模糊之间,他隐约看到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正坐在自己床前的椅子上。
他意识模糊了片刻,便陡然惊醒了一般。
他心道,莫不是……景牧?
他连忙睁开眼,便看见那里坐着的,正削着一个苹果的沈子昱。
沈子昱看他醒过来,连忙惊喜地站起来,甚至不小心拽断了那长长的、顺滑的苹果皮。他惊喜道:“疏大人,您醒啦!”
疏长喻怔愣了片刻,才勉强勾了勾嘴唇:“嗯。我睡了多久?”
他心道,景牧此番来湖州的表现,已经可见自己早就伤了他的心。如今隔了三年,物是人非,自己怎么可能还奢望对方在这儿守着自己呢?
他垂下眼,掩盖住眼中的失落和难过,胳膊肘撑着床榻便要起身。
沈子昱见他动作,连忙搁下那个苹果,顾不上自己手上黏糊糊的苹果汁液,便要将他按回去。
“疏大人,您刚醒,伤口还没愈合呢,您可千万不能动!”
疏长喻闻言,自己也感觉到了胸口的疼痛。别无他法,疏长喻只得躺了回去,笑道:“那么,劳烦你帮我拿杯水吧。”
沈子昱闻言,连忙欢快地应了一声:“好嘞!”便去拿茶壶倒水。
“疏大人,您可不知道您昏迷这两天,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幸而有那位京中来的景将军,带着他的兵和咱们的兵,打得那叛军落花流水,眼看着便要退出湖州城了!再过些时日,景将军还要去收复北边那四个州郡呢!”
沈子昱一边倒茶,一边喋喋不休地笑道。
这沈子昱当真是个地方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少爷,没什么城府,人也阳光外向。疏长喻听着他说话,不由得稍稍洗刷掉了一些方才将他错认成景牧后的阴郁,唇角勾起的弧度也真实多了。
“那你父亲可答应?”疏长喻接过茶杯,笑着问道。
“答应!”沈子昱坐回了那椅子上,接着对付那个苹果。“我爹还支持我呢,让我以后在军中好好表现,好过在湖州蹉跎一生!”
说到这儿,他扬了扬手中的苹果,笑问道:“疏大人,我这个苹果削给你吃吧?”
疏长喻看着那苹果,已经被削得颇为漂亮。沈子昱那刀挑了几下,便在苹果上雕出了花来。疏长喻见状,忍俊不禁,笑着点头说好。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门口正站了个刚从战场上赶回来的人。他盔甲都没来得及换下来,手里拿着沉重的陌刀。
他站在那儿,并没进去,沉默地看了一会两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便转身离开了。
第75章
这日夕阳西下的时候, 景牧来了。
当时疏长喻正坐在床上,身后靠着几个靠枕, 面前放了个小炕桌正在吃饭。旁边疏寻栀手里正捧着论语,摇头晃脑地读给疏长喻听。
本朝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少有疏长岚这样不留在家里相夫教子, 反而上沙场守卫边关的。就为着这,朝中常有人说疏老将军急功近利, 为了自个儿的仕途,连姑娘都清誉都不要了。
故而, 本朝的女子多读些《女戒》、《列女传》什么的,学会贞洁道德, 不做睁眼瞎便是。
但疏家人脑回路到底不太一样。疏长喻自去年让先生给疏寻栀以千字文开蒙后, 自己便时常叫她去读些四书五经。
当时空青还劝他,说女孩子不该读这些书。当时疏长喻皱眉,颇为不解:“这四书五经都是儒家先贤挑选出的精品, 教人修身齐家的。但凡为人皆可读之,为什么还分男女?”
空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讷讷道:“他们说, 女子读多了书不好嫁人呢。”
疏长喻闻言眉头皱得更深:“这是什么道理?若有人为了寻栀书读多了不愿娶她, 这样的人不嫁也罢。若世人皆是如此, 我便养她一辈子。”
故而, 景牧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疏长喻靠坐在床上,面前摆着素淡的饭菜。旁侧的椅子上, 疏寻栀声音脆生生的,用那稚嫩软糯的声音,一板一眼地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疏长喻目光温柔地坐在那儿看着她,时不时纠正个读音。窗外的夕阳暖融融的落进来,一时间岁月静好。
景牧站在门口,暗自握紧了拳头。
这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呢?
他无论如何,也从这个小孩子软绵绵的五官上看不出疏长喻的影子,可就连空青都对这孩子的母亲讳莫如深。结合前世之事,景牧没法不多怀疑。此时看着疏长喻病中领着这孩子读书,便更嫉妒得发狂。
就在这时,空青看到了他。
“王爷?”空青连忙喊道。
景牧便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是刚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不是自己一般,径直走了进来。
疏寻栀自那一日景牧哄他,便笃定了景牧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她见了景牧,连书都搁下了,甜甜地叫道:“将军哥哥好。”
一个爹爹,一个哥哥,整整差了一辈。
景牧没理她,径直走到疏长喻床边,垂眼看着他。
疏长喻下意识地也抬头看他。只见景牧此时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显得有些冷,说起话来,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疏大人醒了?”景牧冷然道。“有些军中要务要和疏大人商量。”
疏长喻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胸口堵住了一般,闷闷地疼。
接着,他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抬手请景牧就坐。那边,空青颇有眼色地一手牵着疏寻栀,一手拿起疏寻栀的书本,走了出去。
景牧站在床边,看着他拿起手帕擦嘴的动作,神情莫测地笑了一声,道:“疏大人见了我,饭都不吃了?”
疏长喻垂下眼没看他,淡淡道:“没什么胃口,还请王爷不要妄自菲薄。”
没来由的,景牧想起了今天上午他在门口看到的那个小子给疏长喻削苹果的模样。那小子又年轻又傻气,跟自己当年倒颇有些像。而疏长喻则对他笑得愉悦又温柔,让景牧觉得颇为刺眼。
“那既然这样,”他抬手拿起了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和水果刀,大刀阔斧地往疏长喻床前的椅子上一坐,丝毫没有跟他商量,便自顾自削了起来。“我便给疏大人削个苹果吃吧。”
他手下没什么轻重,一看就是没做过这种事情。第一刀下去,他便在苹果上几乎挖下了一块果肉。
疏长喻:……。
疏长喻垂眼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的那块果肉,顿了顿,道:“不必麻烦了,王爷。”
那小子削你就吃,我削你就不吃?怎么,苹果和苹果还不一样了?
景牧抬眼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接着咬牙对付那个苹果。他一边削,一边开口道:“如今卓仁岳带来的人,已被剿灭近一半了。卓仁岳驾船逃回去了,其余叛军已被俘虏了。”
疏长喻闻言,松了口气,道:“多亏王爷了。不过如今北部四个沦陷的州郡,情况也不乐观。”
景牧笑了一声:“疏大人管得真宽。”
疏长喻愣了愣,没想到这人来了之后,三句话里两句都带刀子。他胸口闷疼更甚,甚至和他的刀伤不分你我了。他抿了抿嘴,道:“无论何地,既是王土,我辈身为人臣,便不得不忧心。”
景牧道:“是,疏大人高义,胸怀天下,这个我可是早就领教到了。”
疏长喻没忍住,低声道:“景牧。”
他喊出了景牧的名字,接下来却不知说什么。他没立场责备景牧,更说不出责备的话来。故而他垂下眼,没再出声。
“终于不叫我‘王爷’了?”景牧讥诮道。“三年了,我自见你第一面起,到刚才,以为你是忘记我了,或者笃定了这辈子要跟我划清界限呢。”
疏长喻唇色一白,抬头看着他。
景牧接着说道:“少傅,你这辈子可比上辈子狠心多了。你上辈子有了孩子,好歹还辅佐在我身侧。这辈子,是有了个位千金,便要彻底跟我泾渭分明了?”
疏长喻看着他,脸上仅剩的那点血色都不见了。
他只晓得景牧定然是怨恨的,但是在心里想,和真正看到他、听到他说的话,是不一样的。
疏长喻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自己三年前做下那个决定,就已经失去景牧了。但是他心怀侥幸,觉得自己是为了景牧才这么做的,因此,早晚是会破镜重圆的。
但是,三年后,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三年前不是简单的离开,而是和景牧彻底划清了界限。
疏长喻抿着嘴,不愿意再想下去。
再睁眼,他低声道:“那么,王爷是有北上收复失地的意愿吗?若有,疏某麾下尚有些士兵粮草,愿尽绵薄之力,帮助王爷。”
景牧却盯着他:“疏长喻,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除了公事,还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疏长喻看着他,没吭声。
“疏长喻,我原本以为你是有点喜欢我的。不管多少,总是有的。”景牧咬牙道。“我没想到你的心这么狠,你敢三年都不回京,一面都不见我。疏长喻,你除了当初临走时说的那些混账话,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疏长喻看着他。
若是景牧仍旧是三年前那样的模样,他相信自己是会解释的。那般脆弱又深爱他的少年,心里眼里只有他,他哪里舍得让他误会。
可是现在,景牧是这般强势而陌生。
现在的景牧,让疏长喻觉得自己三年前所做的决定像笑话一样。他怕景牧因为那桩案子被乾宁帝处置,又怕他冲动做出自损的事而瞒住了他,说了那些违心的话,远离了京城、家人和爱人,来到了当时一片萧索的湖州。
可是,这三年的景牧像是用行动在告诉他,他当初自以为是的保护是有多可笑。
疏长喻张了张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面前面带冷笑,目光凌厉的景牧,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在心里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解释了能有什么作用呢?
疏长喻垂下眼,道:“没什么可说的,不是都结束了吗,王爷?”
景牧闻言,竟笑了起来。
“结束了,是啊,结束了,疏长喻。”
下一刻,他一把将水果刀拍在一边的桌上,伸手狠狠捏住了疏长喻的下巴,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接着狠狠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亲吻几乎都不像亲吻,而是野兽发狠的撕咬。他狠狠攫取着疏长喻唇上的药味,毫不犹豫地将舌顶进了他口中,惩罚一般地狠狠同他纠缠。
恍惚之间,疏长喻像是时光回溯,到了三年前一般。当时将他堵在马车里的少年也是这样,死死压住他,同他唇舌缠绵。
疏长喻几乎愣在那儿,并没有挣扎。
直到两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疏长喻喘不上气,抬手去推他,景牧才松开了他的嘴唇。
景牧单手撑在疏长喻身侧,鼻尖几乎抵着他的鼻尖,咬牙切齿说道:“疏长喻,不可能的。你和我,一直都没结束,也不会结束。你别想着这么好的事,没那么容易。”
疏长喻没有出声,只抿着唇,看着他。
景牧接着凑上前,在他唇上狠狠啃了一下。
“疏长喻,你说你要权力,在这破地方待了三年。结果呢?你命都差一点丢掉,你得到什么了?现在到了我一手遮天的时候,疏长喻,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了,谁都不敢动你。但是你记住,你的人,整个都是我景牧的。”
下一刻,他将另一只手上捏着的那个被他削得坑坑洼洼、狗啃的一般的苹果,一把塞到疏长喻手里。
“吃。”他命令道。
第76章
疏长喻虽说醒了, 但也再没有去过前线。
每日都有前线的战报传来,皆是捷报。不过两三天的时间, 景牧便将卓仁岳打得跑回了黄河北边的根据地,其余没跑掉的那些叛军,被齐齐整整地俘虏了。
湖州知府还来问过疏长喻一次, 问他这帮俘虏如何处置。疏长喻私心里并不想留他们的命,但是若将俘虏屠戮殆尽, 怕是他们几个人的暴虐恶名都要在史书上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
疏长喻顿了顿,对湖州知府说道:“既是王爷俘获的俘虏, 便听凭王爷处置吧。”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休息了。
他前阵子的确操劳过度了, 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神经紧绷,精神状态也并不怎么好,他的确应当休息休息了。
自从那一日起, 景牧每日夜里都会来他房中。他并不在这儿吃饭,也不动疏长喻,只径自在疏长喻房中的书桌上处理公务。待入了夜, 疏长喻自己睡下了, 他便自己离开。
疏长喻越来越看不懂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