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轻浅笑出声,“师父刚才给我讲了个不甚美好的故事,那我也礼尚往来,给师父讲一个同样不甚美好的故事吧。”
“书里说,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男子,跟他心爱的姑娘约会,他为此在家里准备了好久,反复想象着约会时的情景,等到约定之日,他穿上了往日里不敢穿的新衣裳,带上了写得最好的诗稿——他想念诗给那位姑娘听,可惜啊,他在桥下等了许久许久,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潮落等到潮涨,始终不见那个姑娘前来。”
“他想放弃吗?不,他一点都不想放弃,他怕他一走,姑娘来了,看不到他,就会失望走人,他不忍心见心爱的姑娘失望,于是就这么一直等下去,等到大水漫上河堤,这个傻瓜还是不肯走,所以最后被大水淹死了。”
凌涯子心知,叶轻讲的是《庄子》中“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
“他死的时候还紧紧抱着柱子,生怕自己死了,尸体被大水冲走,姑娘就以为自己失约了,他不想让姑娘误会——他的真心,哪怕死了,也不容任何人误解。”
“他这一生一事无成,最后也以这么可笑的方式离去,沦为世人的笑柄,”叶轻径自说道,已完全沉溺在自己编织出来的故事中,“可我却好羡慕他,生死若能这般随心所欲,倒也不负自在二字吧。”
凌涯子陡然心头一震。
叶轻语音落下,山洞转瞬回复到一片静谧中,空气中有着久久不息的颠倒迷离。
透过无边虚空,凌涯子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痴情的男子静静站在桥下,嘴角带着温润笑意,他在迎接一场期待许久的约会,柳条轻垂,东风拂面,一切美好地像个梦境;潮水汹涌袭来,那个男子岿然不动,等到大水扑打在他身上,他才手忙脚乱地攀住柱子,大水渐渐漫上双足双手,漫上脖子,漫上嘴巴、鼻端,他已经无法呼吸了,眼睛还却紧紧盯着那个方向……
那张脸,五官分明,带着锋厉眉目与绝傲眼神,俨然是叶轻那张年轻张扬的脸。
凌涯子感觉心被一双无形利爪死死攥住,带着不可言喻的苦楚,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废话,“我若是那个姑娘,只会恨死他,他以为他死得很伟大吗?充其量是在感动自己罢了。”
“师父,你还不懂吗,”叶轻道,“从头到尾,至始至终,那个姑娘怎么看已经不重要了,他死得其所,虽死无憾了。”
凌涯子哽咽出口:“你才十八岁,何至于如此……”
“对啊,明明我才十八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已经这么老了……”
叶轻不知如何准确描绘出内心的彷徨无奈,仿佛一切只是少年自以为是的故作矫情,他也不会向眼前人倾诉自己的满腔茫然失措,他不愿他的师父因为他的弱小无助而施舍于他,他要的是一颗真正爱他、护他的心。
只是,适时的示弱,也未必不可取。
叶轻又投入到那个令他心动的温暖怀抱中,“师父,我真的活得好累啊……”
凌涯子感受着怀中柔韧有力的少年身躯,竟然破天荒地、鬼使神差般冒出了一个想法,“或许,就这样吧,就这么任性一回吧。”
他就这么抱着叶轻一动不动,心思越飘越远,却没有看到怀中的小徒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这一日之后,两人又恢复到了之前“严师孝徒”的关系上,叶轻隐约感到多年夙愿即将实现,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没有再逼着凌涯子表明心意,反而是凌涯子心中有愧,对待叶轻的动作便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与小心翼翼的柔情。
山中无岁月,洞中行走多时,凌涯子只能凭着经验判断时辰与方向,他道:“我们已经在山洞中呆了三十五个时辰了。”
叶轻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不管是谁——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一样,只要每过半个时辰都要听旁边的人报备一下时间,都会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逐渐变得无动于衷。
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出口,才是拯救他们古井无波心绪的唯一良药。
凌涯子突然拉住了他,“等一下。”
“嗯?怎么了?”叶轻停住脚步。
“前面,那是什么声音?”
叶轻凝神听去,“师父,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凌涯子拉着他的衣袖,瞬间戒备,“仔细听,好像是,铁链拖地的声音。”
“我……我还是什么都没听到。”叶轻有些懊恼。
“跟我来。”凌涯子拉住他,小声吩咐,“这里可能关着什么东西,离我们尚有一定距离,我们小心点,绕过去,不要让它发现。”
叶轻惊呼,“到底会是什么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隧道里,身上还锁着铁链?!”
师父说,天下之大,到处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或许是什么成名许久的江湖名宿被穿透琵琶骨困死在此地,或许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被打落囚禁在此,或许是什么争权失利的望族嫡子被族人构陷残害,或许是……
总之,能被煞费苦心囚在此地的,绝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不知道。”凌涯子回答,“可能根本不是人。”
叶轻呆了:“啊?”
凌涯子见叶轻被吓住,才收起恶俗行为抚慰道:“好了,吓你的。我听那处气息澎湃强劲,绵延不绝,显然是个内家功夫极为厉害的人物。”
叶轻哼了一声,表明自己很生气。
凌涯子又道:“那人不管心性如何,来历为何,始终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轻问道:“若他是一个被人陷害的老前辈,我们救了他,不就正好多了一分助力助我们逃出生天吗?”
“傻孩子,”凌涯子笑出声,“要真是你说的那么好,那倒真是雪中送炭了,怕就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行走江湖,不要太高估自己的运气。”
“总之,我冒不起这个险,何况你现在在我身边,我更加松懈不得。”
叶轻脸上一阵火辣辣,下意识地缠得更紧,凌涯子便顺势把他搂进自己怀里。
他这动作倒是做得得心应手,显然是做了多年,熟练了。
……
如此行走又过了半天,叶轻总算听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链声,有一阵没一阵的,在地上摩擦,发出沉闷的晃啷晃啷声。
在安谧暗夜中幽幽传来,听来有如勾魂鬼魅,毛骨悚然。
“师父——”
凌涯子在他耳边小声叫道:“嘘——我们小声点——”
“嗯嗯,”叶轻习惯性应着点头,“我们要怎么绕过去才不让他发现?”
“我推测一下地形,前面应该是有两个通道,一个是铁链声所在,一个流动着极为微弱的空气,”凌涯子开始收敛气息,融入到黑暗中,只剩声音仍停留在空气中,“那处极有可能是一处出口,我们往那处潜去。”
“好。”叶轻应着,任由凌涯子将自己带往可能的出口处。
耳边风声不断,觉出离那处越来越近,叶轻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暗处那人内功如此出众,或许犹在师父之上,连师父能察觉到对方的气息,对方怎么可能毫无察觉,何况,自己的功夫远远不及这二人,对方发觉不了师父的气息,难道会发觉不出自己的气息吗?
为什么对方始终无动于衷?还是在等待些什么?
凌涯子搂着他越走越快,显然也是意识到这一点,呼吸有些急喘慌乱。
简直是运用上了平生所学的身法。
那晃动铁链的人突然停了一下,黑暗中刹那无声,叶轻忘记了吸气。
“不好!”凌涯子突然出声。
随即一声又快又急促的嘶吼,穿透无数黑暗汹涌而来,接着是更加剧烈的晃动,把原本安稳平静的假象撕裂开来,叶轻的心跳得飞快,简直快从嗓子眼里飞了出来。
如巨龙嘶吼着醒来,原本沉闷的铁链声变得激烈急促,声声雷鸣般敲打在地面上,也敲打在心头上,那个人竟然朝着他们所在方向奔了过来!
凌涯子蓦然放下叶轻,朝着他吼了一声——
“快走!”
☆、第 25 章
此时离他们的目标之地还有几十步之遥,铁链之声却随着那人奔走,轰天震地回荡在四周,那人也随着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凌涯子放开叶轻,不知往回扔了些什么东西,又快速跑回来拉起叶轻,“快走!他追过来了!”
那个人被凌涯子当头袭击,先是静了一下,随后是更加猛烈的、尖锐的冲杀而来,那人不断大声尖叫,声音似被利器割破一般嘶哑刺耳,叶轻被这难听的声音喊得心浮气躁。
“哐当——哐当——”铁链声和尖叫嘶吼之声绞缠在一起,与地板上“咚咚咚”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山洞中交织成一出你追我赶的绝密逃杀。
杀意深重,铺天盖地弥漫而来。
“那个人绝非善类!”
凌涯子紧紧抱住奔向目标之地,几个回合就来到了那处路口,叶轻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摸黑感受到眼前层叠次第的巨大黑雾急速当面迎来。这种感觉十分可怕,紧接着眼前突然柳暗花明一般,比之前亮了些许。
他们进入了那处路口。
其实也亮不上许多,但他们在黑暗中逗留甚久,乍然间来到比之前多了一丝光亮的地方,这种感觉就尤为明显。
他们总算看得清彼此了,即使只是一个看不清五官的模糊身影。
凌涯子原地停了一下,大口喘气,声音有气无力,“什么老前辈,我看就是一个嗜杀成狂的疯子!”
叶轻始终被凌涯子挟裹着前行,一路上都不怎么需要自己出力,因此倒是喘得没那么厉害。
“师父,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跑得太急了。”
“那个人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
他们方才刚刚踏入这处路口,始终在后面追赶的铁链声与嘶吼声瞬间沉静下来,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一般。
凌涯子总算缓过气来,“兴许是铁链受制了他的活动范围,那老疯子追不上来。”
他又深吸一口气,“我倒是没想到,这个人的杀意竟然这么浓重,我们要是走慢一点,恐怕会被他当场活活撕裂。”
到底是被困在山洞中多少年,才能积攒出这么一股嗜血残暴的杀意?
“那怎么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叶轻一想到方才的追赶,仍然心有余悸。
“莫怕,再可怕再嗜血也只是个人,”凌涯子安慰道,“是个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不怕他功高盖世,只怕他装神弄鬼。”
“这里!”叶轻突然惊呼出声。
“怎么了?”凌涯子顺着他指尖望去,只见前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口有序排开,在黑暗中有如巨型凶兽张着血盆大口,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整整十八个出口!
“这真是,够他娘的。”凌涯子忍不住爆了句粗话。
前路尚存有未知的危险,凌涯子不再迟疑,带着叶轻随机往其中一处出口奔去。
身影飘动,在空中只余残影。
叶轻刚刚才缓过来,又被凌涯子拉扯着前行,对方甚至还难得地跟他开起玩笑:“小徒弟,你说为师这一身算命绝技在这里能不能有一席用武之地?”
叶轻也跟着调侃:“师父这么厉害,难道算不出今时今日的遭遇吗?”
凌涯子哈哈大笑:“为师我要是有这么厉害,早就去大相国寺大闹一场,将那国师名号取而代之了,哪里轮得到那群秃驴唠唠叨叨!”
凌涯子奔得飞快,笑声一路绝尘,被猎猎风声割裂开来,留下支离破碎的舒朗嗓音残留在黑暗中,远远回荡在脑后。
他笑得恣意任性,俨然是重拾旧时性情,隐隐回归先前那般潇洒不羁的作风了。
他们一路穿花拂柳,步伐虽快,倒是显得十足地游刃有余,穿过那道出口,眼前又是一个漫长无边的羊肠山道。
山道越来越亮了。
“那师父能算出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对的、还是错的吗?”叶轻觑着空问道。
“那可就糟糕了,我的能力可还没达到这么出神入化的地步,”凌涯子笑声仍未停止,“我掐指一算,嗯,这条路走下去可能会是一个饭馆,堆放着好酒好菜等着我们,也可能是一个温泉浴池,烟雾缭绕,躺下去那热水轻轻浸润你的四肢百骸,舒服得说不出话来,好像天上人间一般,或许是一张雕花软塌……”
叶轻心下知道他们二人已至穷途末路、弹尽粮绝的地步,师父此言无异于是在变相激起着彼此的求生欲,他心里看得透彻,却仍是忍不住在脑海中想象出那美妙的场景来。
以往熟视无睹的事物在这生死的徘徊路口间突然鲜活珍贵了起来,他突然觉得生命是如此地美好,他一点都不想死。
他想长长久久、安安宁宁地陪这着个人,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凌涯子问:“出去后你打算回家吗?”
叶轻反问:“那你呢?”
“我嘛,我自然是继续过我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生活了,怎么,你还想让我接着给你当护卫?”
叶轻腹诽,“若是能留得你陪在我身边,别说当护卫了,想当什么都随你。”他内心虽这么想着,嘴上说的却是,“先前是徒儿不知礼数,没能认出师父的庐山真面目,现下师父既已回归身份,徒儿哪儿还敢使唤您啊……”